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秦亘。
据说这次应该是秦亘带队,为什么他一直没有注意到秦亘?这两天也一直是蒙坚在发号施令。
奇怪,为什么他才想起来?他早就该在出发时想到这件事才对。实在很不寻常。
他问蒙坚:“那位秦大人身在何处?不是说这次他也会来吗?”
蒙坚一怔,好像也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似的:“他?他啊。”
“你不知道也正常,临出发前大巫算了一卦,他这次卦象大凶,不宜出行,所以就没来。”
“原来如此。”姜遗光没有再追问。
有句俗话叫望山跑死马,用来形容他们现在的状态再合适不过。
站在一线天洞口,光看这片盐碱地,只觉得陡然间宽敞得让人舒心——上边连一棵树一棵草都没有,能不开阔吗?
不过走起这段路来就有点糟心了。
咸咸的干涩味儿不断往鼻子里钻,脚下土地又干又硬,掺了许多和着盐的土粒子,稍有不慎就打滑跌跤。要是在这种地方摔倒蹭破了皮,那可真是往伤口上撒盐了。
甭说人,牵着的骡子也有不小心摔的,好在骡子皮糙肉厚跌不坏,其他人互相搀着把东西捡起来收拾好接着往前走。
盐土地当中竟然也有一汪泉水,澄澈干净,透着寒意。有人想装些来喝,被蒙坚制止了。
“这里的水里都带盐,越喝越渴,只会把自己渴死。”
那人还有点不甘心,他有个水壶喝空了,刚好能装呢:“拿来烧汤也不行吗?”还省得他们自己放盐了。
蒙坚眉毛一抖:“那也不行,这水也掺毒呢,这地上的盐能随便吃吗?你是没见过采盐的阵仗,海里的山里的井里的盐,那都不能随便吃的,得处理好几道,把里头的毒性去了,那才能入口。”
那人悻悻地把水壶收起,接着往前走。
一望无际的平野似乎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据说这种色彩看久了,容易让人压抑不安。渐渐的,也没人开口说话了,一是莫名而来的低落情绪,二就是因为这片平原上忽然刮起的小风。
干涩咸腥的冷风跟刀子一样一下下往他们脸上刮,刮得生疼。脸拿头巾裹住了,那就往人眼睛里钻,害的他们拼命眨眼睛,润出些眼泪来冲走那阵酸涩。
蒙坚的脸裹在头巾里包的严实,闷闷地小声和姜遗光搭话:“我不是和你说过,这里开出来的盐都不能用吗?”
姜遗光:“因为毒去不掉?”
蒙坚点头:“是。这里的盐刚开出来时,上面的人想试试有什么功效,就找了死囚犯试试,结果那些死囚犯都变得十分可怕。”
姜遗光:“可怕?”
蒙坚:“对,他们都……”他斟酌了一下,“都变成了怪物。”
那些死囚犯被分成好几批。第一批,一日两餐,每餐饭菜里加了半勺盐。第二批一日两餐,每餐饭菜加一勺……以此类推。
吃下去的第一天就出事了。
那些人身体表面长出一大片黑色短毛,剃光之后会发现皮肤也变得发黑,那些毛发很快又长起来,不像人的头发,倒像是野兽的毛。
他们的身形迅速变得枯瘦萎缩,好像身体里的水被吸干了似的。但同时他们的力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狂躁,听不懂人话,无法交流。一旦看见活物便会攻击,哪怕面对亲人也不例外,并开始吃生食,喝生血,手指脚趾都开始缩短,指甲锋锐。
盐吃得越多的,变化得越快。
大夫们尝试过很多方法都不能把人变回来,这种盐彻底摧毁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变成了一个茹毛饮血的凶兽。
到最后,这批死囚犯还是处死了,光是处死他们就费了很大功夫——因为这些人的骨头和皮肉都变得十分坚硬,一刀下去人还没事,刀先卷了刃。最后是用军中制的弓弩把人射死的。
姜遗光注意到,说起这些人的下场时蒙坚的口吻十分平静,就好像那些死囚犯不过是一堆蚂蚁,轻飘飘地没有一点份量。
蒙坚并不觉得如何,他早就见过无数次的死亡,这些事并不能叫他动容。更何况……如果是他手下的兄弟没了,他还能感叹两句,那些死囚犯?他们本就该死,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霜白的盐色渐渐褪了,平原尽头出现一些荆棘和带刺的矮树。姜遗光从未见过,分不清。蒙坚就指着一样样说给他听。
