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当时我们老太太的娘家侄子来探亲,在陆家小住几日,别嫌老奴说话难听,那娘家侄子不是什么好人,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油嘴滑舌的,嘴甜。背地里偷鸡摸狗什么事都能做……”
于是,涉世未深、又被严加管教的陆宝华就这么被骗了,背地里和那位娘家侄子私定了终生,等陆夫人发现这件事后,二人已经约定好了私奔。
那位娘家侄子哪里知道陆家规矩森严,陆家也不是他个平头百姓能攀扯的,找了个盗窃的名头直接被拖下去打几十棍,夜里起了烧,死了。
这下陆宝华姑娘更不愿了,原本的三分反抗变成了十分。她做不出什么来,只能绝食,每天呆呆地盯着对方写给她的几首酸诗看。
陆老太爷求她,求这个妹子不要钻牛角尖,没用。
陆老太太也把娘家侄子游手好闲的罪证给她看,她不信。
李芥心中感叹,陷入执着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如当年的陆宝华,也像如今的孟豫。就算你告诉他面前的是悬崖深渊,他们也非要跳一跳不可。
之后的事情几位老人就不太清楚了。
有人说那位下官也知道了事情,不愿意再娶宝华姑娘,可正巧没多久老太爷重病,就拖着了。
也有人说了一些下官还愿意娶,只是宝华姑娘不肯嫁,拖来拖去,老太爷重病,陆家短暂地败落下去。
总之那位宝华姑娘不知怎么的,可能是看陆家艰难,松口了。但……婚礼那日,穿着大红嫁衣登上花轿的那一日……
花轿里、红盖头下的,不是宝华姑娘。
没人知道她是逃婚还是做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花轿里的是她的贴身侍女。
后来,她被抓了回来,按族规处置。
听到这儿李芥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他是怎么被处置的,又被埋在了什么地方?
闻言陆家老人们皆互相对视,支支吾吾,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奇了怪了,他们都知道宝华姑娘当年死了,可后来埋在了什么地方?他们竟然也不晓得。
李芥倒也没失望。他想起姜遗光说过的空白画卷,又问陆家老人们哪里能见到宝华姑娘的画像。
那些人不疑其他,只以为李芥心里好奇,七嘴八舌说起来,说老太爷很喜欢这个妹妹,书房里应该还藏着宝华姑娘的画像。
说话间,他们都谈到了和陆家关系甚笃的一位高僧,来自城中天音寺。
“天音寺……”李芥在闲聊时听姐妹们说过,她们平时不能出门,不过如果要出门散心的话,去天音寺就可以。
现在,陆家老人们再一次提到了天音寺这个名字。
“宝华姑娘走的也惨啊,冤魂不散……所以才请来了天音寺的高僧,要送她去投胎……当时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我家上下都给她抄经祈福,只是宝华姑娘不肯走。”
“宝华姑娘心里苦啊……年纪轻轻的被人骗,可老太太和老太爷都是为她好……”
听下人们的口吻,虽然他们认为陆宝华给陆家带来了灾难,可他们言语间竟透露出很喜欢宝华姑娘的意思。
李芥没有漏掉这个细节,先问其他事,比如那位大师呢,现在可还在?
下人们摇摇头。
梵慧高僧早就圆寂了,但他在圆寂之前,给陆家送来了不少符咒。原本佛家并不主张画符,他们也不知道这些符咒是哪儿来的,只说贴在某些地方,能够安抚住宝华姑娘的冤魂。
不过这些下人也不知道符咒贴在了什么地方,他们很少去老太爷所在正院,更是从来没见过书房。
李芥想起了姜遗光所说,他在库房中看到箱子里的画卷,每一幅画卷上都贴了符咒。
而唯独藏在暗格里的一幅,符咒被割开。所以……那幅画才变成了空白吗?
