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这都什么毛病?李芥腹诽,再傻也知道这水和菜肯定有问题。
但就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有问题,反而不敢说了。
他做出洗手的样子, 将手指头往盆里轻轻一浸,指尖碰到水面的瞬间就抽手退开,接过不知第几个姐妹递过来的布巾赶紧擦拭双手。饶是如此,水彻骨的寒意也仿佛顺着指尖窜升到骨头缝里。
那位年轻姑娘瞪大了眼睛,显然看出来他并没有沾多少水, 很不可思议,但她什么也不敢说,张张口,低下头去。
其他三人同样疑心有问题, 便也只简略地指尖撩了撩水就迫不及待擦手。
上头老太太眼尖瞧见了, 两边脸颊耷下的肉随一声不屑冷笑抖了抖,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没见识的……这些人家家里求都求不来……”
“老祖宗的赏赐, 眼皮子浅的要不得……”
自言自语讽刺完,席面一片寂静。姑娘们贴心地叫来肩舆,一边一个扶老太太上去, 仔细地替她拢好被褥和袖笼, 再打理好头发。老太太轻轻一抬手,那姑娘退开, 屈膝行礼。
台下一众人跟着道福,恭送老太太。
随着老太太离开,一道道菜连同端来的水盆一样样撤下,下人们跟着撤下,姑娘们也重新站在四位老爷身后,这场从头安静到尾的宴席总算结束了。
四人同样在人群中行礼,心里却都想着那句话。
“老祖宗的赏赐……”他们觉得知道了点什么。
是陆家以前传下来的东西?
孟豫正思索该怎么打听。他刚才偷偷和给他倒水的姑娘笑了笑,不知事后能否借此拉近关系问问。三夫人就在此时走近了,眼神温软又慈和,还有几分与孩子久别重逢后底气不足的怯意。
“……瑄儿。”三夫人怯怯道,“你怎么不接受老太太好意呢?”
她很有些焦急,压低声音急切道:“那水对你有用,听娘的话,趁厨房的人还没走远,多去洗洗。”
一见到身后的姑娘,瞪眼道:“六丫头经常在厨房打下手,还不快去!”
六姑娘喏喏应是,三老爷却忍不住了,一甩袖子:“够了!你还嫌不够丢份的?”
三夫人一听就急了:“怎么丢人了?这有什么丢脸面的?你方才不也一个劲洗手?难不成你没把瑄儿当成你儿子?”
三老爷面上挂不住,他没料到三夫人会当场和他闹起来,冷哼一声,“那你便叫人追上去吧,只是这水恐怕也早就倒了。”说罢,色厉内荏地甩袖走到一边。
其他三房都在看热闹。三夫人可惜地嗐呀一声,倒也没再提要水的事儿。
李芥还好,不断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假的,任凭大夫人怎么温言软语做出个慈母模样,也完全没放在心上,当然,面上倒是做足了母慈子孝的场面。
杨振松那头不遑多让,他比李芥差些,总是忍不住怀疑眼前情形。
四夫人看够了,才拉了拉姜遗光的手,眨眨眼对他笑:“不管她,步步,我们先回去。”
她虽已是妇人,可笑起来仍带着少女的娇憨明艳:“我听你父亲说他给你起了小名步步,我也能这样叫你吗?”
姜遗光微微一笑,和她很亲近似的:“当然可以了。”
他虽长大了不少,可若做出孩童姿态却仍带着一股纯然的稚气,一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笑起来格外纯稚:“娘,刚才那个水是什么?我洗的时候感觉太冷了,就没有多洗。”
李芥没想到这杀人不眨眼的少年这时竟还做出彩衣娱亲的样子来了,心里憋笑,却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听。
四夫人为难道:“这可难了,那水只有逢年过节的大日子才有。娘也说不好是什么啊,但洗了定是对你有用的。”
姜遗光失望:“那怎么办,我这回没有洗,还有其他日子吗?”
四夫人也叹气:“没办法,再近就只有过年了,可过年还要好几个月呢。”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一亮,拉过四老爷的手示意他低下头来,四老爷无奈地弯腰侧头听,四夫人捂着他耳朵小声说了什么。
姜遗光竟然没有听清。
李芥递过眼神来,他知道姜遗光耳聪目明。可此时后者侧过头,不准痕迹地揉了揉耳朵。
李芥便心一沉,暗道不妙。
先前在密室中,巨大佛像化为巨石坠落,到底还是对姜遗光耳朵产生了影响。平常还好,现在他竟然听不到四夫人说了什么。
可李芥不清楚,还以为四老爷和四夫人的诡异之处展露了马脚,没见姜遗光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话吗?
姜遗光没有羞耻心这种东西,见四老爷和四夫人说笑得开心,同样高高兴兴地凑上前去,像个真正的小孩似的:“爹娘在说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四夫人竖起手指嘘一声,笑眯眯摇摇手指:“那可不行,这是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笑得意味深长。
姜遗光蔫了,叹口气,眼巴巴道:“好吧。”
李芥就没见过姜遗光这幅样子,可偏偏他的确才十六岁,一脸稚气,搞的他一边心里嘀咕这家伙真能装一边也忍不住想,可能是见到了爹娘模样的人没忍住?
他应该不会坏事吧?