全都带毒,既不能吃,也不能拿来生火(会有毒烟),难怪他们的行囊里连柴火木炭都要带上。毕竟一大队人,一路走来再怎么省吃俭用,骡子上背着的行囊也在飞速减少。
不过好在很快就要到下一个营地了,那里没人,也不能住,但会有补给。拿了补给再走半天,就可以到一个安全的能扎营休息的营地。
蒙坚拿着地图和大家伙一说,其他人立刻就有了干劲。
前面走的路大多是平地缓坡等等,穿过一小片树林,接下来他们就该翻山了。
这座山很高很高,被称之为望秦峰,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个人起的。蒙坚觉得这座峰的名字似乎也包含了某种渴望。
望秦。
起这个名字的人,是否也在秦代消亡的数百年后,站在骊山边,透过茫茫时空长河回望着那个只能在史书上一窥其壮丽的大秦呢?
秦始皇、秦二世、公子扶苏……都做了古。
阿房宫被烧毁,秦皇陵长眠于地底不见天日。数百上千年的时光,即便用最坚硬的岩石筑造的长城也无法抵御时间的冲刷,若非后来一代代帝皇的修缮,长城也好灵渠也罢,也会同它们的帝王一样消散于世间。
而下令修缮它们的帝王们,也消散了。这世间又有什么能长久不变的?
长生不老……
蒙家……
蒙坚默念着自己的姓氏,又想起据说是自己先祖的蒙毅将军,内心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感受。
传闻蒙毅将军率五百将士随秦皇长眠于陵宫,以生生世世镇守人间帝皇。也有人说他没有殉葬,而是被秦二世害死。还有说两个都不对,他隐姓埋名逃了出去,其后代于天下安定后重回长安,在骊山附近住下。
蒙坚更愿意相信第一个说法。
他更希望去相信自己此刻脚下踏着的土地下,先祖正庇佑着他。要不然,他怎么会一路平平安安到现在呢?
他们走了整整一夜,天边终于露出一丝微亮的鱼肚白,站在地面仰头看,云雾缭绕于其间,隐约能看见几颗星子在山腰间闪烁,。
“不用真翻过去,只要到半山腰……”蒙坚和姜遗光一人一手拉开羊皮卷地图,蒙坚另一只手指从地图上移过,挪到这座山的山腰标了“甲”字记号的地方。
“爬到这里的时候,绕半圈,绕到山背后,再下山。这就差不多了。”
地图上,山的左右两边道路都被标注了字迹,左边标了“丙”,意为此路不通,右边标着“丁”,意为此地凶险尚未查明。
“走吧!这座山山脚下那里我记得那里有一条小河,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条河的水处理一下还是能喝的。”
队伍在山脚下停了停,把剩下的人和物都清点了一下。
那些受伤的但不严重的,和受伤比较严重的,到时候就带着骡子在山腰处的营地休息,到时为他们做接应。
第406章
望秦峰比他们想象的要好爬一些。
当然, 这个“好”指的是中途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也没有太多毒物出来搅和。除此外,望秦峰实在不能说是一座方便普通人攀爬的山。
士兵们站在山底,望着不远处的岩壁发出如是感慨——这该怎么上去啊?
不过据蒙坚说, 这山的底下和上面还是不太一样的。山底陡峭, 活像一圈嶙峋的墙, 但再往上走走,那就和普通的山没什么区别了,甚至可以说风景十分不错, 要不然他们也不敢在那里建立营地。
休整后,一群人再度出发。
这时节草木长得飞快,每个月都来开路的作用也不过是给他们留了一条路的影子,好让他们知道下回开路该开哪条。
还好有蒙坚在。
他对这条路的熟悉仿佛已经走过几百遍那样烂熟于心,只略略一辨别方位就指着一个方向:“我们从这里上去, 这里的东西基本没什么毒,碰了也不要紧,只要别吃进去就行。”
他指着的地方是一处陡峭矮坡,岩壁上光秃秃的, 什么也没有, 看起来就像一道竖起的两人高的围墙。
“别看其他地方好像很好走,那些地方一翻进去就是一条大沟, 没搭桥骡子过不去的。这里还好,翻过去是条平路。”
麻烦的就是那些骡子了,人还能爬墙, 骡子能爬吗?
