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白祖望一直没有进去,等里面的人出来以后,看他们脸色很不好,多问几句,那群人把事情说了,只说他们把画烧了,画里的人也跟着烧没了。
但他总感觉那些人隐瞒了什么,就让儿子想办法打听。他儿子找个机会请其中一个人喝酒,喝多了以后,那个人才把实情说了出来。
画没有毁掉,画框和画纸都在。他们……他们烧掉的,是知府大人一家。
画中人都被烧死以后,变成了画上的一堆烧焦的灰烬。风一吹,那一滩滩灰烬就离开了画,出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都吓傻了,不敢再多留。他们也不能叫别人知道他们烧死了知府大人,只好说知府大人和他家里人都变成了恶鬼,连画一起被烧了。
这件事是个秘密,要不是白祖望觉得姜遗光不可能说出去,他也不敢坦白。
姜遗光微笑一下:“原来如此。”
打听够了,出殡那日也到了。
老天爷很给面子,一大早天色放晴,不下雨也不下雪。阿寄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舌头底下压一片生姜提神,在老仆们搀扶下到灵堂前准备迎接客人。
来的人很多很多,各有目的,动小心思的不少。但姜遗光把近卫都派出来了,这些久经杀戮的近卫不必做什么,抱着剑站在那儿就足以让许多人压下心思,只能老老实实递上白包进来,然后上香、烧纸、悼念,再走到阿寄身边说些安慰的话,说了赶紧跑。
原因无他,阿寄身后站着个比外面守卫们更可怕的年轻男人。
他看着真的很年轻,未及弱冠,他甚至没有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样貌堪称俊美,神情温和。但所有来人见到那位年轻男子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好几个甚至不敢走上前来。
于是有些想要和阿寄套近乎的人说不上两句也赶紧跑了。
阿寄心情复杂。
他很畏惧姜公子,可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他在,自己会遇上更多麻烦。
这些打着远亲名号的人会随便把他过继给某一家,然后就能占掉家里留给自己的东西。他根本没法反抗。
而他也确实没有害自己,不是吗?
等大多数吊唁的人都退了,姜遗光也从身后走上前,捡起一叠黄纸扔进火盆里,看着它烧干净。又递给了阿寄一个白包。
“节哀。”他说。
阿寄接过,心情更复杂了。
时辰到。
知宾拉长声音喊出声后,白家的下人、分支的家人们齐齐大哭。请来的劳工抬起棺材,八人抬一口,一个接一个往外走。
在这一刻,阿寄哇一声大哭起来,泪流满面。
他的亲人去世已经有大半年,该伤心该难过也早就悲痛完了。可在这一刻,那些人抬着棺材往外走去,踏出门槛时,他忽然又更真切地意识到家人们是真的离他而去了。
再也见不到了。
从今天起,只有他一个人了。
阿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把这近一年来受到的惊吓和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等最后一个棺材也抬出大门,阿寄想追出去,腿一迈却没力气,晕了过去。
“少爷!”正抹泪的老仆大惊。
等阿寄再醒过来,鼻子间一股清凉的药香,嘴里也有苦苦的参味。掀开帘子一看,他们一群人都在野外的山上,白家祖坟就在这儿。
他想起来自己好像哭晕了过去,可能是睡着的时候别人把他带过来的。
而现在天都快黑了。
正常下葬不需要那么久,可谁让他们一口气要下葬几十口棺材呢?请了一百来个壮劳力也不够用,这边填上一个立好碑放好供果,那边马上又要再填。忙到天都擦黑了,还有几口棺材没下葬。
阿寄牵着老仆的手走过去。
他的爹娘、姐姐、祖父……堂叔公、堂兄……都在这里。
阿寄看着那些石碑,摸了摸眼角,是干的。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山上风大,夜里风更大,早早点着的灯在风中飘摇。狂风如鬼哭,听得人心里发毛。
有几个男人就说不想干了,想赶紧结了钱回去。
以前他们也不太怕这个,可谁让最近怪事多呢。近来就有个传说,夜里出来会碰上一个提篮子的老婆婆,那老婆婆会让人买她篮子里的东西,甭管买不买,掀开篮子上盖的布就会看见自己的人头。听说,只要遇上了那个老婆婆就必死无疑。
他们怎么会不怕?再怎么想要钱,命也是要的。
姜遗光摇头拒绝了:“放心吧,不会出事。先把最后这些干完,做完这些,工钱翻一倍。”
见有人还是想走,他提醒道:“忙完了大家一起回去,在白家一同住一晚,第二日天亮了再回家,不比自己单独回家来的安全?”