到底家规严格,四老爷四夫人说笑完后立刻恢复了正经样子,带着姜遗光去向三哥行礼,再由三老爷三夫人和他们一起向二哥一家行礼,再一齐向大哥行礼……
等好不容易见礼完了,大老爷和大夫人也终于能松口让他们先离开。
姑娘们跟在他们后面,无声地向外走去。
先到的是离前院最近的大老爷的院子,等把四位老爷妇人连同四位少爷都送回去后,这些姑娘才能回自己的栖芳园。
李芥进门前,不知怎么的,回头看了一眼。
二十四位姑娘手里各提了一盏灯笼,寒风飘摇中,一道道素色身影在地面摇曳出道道瘦长黯淡的影子,眉眼低垂,看不出一点不甘愿。
他心里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又晃晃头,赶紧进门去。
一路往前走,送走了老二、老三一家,路上人越来越少,直到到了四老爷的小院。二十几位姑娘才齐齐向四叔/父亲道别,低眉顺眼回栖芳园。
四老爷、四夫人携手进了院门,前者回头对姜遗光一笑,向他招手:“步步,你的屋子收拾好了,快来看喜不喜欢。”
四夫人也笑:“我亲自看着丫头们收拾的,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及早说,娘明日给你换了。”
姜遗光道:“爹娘给我布置的,怎么会不喜欢?”
四夫人听了开心地笑起来。
等姜遗光看见屋里的布置时,真有些惊讶。
在他三岁以前的记忆中,他父亲常常抱着他坐在书房里看书,那时,姜家的书房就和眼前的布景一模一样。
桌边的绿植,长案上的铜值熏香炉,长卷书,满满一面墙的书卷。墙上挂着父亲自己画的春日花鸟图,床榻边摆了一扇梅花屏风。
就连墙边画下的用于量身高的刻痕也在,他两岁时的刻痕,如今不过到膝盖上面一点。
“也不光是我,你爹也出了些主意,怎么样?喜不喜欢?”四夫人拉着他的手,一样样给他仔细介绍。
下人们都在外面,不让进来,没有人打扰他们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
姜遗光露出全然喜悦的模样,连连点头,好像高兴地说不出话来似的。
见状,四夫人笑得更高兴了。
姜遗光趁热打铁,摇着她袖子带点亲昵地说:“娘,你就告诉我吧,那水还有今天的菜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没吃多少,还有点饿。”
四夫人摸摸他的脸,心疼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是陆家家规严格,我不能说。”
姜遗光道:“可我也是陆家人,今日还把名字写在了族谱上,也不能说吗?”
四老爷一直在门口默默守着,见夫人不断被歪缠,以拳抵口低咳一声:“好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记住,子时前必须睡着。”
四夫人也道:“天晚了,不能再耽误了,你赶紧换了衣服睡下,陆家家规多,今日没说清楚,明天我再来和你好好说道说道,省得犯忌讳。”
姜遗光失望答应。
目送二人离去,依依不舍似的,看得四夫人一下就心软了。
回到房中。
她依偎在丈夫怀里,喃喃道:“夫君……”
“那是我们的孩子,他长得可真好。”
“……那是我们的孩子。”
四老爷同样情绪起伏波动不小,可他硬生生忍住了没表露出来,闻言握紧了被窝里妻子柔软的手:“是啊。”
他给对方轻轻拍背,“那是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像是暗示了什么承诺。四夫人从他怀里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丈夫的眼睛。
没有一丝虚假。
她才笑着重新拥向他。
那厢,姜遗光在四老爷和四夫人走后就换了衣物躺下。
他穿着却不是里衣,而是全副武装随时能离开方便行走的一身行装,外面罩了一层,也不要小厮和丫鬟进来服侍——白天他试探过,暂时什么也问不出来,一旦问到涉及陆家机密的事,这些人只会摇头说不知道。
倒不如明天问一问四夫人和一直侍奉的二十四位姑娘,她们在陆家多年,兴许知道些什么。
吹熄灯火,姜遗光躺下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缓,他却没有睡着。很早以前他就养成了习惯,镜中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睡熟,必须要留着一只耳朵听动静。
尤其是现在,他的耳朵暂时受伤了,一些细微的东西听不清楚,更要小心。
一片寂静。
他在心里数着心跳,一下又一下,平静有力的心跳声似乎能穿过每一滴血液每一根脉络流进耳朵里。
快到子时了。
子时前必须睡着,是因为子时会发生怪事吗?
夜更寂静,风更冷。夜风轻轻啪打着窗户,窗外树枝摇曳,下人们也各自回房休息,整座陆宅都笼罩在静悄悄的夜色中。
姜遗光闭着眼睛,默默等待。
他估计着时间,等了不知多久,估摸着……子时应当到了。
生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姜遗光脖颈后的寒毛突然一瞬间炸起。
好像在那一瞬间,冒出了某个东西盯着他。
那东西在房间里,或是在高空中隔着房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或是在窗边,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
姜遗光呼吸更加平缓,心跳在刚才快了短暂的一瞬间。
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妥,装作半梦半醒间揉揉眼睛,而后手重新缩回被窝里,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那个东西在哪里。
——就在他的床上,一直看着他。
当他翻身时,正巧和那个东西脸贴脸,呼吸撒在那个东西近在咫尺的面上,又重新吹回自己脸颊。
姜遗光睡得更加安稳,好似已经完全陷入了梦乡中。他强迫自己不露出一丁点念头,不去想一点事,甚至让自己假装在做梦,脑子里想着上几回的死劫,蓝天、峡谷、蝴蝶与四季,听上去很美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