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都走了……”他轻轻叹口气,“一年不到,这么多人都离开了。”
凌烛也沉默下来。
“他们走了,我们的日子总得过。”凌烛对他说,“实不相瞒,我可是在你身上押注了,你可得活得长久些,最好比我要久。”否则,他也难坚持下去啊……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离去,总免不了让人感伤畏惧。到现在,身边熟悉的人,也就剩一个姜遗光了。
就连唐垚,也在黎恪那件事后不久入镜,死在了镜中。当然,对外说法是他得了风寒。
至于沈长白……对方和他不是一路人,凌烛和他在一快总要避些锋芒,实在不痛快。当然,这话他也就在心里想想,他轻易不会在背后说人坏话。
三日后,容楚岚义妹季薇——现改名叫容楚薇的小女孩,扶棺进京。
京城中每日都有新鲜事发生,大家伙都忙着准备过年,都快把在边关的容楚岚给忘了。
这时陛下却突然降下恩典,赐给容楚岚堂兄容楚毅爵位,可传三代,允其回京。并并封容楚岚义妹容楚薇为县主,封号:安平。
一时间,容家炙手可热。
这让那些和容楚岚有点交情的入镜人都不敢凑上去了,显得他们贪图容家似的,不约而同决定暗中看看,等容家的风头过去后再上门拜访。
有不少入镜人私底下护着,有陛下明面上捧着,有近卫看着,容楚薇总算在京城中站稳了脚跟。
她自称位卑功弱,都是靠沾了义姐的功劳,能得一个封号已是天大的造化,就不必再兴师动众建县主府了。
陛下听后,大为感动,亲自为容家写下匾额。
有了这块御笔匾额,那些人不敢再乱闯容家。
其他入镜人听后也松了口气。
沈长白在园子里嘲笑道:“人都死了,自然要赏些恩德,不然其他的人寒心了不干事怎么办?”
说完他又狠狠道:“我可没听说过容楚岚还活着的时候他给了多大的赏赐,那时容楚岚为一点小事到处求人,陛下就跟不知道一样。”
“也是,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顾得上一个小小的入镜人名声被败坏呢?”
“等一条忠心的好狗死了,往他面前堆上成山的肉骨头,才能叫其他的好狗继续忠心护主啊……”
他说的越来越不像样。姜遗光翻过一页书,没搭理他,淡淡道:“你喝多了。”
沈长白立刻掀起袖子闻,叫道:“你这什么鼻子?我可只在昨天喝了半壶,你怎么闻出来的?”
他刚骂过其他人是狗,这会儿又说姜遗光的鼻子,后者很确定他就是在暗喻什么,没搭理,继续翻书,他看的很快,一盏茶时间就能翻完厚厚一本。
沈长白闲得长毛,这些书他早就看过了,提不起兴趣。姜遗光不搭理他,他反而来劲了,凑上去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和我说说话,你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可比书里的多。”
姜遗光撩起眼皮子瞥他一眼,继续翻书。
没一会儿那厚厚一本就被他翻完了,放回书架,又抽出来一本。
“得——招来个书呆子。”沈长白拖长音,阴阳怪气。
姜遗光不动如山。
从前他可看不到这么多古籍,而且,经过近卫们提点,他才惊觉古籍中有这样多的怪异之事。
那些……全都是诡异,被埋没在历史中,被人遗忘。从中活下来的人不敢、也不能直接记叙,只敢隐晦地在只言片语中暗示其中古怪。
可惜,世人看不懂,他们惊叹于前人妙笔所作锦绣文章,叹服诗词歌赋中的壮志豪情。
他们不会知道,字里行间都是书写之人恐惧惊异的绝望。
姜遗光正在看一本名叫《酉阳杂俎》的小说,也不是原版,而是本朝不知道哪个人对《酉阳杂俎》的注解。
这本小说出自唐朝段成式,民间亦有流传,但《酉阳杂俎》中的故事不少都带有诡异色彩,且诡异到让人有些害怕的地步,并不为大众所喜爱,所以印得不多。
邬大人派了个手下在他身边,那手下就提点他可以看看这本《酉阳杂俎》,书里许多事应当是真的,段成式本人恐怕经历了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写下来。
这本书在前朝属于禁书。
前朝好几个皇帝深知山海镜古怪,为免神怪之说动摇民心,都下令民间不得私自印刷、售卖此类书籍。
似《聊斋志异》《酉阳杂俎》《神异经》《博异志》等等书籍皆在此列,甚至连《山海经》也成了禁书,一旦被发现书店有售卖,轻则抄家,重则流放砍头。
不过越是禁什么老百姓越想看什么,书店不敢卖,总有人私下流传。传着传着就传到了新朝。
等改朝换代后,大赦天下,开国皇帝大开海禁、废除文字狱,鼓励民间书铺印刷百书。这些书才慢慢冒出来。
本朝皇帝又不一样,他们宁愿让入镜人多读、多看些这类文章,到时入镜才不会乱了阵脚。
姜遗光正好翻阅到《酉阳杂俎》第十卷 的物异篇,里面写到了一个神物——秦王照骨镜。
“秦镜,舞溪古岸石窟有方镜,径丈余,照人五藏,秦皇世号为照骨宝。在无劳县境山。”
秦王照骨镜,据说能让人在镜中照出自己的五脏六腑。
后面有注解,笔者谈及该神物不知是否真实,后又有对照骨镜一事的感想。
上古之时,人们以水为镜,照出自己的模样。及至殷商,开始以青铜铸物,铜镜应运而生。殷商本就是崇尚鬼神的朝代,人们对这类能照出自己影像的事物总带有几分遐想。后来各朝各代也有关于镜的神异之说。
譬如那句广为流传的唐太宗之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后面还有一句,为免引起物议,没有流传开,只有历朝历代皇室及少数入镜人才能看见太宗不知以什么心情留下的一句:
——“以山海为镜,可见鬼神。”
沈长白一看就笑了。
“什么秦王照骨镜,都是假的吧?”沈长白道,“山海镜既是镜子也是一扇门,我可不相信有什么镜子能够透过人皮直接照到人五脏六腑。”
他在一旁说个没完:“真有这样的镜子,早就被各代皇帝取出来了。”
山海镜始终是朝廷心腹大患,若世间真有神镜,他可不信这些人都会老老实实守着不去找。就像当今陛下,他可不是什么瓷盒的人,真要有这种镜子,他早就命人去翻了。
姜遗光随口打发他:“不论真假,我看看也是好的。”
“再说,世间既有山海镜,为什么不能有个秦王照骨镜?”