这话说得对,那几个想走的看看天色,只好又抄起家伙继续填土。
等一切活儿终于干完,已过了戌时,天彻底黑了。
好在他们人多,带的灯笼也多,一人一盏点亮后半座山头都亮了起来。姜遗光让人清点过人数,确定没人走失以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山下走。
姜遗光走在最后,没有提灯,手中握着铜镜。
人多好壮胆,说说笑笑间,这段可怕的山路也不那么吓人了。走到山下后,许多人都松了口气,说笑声更畅快。
走了没多远,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后边的人纳闷前边的人怎么不走,还没问,前边的人就惊恐忙慌地往后跑,顿时队伍乱做一团。
姜遗光挤开人群来到前面就明白了。
地上躺了一具无头尸体,正是其中一个劳工。而在不远处,站着个犹如风烛残年的枯瘦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头上裹着灰蓝色头巾,面上皱纹如千沟万壑,弓着身子,一身灰扑扑棉衣,整个人看起来又瘦又小,好像轻轻一推就会倒下,怎么看都是个孤苦伶仃的老人。
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
月光下,这个老婆婆没有影子。
前面的人吓得一股脑往后跑,后面的人听到了跟着往后跑,好在还没乱起来就被近卫拦住了,他们要是自己瞎跑出去才会遭遇不测。而近卫们大多很镇定,这让乱窜的不少人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慢慢回头看去。
然后,他们惊恐地发现,那个监督他们的可怕的年轻人竟一步步往老婆婆走去。
“快让他回来,这怎么行?”有人更恐慌地指着姜遗光,以为他被迷惑了。
一个近卫摇头:“没事的,且看着吧。”
那些人不信,但谁也不敢上前去把人拦下来。又因近卫的话升起些隐秘的期望。
令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那年轻人走到老婆婆面前,他什么事也没有!相反,他竟然伸出手,抓住了老婆婆的篮子!
在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下。老婆婆忽然张开大嘴仰天大啸,满口尖牙,令人毛骨悚然犹如野兽嘶吼般的声响和狂风一道响彻夜空。
再然后……她,她的衣服突然瘪了下去,月光下,变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手里拎着那个篮子,两手一用力,那个篮子就被拧成一团麻花,扭曲的藤条中溢出血来,好像他拧的不是竹篮子,而是一条浸满血的布巾。
众人都看呆了。
直到姜遗光丢掉竹篮,回头示意他们接着往前走,有几人才反应过来。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声欢呼。
有高人来了!他们有救了!
阿寄趴在老仆肩头,看着那群人高兴的样子,没有说话,没有戳破他们的妄想。
他们都以为姜公子会留下替他们捉鬼,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凭姜公子的性格他会不会乐意做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情。
就说捉鬼一事……
阿寄总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姜公子的这身本事,恐怕也要花费一些代价吧?虽然他不知道那代价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
回到祖宅后,姜遗光如约安排人让那些劳工睡在白家。
阿寄没有意见,他有意见也没用。
姜遗光知道,等第二天这些劳工回去以后,一定会把今晚的事情宣扬的到处都是,但没关系,他现在正需要这个名声。
他想要知道酆都城里的事情,靠自己打听太麻烦了。不如就让这些人以为他有这身本事并会去捉鬼,这样一来他们自然会把酆都城内所有的恶鬼相关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
至于那些人因此会生出什么幻想,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可没答应过什么。
正如姜遗光所想的那样,第二天天不亮那群人就激动地回家了,沿途就开始宣扬白家发生的事。
添油加醋,什么手持灵符宝剑和妖鬼大战三百回合,什么撒豆成兵,眨眼间小鬼尽灭。听上去像编的,可那些人信誓旦旦,发誓自己亲眼见到。
很快,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白家来了一位真的能驱鬼除妖的高人,霎时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还有些人觉得,这高人既然是从京城来的,莫非……他们的祈求被陛下听到了?
一时间,天子庙香火更盛。
越来越多人想方设法要上门拜访,都被拦了,源源不断的拜帖被送进了白家。
姜遗光看得很快。
正如他所料,大家都以为他是奉皇帝的命令来除鬼的,见不到人,那些人就想办法把自己碰到或听到的怪事写在帖子里送来。
姜遗光也因此知道了许多当地怪事。
提篮子的老太太是一个。还有自己在京城时公主给自己看的邸抄里写的怪事——某些人家中挂在架上的衣服会忽然长出两只手,有时那双手也会长到人身上。
还有些比如无缘无故自己响起来的鼓、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的一间寺庙、夜里会出现在街上的一匹凶马,只要看见那匹马就会被它撞死……零零总总,十分多。
但姜遗光还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想打听的很简单,要么是多年前自己母亲来到此地时那段时期发生的事,要么是川蜀之地中江湖门派的事。
正如公主所说,巴蜀一带向来神秘,川蜀之地山多水多,又有密林雾瘴,生有无数毒虫,是养蛊的好地方。因为离京城远,也是许多江湖门派的驻扎之地。说起来黎三娘的家乡就在此地,姜遗光带着她的骨灰回来,到现在还没有找地方埋葬。
他也想知道黎三娘身后江湖门派的秘密。
据说江湖各门派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找到一个,总能顺着这条线查到其他门派。
他不仅想查黎三娘,也想找到洛妄和王洛幕后的门派是否在这片土地上也留下过痕迹。
今日的拜帖全都看过一遍,足足装满了两个箱子,可仍旧一无所获。
不急……
他要等年后雪化了才走,在此期间,会有人上钩的。
大年三十一转眼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