作者:往生阙
一双苍老麻木的眼睛死气沉沉,直勾勾望向虚空处。
他整个人也散发出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常福泰没有回答王落的话,自顾自继续说:“黎三娘欠我一个人情,我写信找她,她却不理不睬。”
“等等?黎三娘?”王落又一惊,还是替她解释,“三娘已经去世了。”
常福泰像是没听见她的话,面上泛着灰气,神色木然地张开口:“我给她写了很多封信,一路走一路写,她后来才回信给我,却找借口,说她已经死了。我再写,她还是说她已经死了……”
王落抿起唇,一手悄然握上腰间的骨刺,另一手垂下摊开,长针从袖中滑落到掌心,握紧五指缝里。
什么镜子杀人,什么死人写信……常福泰怕不是已经疯了!
“她说死了,我不信……呵呵呵……”常福泰咧开嘴,吊起的嘴角露出笑来,“我要去看看,她有没有死……”
真是疯了!
和疯子讲不通道理!
王落后退两步,忽地,她眼角余光从桌上镜子的反光中看见了眼前人的倒影。
这诡异的镜子照她照不出影子,照常福泰,却倒映出了一张青白腐烂的狰狞鬼脸!
王落心脏猛地一跳,仍要强装镇定,就像没有看见一样没再说话,笑着慢慢后退。
这镜子……这镜子不知为何,她看了后十分害怕,可镜子既然能照出已死的常福泰的真面目,说不定也能派的上用场。
常福泰仍旧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像在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生机一般。
她全身都绷紧了!一点点慢慢后退,就在她退到窗户边时,常福泰和刚才一样,浑身僵硬地扭过头,王落甚至觉得能听见他身上骨头拧动时发出酸涩的嘎吱响。
她也僵硬在原地,好像身体里的血在那一刻被凝固住。
她总觉得,如果这时候她动弹一下,恐怕会发生什么很恐怖的事情。
那种毛骨悚然的直觉不过一瞬间,常福泰扭过头后,这种感觉瞬间消失了,快得像是错觉。
可王落还是没有动,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大概是身体缘故,他很艰难缓慢地扭过了头去……却也只是把头扭过去了而已。
戴着斗笠的头扭过去,身子没有动,他还是正面对着自己!只不过脑袋完全转到了后面!
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只手向后伸直,推开门,往外走了。
只留下房间里心扑通扑通跳的王落,听着脚步声离去。
她又看一眼桌上的铜镜,想拿,可又感觉被这面镜子照着十分痛苦,便小心地把镜子倒扣过去,外面一层层符纸、红布重新包好。如此,总算放下心来。
京城,兰姑躺在家中养伤,忽地凭空升起一股令她不寒而栗的惊惧感。
第305章
“你是说, 贾家大少爷放了几十个农户进庄子?”姜遗光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其一,白日派人寻找。
他昨天也怀疑会不会有晚上的缘故,贾芳瑛等人都是一夜间衰老的,若是白日会不会不大一样?
其二, 贾家人都出了事, 唯独姜遗光和几个近卫没有。所以贾历文也不叫下人或士兵去, 而是特地挑和贾家没什么关系的几十户农户。
这样看来,贾伏源的长子倒是比他本人要更厉害一些。
其他人也想明白了,中途和他们分开没有一起进庄子的近卫之一道:“总归贾家大少爷要查, 我让人去盯着了,有什么结果也好先知道。”
姜遗光嗯一声,又提出了一个可能:“或许还有个原因。”
他环视一圈,微笑道:“我们都是从京城来的,并非单州本地人, 这点也要记上。”
柳大点头称是。
现在就看那几个农户的下场如何。近卫们在庄子外设的眼线随时候着,一旦有消息立刻来报。
姜遗光也没有做出悲天悯人可怜那几个农户的样子——太过虚假了,太假了就不像真。
等到下午,用过午饭了, 那边传来消息, 说几十个农民好好的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
农户们基本都是土生土长的单州人, 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那么姜遗光原来怀疑的一点可以推翻了——和单州地域没关系。
“会不会是为了报复?”柳二异想天开。
姜遗光仍旧反对:“鬼报复并无理智,真是要报复怎么可能放过我们和那几个农户?”难不成鬼还思考甄选过谁是贾家人谁是被雇来的吗?