沈长白见他终于回话,凑得更近一点,拿了另一本书哗啦啦翻动,后者却又变回了之前哑巴模样,不说不笑不搭理,任凭沈长白在一边把每本书都批得一文不值,松子壳洒了一地。
到了下午,姜遗光就去习武了。
外面的演武场结了冰,不方便,换到一间空荡大房间,一进去就是空旷的冷气扑面而来。
他根骨极佳,是上好的习武苗子。可惜小时候没学过,现在年纪大了些,比不上自幼习武。
邬大人亲自来教。
她使得一手好剑法,单剑可以,双剑也可以,轻剑重剑长剑短剑皆在她手中如臂使指,灵活轻巧,剑光如虹。
没多久也有其他近卫来了,看服饰都属九皋卫中人,一边自己练武一边往他们这边瞄,试图偷师。偌大一间房顿时热闹了几分。
贪多嚼不烂,姜遗光只学了软剑一门,左右在镜中也带不了太多东西,软剑贴身方便携带。
邬大人就专门教他软剑。
他有个好处,就是看过一眼的东西都能记下并一模一样地使出来。邬大人不必再演示第二遍,见他剑法凌厉,身形轻巧,很是高兴,自觉得了个好徒弟,一张冷峻面庞笑得十分温和。
这时沈长白又来了。
他远远站在演武台边、房间角落里筒着手看热闹,贴身荷包里还装着一小包松子,时不时摸出一颗剥开,边吃边看。
他也习武,天赋也不错,只是比不上姜遗光那么好,加上习武时年纪也大了,比不上幼童,所以练得不算太好。
但他比姜遗光又多了不少经验,就站在边上指指点点说这里力道小了,那里没收住云云。
他还知道小声说话,但场上的人哪个耳朵不灵?不过沈长白这撩猫逗狗的脾性他们也清楚,邬大人没说话,那些近卫也不说什么。
沈长白继续嘀嘀咕咕。
教他练武时邬大人严格得很,今天却跟吃错药一样一个劲地夸。
邬大人早就看到这家伙来了,一眼扫过去,见他在一边站没站相,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眉头一皱,叫他过来。
沈长白最熟悉她这幅神情,见状不妙立刻要溜,没等他溜出门,肩上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抓着肩膀身形腾空直接落在了演武台上,手里松子早就掉了,塞了一把剑。
“这么长时间不见,也让我看看你的剑法长进练了多少。”邬大人轻描淡写道,“你和他对打试试。”下巴对着姜遗光方向扬了扬。
都是入镜人,轻易死不了。
沈长白那张向来不可一世,带着张狂的脸终于一点点垮下来。
“真的要练吗?”他握着剑赔笑,“邬大人你既教我剑法,就算是我的师父,那小姜兄弟就是我的师弟,师弟才入门没几天,我以大欺小不太好吧?”
姜遗光默默站在一边,没说话,看上去乖巧极了。
邬大人满意地看他一眼,飞身啪一下直接踢飞了沈长白还要伸手进去摸松子吃的荷包,冷笑道:“你今天要么和他打,要么和我打,你自己选一个。”
沈长白嘴角不自然地蠕动两下,一看就是忍住了某些要骂出口的话,忍气吞声站在姜遗光身前。
“师弟,你我初次比试,放心吧,我会手下留情。”沈长白一本正经地开口。
说到手下留情时,他冲姜遗光挤眉弄眼,口型无声道:“让我几招,求你了!”
姜遗光瘫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双手比了个起手式,两把软剑柔韧如柳,轻飘飘如彩带一样垂在身前。
沈长白深吸口气,神情变得少见的凌厉,抬手,同样比出起手式,一双眼里的寒光和长剑相比不知哪个更锋锐。
周边人都放下了刀剑,分出一只眼睛看他俩。
然后不过二十招沈长白就被打倒了。
沈长白不可置信地望着姜遗光。
“师兄,承让。”姜遗光微微一笑,收剑把他拉起来,用非常小的声音轻声说,“你下回在我看书时少打扰我几次,我就听你的。”
沈长白更不可置信:“你就因为这点事记仇了?”
姜遗光没说话,轻轻笑了下。
“沈、长、白。”还没等他算账,邬大人抱胸站在一边,一字一顿微笑着叫出他的大名。
沈长白浑身一僵,僵硬地、慢慢地转过头去。
姜遗光对邬大人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师父,我先在边上自己练吗?”
“去吧。”邬大人笑眯眯放他走,再对上沈长白时,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起,慢慢来到他身前——眼中陡然迸发出杀气。
沈长白一抖。
事后,二人一同离去。
沈长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伤也不少,对入镜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实在是……实在是……
他愤愤道:“长恒,不是我说,你实在太不厚道了。”
姜遗光一脸无辜,微笑:“谁让你在我看书的时候一直在旁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