于是又一队人把骡子身上的重物卸下。背在自己身上, 另一批人找了绳索拴住它们。前头的先爬上去,一些人在底下拖着, 另一批人把骡子拉上去。就这么着你拖我拉的,整只队伍总算平安翻过了这座陡峭的几乎竖直于地面的矮坡。
一翻过去,有些第一次来的人就忍不住哇了一声。
入目全是垂下的青绿色蜿蜒足有小孩儿腰粗的藤蔓,勾勾缠缠弯弯绕绕,面前地上都是,乍一看差点以为刚翻过一道墙就面临一道新的绿色的墙,低头都看不到土地在哪里。
绿叶密密交织,还有一小团一小团簇拥着开得正盛的花儿,粉白红紫淡淡晕染。
好半晌,才有人发出第一声惊呼。
“简直跟做梦一样!”
“没想到这山上这么漂亮……”
经历的古怪事情多了,他们都要以为这骊山之中没有什么正常景色了。不过也多亏蒙坚提前说过这片地方没什么危险,要不然他们也不敢这么放松地欣赏美景。
“你说我们怎么不在这儿露营呢?这风景不是挺不错吗?”
有些来过两次的人就笑骂道:“你做梦吧,到处都是这些玩意儿,帐篷搭哪儿?”
确实,密密的藤蔓垂成许多绿帘,单人行走还行,只要把挡在前边的藤蔓撩起来就好,真要搭帐篷,那不知得清理到什么时候。
蒙坚在前面大喊:“跟紧点!”
“这里的东西是没毒,不过要是走丢了,可就难回来了。”
不必他说其他人也清楚,眼前的绿帘实在太密太密,走两步就感觉落进了藤蔓织成的网里,要是一不留神掉队,想找到其他人就难了。
一帮人好不容易清理开一堆藤蔓,才勉强让眼前所有人都站下,然后就是清点人数和物资,再商量怎么走。他们商量的时候,带来的十几头骡子正甩着尾巴欢快地吃刚刚被他们砍下来的藤蔓。
姜遗光顺手摘了一根,托在手中。
这些藤蔓异常粗壮,表皮柔韧,很难掰断,但如果用锋利之物,则十分容易划破,内里颜色更绿,好似上好的碧翡块,
姜遗光从来没见过这种藤蔓,或者说,在骊山中见过的许多花草绿木都是他在外面从来没见过的,似乎只在骊山之中有。
莫非……也是因为秦皇陵墓的缘故,让整座山的活物都发生了某种变化?
草木能变,人呢?
长久住在骊山的人,他们吃着骊山中的肉,喝着骊山里的水,他们又会有什么变化?
割断的破口处缓缓渗出绿色的汁水,和表面一样,是一种带着清透的绿色。姜遗光看没人注意自己,低头吮了一小口,那汁水偏甜中带点涩,吃完以后舌头有点儿麻,喉咙好像挂了一层糖浆似的发痒,但不像什么剧毒。
他并非贸然尝试,若非体内蛊虫表现出渴望,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确定没有毒,姜遗光就把手里那小半截藤蔓丢了,以免蛊王又跑出来。
这时队伍也整顿完了,近百人分成几排几列,腰间配哨,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其他人的动静——看不清的时候,只能靠声音。
蒙坚很自然地来到姜遗光身边,邀他一块走。
他眼尖地注意到姜遗光手上的汁液,笑道:“你试过了?是不是感觉有点麻?”
姜遗光嗯一声:“你说过,没有毒。”
蒙坚道:“直到一年前确实没有,现在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些东西好像变化不大,你倒是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