真要说起来, 那些农民和贾家下人不都是被雇来的吗?
柳二只得放弃自己的奇思妙想:“看来只能再等等了。”
“也不必再等, 我们尽快回京吧。”姜遗光感觉暗中盯着自己的那道目光消失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王落没有再跟着自己, 但最好还是趁这时机离开。
几个近卫一想也是,他们原本就不打算多管闲事,昨晚打探不过是为了更好上报而已。更何况贾家的事儿听上去就很玄乎,要是让姜遗光折在这里,那才是得不偿失。
于是敲定了后日回京,今明两天先去马市把马匹、马车、一路上需要用的东西买齐,姜遗光也没闲着,跟着去了,一路逛一路买。
天越来越冷,这几日热闹劲儿却没少。快过年了,大伙都准备囤积些年货,好些地方已经早早地挂了红彩,添几分喜庆。
虽然单州司马没了,可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今年还是太太平平过来了嘛。上头人打架,小老百姓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平静又快活。
姜遗光混迹在人群中,他特地穿了身不那么显眼的袄子,系深蓝披风,看起来像个小富人家的公子出来逛街。满大街叫卖吵嚷声将严冬也添了几分热闹喧嚣。
忽地,人群涌动往某个地方去。
姜遗光被裹挟着跟着往那个方向去,人群中七嘴八舌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于是他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听说牢里要拉出来死人去砍头。
听说被砍头的就是那个宋家,说他们不安好心,勾结反贼害死了贾大人。
听说他们州的知州大人听到贾大人死的消息,十分难过,于是在问讯后,决定趁早把宋家人拉出来砍了。
听说宋家人已经承认了,他们的确和反贼勾结,冬天让人住进庄子里去也是为了收买人心,让那些人投靠反贼。
到时候冬天下着雪,他把庄子一关,反贼进来,里面住着的人要是不愿意听他的话,就直接宣称打死,之后再说人冻死了,一个冬天那么长,谁也不会没事跑到他家庄子是上去看人死了没有。
这段时日反贼的名声越来越难听,平常人家根本就不敢和其扯上关系,姜遗光站在人群中听他们说到反贼时,话语里带着惧怕和隐隐约约的一点隐秘的快意。
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浪儿袖手缩在人群中,听着他们说这事儿,都后怕地惊出一身冷汗,连连咋舌道还好他们没有去那个庄子,否则到现在肯定就遭殃了。
于是这些人又被围起来当个热闹看。不少人问他们见到了宋家的谁谁谁,宋家人又是怎么和他们说话的,那些人见有人听,便也大胆的开口说起来,说着说着胡编进一些自己的揣测,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就变得跟真的一样。
到最后,已是变成了宋家上街看见流浪儿闲汉就带回庄子上害死!贾大人去他庄子上骑马,发现了地下埋着的累累白骨!
幸好贾大人临危不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离开了庄子之后就要派兵围剿,结果宋家人狗急跳墙,竟然请了反贼中的武功高手去刺杀贾大人,所以贾大人就这么去了。
到现在那庄子外还围着贾大人派去围剿的士兵呢。
这时还有人说贾大人一开始就是想抢宋家的庄子,也没人信了。
要只是抢个庄子,为什么贾大人会死?为什么外面还围着那么多士兵?士兵能是轻易调动的吗?