因为符咒损毁,画上的亡魂跑了出来,李芥觉得自己摸到了事情的真相。
看来在陆家作乱的,的确是陆宝华的鬼魂无疑了。
李芥很想知道陆宝华的执念是什么,难不成是那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
可就算是,她侄子不也早就死了吗?为什么她还要纠缠不放?甚至要杀掉老太太?
不过李芥也知道和厉鬼是没有办法说道理的,鬼与人本就不同,他们觉得天经地义的事,谁知道厉鬼是怎么想的呢?
这样看来,老太爷书房中的符咒,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能脱身的关键。
至于那幅空白画卷……
画上的鬼已经跑了出来,如果再把画原样地画回去,会不会能够重新将鬼封在里面?
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符咒了,天音寺的那位大师也已经去世,不知他有没有徒弟在世。
想到这儿李芥就坐不住,拔腿往前院去。
没记错的话,陆家请来为老太太诵经的那些僧人全都来自天音寺,他可以打听打听。同时他也让小厮去四房把四少爷叫过来,说自己有事相商。
那些和尚们还在露天的大院里诵经,整整齐齐的木鱼敲响,从背后望过去,几十个光溜溜的脑袋低垂,心无旁骛念诵经文,送老太太往生,声音齐整、浩大恢宏。
穿过香炉和火盆里升起的袅袅白烟,李芥来到一众僧人最前头。
打头的是一位看上去年近六旬的老僧,眉目和善,目光悲悯,念一句经,敲一下木鱼,手中佛珠转一转。
李芥眼熟他,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好几天了,他觉得对方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可再想到这是镜内,镜内所有的人或物都是厉鬼的幻境,便很快丢掉了这个念头。
他双手合十,向这位大师行礼讨教了名号,那位大师道他法号明净。令李芥欣喜的是,他正好拜在梵慧僧人座下。
李芥便请他单独一叙。
过不久,姜遗光很快来了,他也从四夫人那儿又挖到了些东西。
栖芳园……过去就是陆宝华的居所。
这个现在用于陆家二十四位姑娘住的大园子,在过去只给宝华姑娘一人居住。可想而知,陆老太爷爷有多么疼爱她。
至于后来为什么让陆家所有的孙女全部住在栖芳园,又为什么对她们不闻不问。姜遗光猜想,可能是因为陆家的姑娘们,让他们想起了当年的宝华姑娘吧?
三人在一间屋里坐下,李芥不要下人,亲自给这位老僧端茶倒水,把自己打听到的宝华姑娘的事儿说了,想问这位明净大师再讨要几张符纸。
姜遗光留意到,当李芥说起陆宝华曾为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私定终身时,那位老僧的目光瞬间变了变。
似乎很……悲痛?很快又释然,掩饰住那份悲痛。
他悲痛什么?这不关他的事才对。
不,不对。
算算年纪,这位僧人正好能对上。他应该……
姜遗光头一回打断李芥,插话问:“这位大师,你可当年可曾听过陆家的事情?”
老僧的眉毛都发白了,满是沧桑皱纹的面上波澜不惊,先道了声佛号,才告罪道:“实不相瞒,贫僧入门晚。陆家姑娘事发时,贫僧还未入佛门,实在不太清楚。”
“是吗?看来是我多心了。”姜遗光叹息一声。
“所有人都说姑奶奶不识好歹,哥哥为他定下的亲事也要逃,非要挑个混子。可我却觉得……姑奶奶那么聪慧的一个人,他又怎么会真的找一个小混子呢?我实在想不通。”
老僧沉默半晌,继续说:“话虽如此,可有时,情之一字总能蒙蔽人眼,宝华姑娘涉世不深,看走眼也是在所难免。”
“哦?大师您也认为她真是所托非人?”
老僧花白的眉毛颤了颤:“……是。”
原先姜遗光还不确定,可现在看到了僧人的神情,那幅强掩着巨大悲痛的模样,他心里的猜想终于确定下来。
“大师,我曾听过一句话,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能替我解惑吗?”姜遗光步步紧逼,“您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陆家的事情吗?”
“您既然没有听过,又为什么会觉得姑奶奶是所托非人?看走了眼?”