一群人将那些个达官贵人放在嘴边当嚼头说了个尽兴。姜遗光站在人群中听。
他知道,朝廷在“民心”上下了大功夫,平常若有什么举措,必定有一拨人出来说话,让百姓不要对官府抱有怨言。如果真有怨言,那就对着反贼或地主,或是要钱不要命的奸商,骂骂这些人总是没关系的。
他听了一会儿,街尾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从街角处现出一列车队来。
两旁有官兵开路,中间拉着囚车。满身狼藉的罪犯带着镣铐站在囚车里,随着车行进不由自主地晃荡。
周边百姓指指点点,说起那些分别是宋家的什么人什么人。而随着他们的指点,本就在囚车中满脸麻木,低下头去的罪犯们头低的更低了。
姜遗光静静站在原地,不像其他人一样叫好,也不和周边人聊起来。他又成了一道安静的影子站在热闹人群中,周边喧闹与他无关。
他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过下狱经历。若非因为山海镜的存在,他要么也成了刑场上的冤魂,要么此时正作为逃犯在逃亡的路上。
而顶替他的那个人被拉去刑场砍头时,路上的百姓反应和眼前这些人一样,都在伸着头看热闹,跟着囚车往前走,人头涌动。
人被拉到了刑场,上面判官宣读了罪名,死囚犯一个接一个拉到正中间跪好,或认罪或不认罪。周围人既恐惧又兴奋地指指点点,姜遗光发现,其中几个人应该是灌了药,说不出话来了。
并不暖和的太阳高悬当空,刽子手往铮亮长刀上细细喷出一口烈酒喷成雾,在光照下,水雾闪着不明显的虹光。
几个死囚哭了出来,张着嘴要说什么,可还没说出来,他们脖子后的斩条就被抽走。紧接着,大刀落下——
人群齐齐哗然,一个个又害怕又兴奋,有些带孩子来的探头看了,连忙捂着小孩的眼睛不断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恶人走了早早超生。”
一个接一个砍过去,有些脖子骨头硬的,砍了一刀还没断,刽子手就再补上几刀。等砍了四五个以后,刀口都卷刃了,于是又换一把刀接着砍。
刀口剁下的钝响接连不断响起,每想一次,周边人就要小小的惊呼一声。等最后一个也砍完了,不知是谁开始叫了声好,于是大家伙也开始欢呼起来。
有这么一桩事儿做嚼头,整个冬天都不会无聊了。
刑场中央,十几个手缚在身后倒地的无头尸体,血流了满地。
他们的脑袋骨碌碌滚出去,有一个恰好滚到站在前列的姜遗光面前。已经断了的头颅满脸污垢血渍,看不清面容,可那双眼睛还睁着。
一直看着他。
姜遗光和那双眼睛对视上,他发觉那颗头颅嘴巴还蠕动了两下,说了两个字。
紧接着,头颅就被官兵捡走了,和身子摊平了放在一起,麻布盖上,到时候让家人来收殓。
宋家剩下的几个女眷在旁边哭天喊地,她们的声音被方才热闹惊呼盖过去,等人群渐渐散开,士兵们也要走了,她们才能进去。
好在她们带了板车来,一个个搁了麻布抱头抱脚把无头尸首扶到板车上,板车上头垫了厚稻草,尸体刚放上去就被血浸进去,麻布也慢慢晕开。
她们原本雇了人的,可那人没来,不知道是不是嫌晦气。所以现在只能几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女眷运尸。
一不留神,其中一个脑袋又从罩着的布底下滚出来,滚到一位身穿蓝色斗篷的年轻少年身前。
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的模样。
那少年竟也没有丝毫害怕,看他微微躬身竟然似乎是想捡起来,但他估计也反应了过来,停住了动作。
宋家女眷吓坏了,忙不迭过来拿布一盖罩着头就走,还小声对那人赔礼。
姜遗光摇摇头,示意无碍,等她走后才迈步离开。
若不是因为他怀中有山海镜,他不介意捡起来看看。
也正是因为山海镜,那人才不断滚向他吧?
他看出来了,那人砍断头颅后嘴巴依然在说的两个字——“冤枉”。
忽地又想起王落所说的河南水灾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