老僧知道自己说漏嘴,沉默下来,枯瘦的手攥紧佛珠,一言不发。
无言的寂静蔓延开,李芥也是个聪明人,早在姜遗光反问后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现在看来,眼前这位僧人身份成疑,很有可能就是当年被认为已死的陆老太太娘家侄子!
“我听说过佛家一些规矩,例如出家人不打诳语,例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例如,出家人应当六根清净,断绝尘缘。”姜遗光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大师,你又做到了哪一条呢?”
老僧攥着佛珠的时候攥得更紧,手背上都绷出了青筋。他想反驳,可是却又无力反驳,酸涩、无奈、痛苦,最后都变为唇边的一声长长叹息。
“你们为什么能猜出来?你们既是陆家收养的嗣子,才来陆家没几天,不应该知道那么多才是。”
李芥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师你既然从陆家出来,就应该知道陆家的事情,陆家过去所有的男丁全部死绝,我们既然作为新被收养的嗣子,又怎么可能不重视,不打听?”
姜遗光也道:“当年许多人都说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被族规处置了,可现在看来——应当是老太太放了你一马吧?所以你才常常为陆家祈福。”
他也是后来几天才感觉奇怪的。
按理说,天音寺是一间大寺庙,里面僧人众多,即便僧人们要苦修,也不是没有完全没有休息的。像这样留在院子里,不吃不喝念整整一天的经,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因而他看见院子里的僧人们每一天都不一样,轮换着来。
唯独这位老僧,天天都来,每天都坐在最前头,念诵经文时,格外虔诚。
如果不是心地善良,就是另有所求了。
“因为老太太放了你一马,所以你才会全心全意的为她超度。”姜遗光继续说,“你应当也听说了陆家闹鬼的事情,姑娘们一个接一个死去。”
“平常人也就罢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又同那位姑奶奶有这样的渊源,就没有想过什么办法吗?”
李芥跟着敲边鼓:“就算大师你没有办法解决,也请给我们指一条明路,我们不想死。你也不希望宝华姑娘手上沾满鲜血变成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吧?”
老僧垂着眼睛,沉默良久。
半晌,那双浑浊又精亮的眼睛蓦地落下一滴泪来,划过满面沟壑。
“贫僧自然是不愿的,陆姑娘是一位纯善之人,她……她来生该当有福报才是。”他艰涩道。
是他骗了宝华姑娘,那些人说的没错,他当年就是个混子,他不配……
他看宝华姑娘长得漂亮,又见陆家家大业大,他就想,到时他如果能娶了宝华姑娘,那岂不是日后吃香的喝辣的?这才对她起了心思。
故意装着在她面前落水,说自己是为了救一只掉下水里的猫儿。陆姑娘被他逗笑了,两人就搭上了话。
谁知道陆家规矩竟然这么严,那群人宁愿把他们打死,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
所以,他才跟陆宝华说了想要私奔。
他在想,宝华千金大小姐,每天锦衣玉食,肯定是不愿意舍下陆家的荣华富贵的,到那时他们就会“忍痛分开”,陆宝华会给他一大笔钱,到时,他就可以拿着这笔钱走得远远的。
就算陆宝华不愿意给钱,他到时去找陆老太爷,只要老太爷给钱,他就会立刻消失在陆宝华面前,那时他也不亏。
他没有想到的是……宝华真的愿意舍下这滔天富贵,跟他私奔。
他也没想到,他真的被陆家捉住了。
他真的要死了。
被关在暗室,被打板子,一点伤药都不给,他缩在湿淋淋的房间里发烧,整日整夜咳嗽。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是陆老太太救了他。
陆老太太不忍心,虽然心痛他做出这种恶事,可那时候他真的胆子都吓破了,他跪在陆老太太面前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犯,离开后他就出家去,再也不会出现在宝华姑娘面前。若有违背,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陆老太太让人给他喂药,放了他,再回去告诉陆宝华,说他死了,想让宝华姑娘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