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在厨房煎药,下人们进进出出,他盯紧了药坛子没放松,却发现气氛渐渐古怪,来来去去的人都不敢说话了,一个个眉眼乱飞相互使眼色。等药煎好了,他叫来丫鬟端走,那丫鬟进门后一脸如丧考妣,他不免多问了一句,就得知今日巡抚老爷大发脾气,她上面的大丫鬟被骂了,刚拿她撒气呢。
所以整个府上的人都战战兢兢,生怕触了主子霉头。
他心里好奇过巡抚为什么发脾气,不过这念头一转就被他丢了。知道又怎样?他可不想掺和进去。
但是等他和师父从侧门离开的时候还是发现了端倪——县令老爷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
莫非……是县令老爷惹怒了他?
没多久他的猜测就被证实了。
一开始两位官老爷还要脸,明面上和和气气。再后来两人不合就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了。外面都传因为修水利一事两位大人起了分歧,具体的大家也不清楚,没人敢打听。
巡抚大人固然手里有圣旨,身负皇命,可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他这边发话,县令那边答应得好好的就是推脱,他有什么办法?他总不能越过县令下令吧?
再后来两方可能各退了一步?李大夫也不清楚,总之劳役也征了,东边的工程也开始修了。一年多后还没修完,巡抚大人就要回京了。
结果巡抚大人就出了事。
他出事后,那块地方就荒废在那儿,没有继续修下去。之后接任的县官们有的不想管,任由其荒废,有的想继续修下去,结果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出事,慢慢的就不管了。
——果然和水利一事有关。
温若虚问:“那年修了什么?在什么地方?你说的怪事又是指什么?”
李大夫道:“就在我们这宁安县出去往东二十里的飨河附近,靠近荒云山那条路。”
因为只修了一部分,他也不清楚到底要建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地下被挖开了很深很长一大段河道,大概有三十多里长?三尺深,挖出的土和石头都堆到两边山上去了,沟底蓄了层浅水。
一开始还有人想往那边过,结果往那边过总是遇到怪事,人进去后就出不来。
后面县官想继续挖的想填回去的都会出现怪事,譬如夜里忽然狂风大作听到鬼哭,譬如里面干活的人忽然就不见了。
闹得最大的一次……几十个摸黑干活的工人突然齐齐跪倒河沟边,脑袋齐刷刷掉在河沟底,看起来好像他们一夕间被人按住砍了头一样,血把河沟底下的土都浸透了。
李大夫看一眼姜遗光的脸色,摇头叹息,半是不忍半是真心地劝道:“大家都说,巡抚大人走得冤枉,怨气深重,亡魂不肯离去一直在河沟附近徘徊,才搅得那片不得安宁。”
姜遗光知道,他是怕自己等人听说以后就跑到那里去,虽说他的确有过去看看的打算,但不是现在。
看起来真相就在眼前,可姜遗光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其一,镜中死劫愚弄人心的本事不浅,往往有人在自以为得知真相做出选择后,才发现真相不过是一层假象。
其二,即便得知当年事,也不代表能够解决。这一点看姬钺和凌烛就知道了。
十重以前的死劫,常如一层又一层谜团覆盖,真相难觅。
十重后的死劫,多为问心。
而十五重后的死劫,则像是抛弃了让人费尽心思猜测揣摩的环节,一切都很清晰地摆在面前,只看你做不做得到。
就像姬钺那一次,非常明白地告诉他,只要他能亲手杀死养了十年付出真心的女儿就可以,真心和下杀手缺一不可,没有太多谜团。
仅仅,只要他做到这点而已。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人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却很难做到。
山海镜不会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死劫,他猜测这回恐怕会让他顺利摸到真相,可要破解却难上加难。
谜题可解,人祸易除,唯天灾无法逃脱。
天灾降临,仅凭几个人如何挽回?
姜遗光若有所思,问:“那位姓丁县令老爷也不在了,对么?”
李大夫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想再提这位县令,想把他们的注意引到巡抚大人身上,结果他们压根没忘,不由得无奈叹气,点点头:“是啊,在任上时,他就去了。”
“怎么没的?”
李大夫毫不迟疑:“病死的。”
他师父明面上说操劳过度,可他师父也好,他自己也好,都看出来县令老爷是惊吓过度,又不知怎么失了太多血气,硬生生体虚到虚死了。
“病?”姜遗光看一眼温若虚,示意他来说,后者就高声道,“我们可都知道,那姓丁的不过三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怎么会那么容易生病?生的什么病?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还耍什么小心思?”
李大夫连连告饶,说绝没有隐瞒,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姜遗光只是看着他,淡淡地说:“大船出海,必有大灾。就在昨日,有人又见到了不该出现的大船。”
李大夫脸色陡然剧变。
姜遗光了然:“看来,你也听过这句话。”他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嘴里说的多。
李大夫咬牙问道:“……你们真的看到了?”
姜遗光轻声道:“亲眼所见,没有半点虚假。”
第534章
走在去往城东边村子的路上, 裘月痕忍不住问:“姜兄,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姜遗光道:“是真是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刚才,李大夫亲口承认他隐瞒了一些事实。
他数次出入县令府, 除了看病外, 还意外探得一些隐秘。
有人不想让巡抚活着, 那个人可能就是县太爷。而那位县令夫人……
她似乎有些奇妙的神通。
当年……可能就是县令夫人在其中做了什么,导致了巡抚大人出事。当然,这也是他猜的, 也不一定就准确。没有确凿证据就背后说人,还是说一个已故之人,这让李大夫十分难开口。
可他不觉得自己猜错了。
李大夫亲眼见过几次县令夫人,她手腕上戴着的不是普通珠宝,而是一串看上去很奇怪很玄妙的串珠, 不知是什么材质。
她说话谈吐,也不像寻常官家夫人,反而很像……很像他见过的出家修道之人。
倒不是说她多么神神叨叨,而是县令夫人带给他的感觉。而且, 通过府里的小丫鬟, 他还得知县令夫人在府上一共建了九间小佛堂,平日不许人进去, 就连打扫也只叫她贴身的两个哑仆进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巡抚大人出事后,县令夫人大病一场, 直接去了。
不久, 县令也开始重病。
他们夫妻二人的病却不太一样,县令夫人的病来得太急、太猛, 小厮半夜急匆匆敲响回春堂大门把他们拉去,刚进房门,县令夫人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房里传来众人的哭喊。
李大夫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重重床帐下,县令夫人枯瘦如柴,两颊凹陷,头发花白稀疏,几如七十老妪。
一只枯瘦的手从床上垂下,眼神涣散。她的确已经去了。
可在巡抚出事前他还来请过一次平安脉,那时夫人样貌仍如二八少女一般清丽秀雅。
仅一个多月……她就成了这样?
他和师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县令匆匆赶来,他衣服都没穿好,头发还是歪的,一看就是从床上刚起来,见此情形气得暴怒,喝令下人把他们关到厨房不许走。
师父还以为县令误会他们治死了夫人,刚想解释。这时,竟是平日懒散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房里冲了出来,他一说话就剧烈地连咳带喘,站都站不稳,都这样了还是死命拦住下人不让把他们带走,说他娘一定还没死,求大夫再给看看。
李大夫心里一阵狂跳,他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他们是从小门悄悄进来的?为什么一路上不点灯只提灯笼?原来,是大少爷悄悄请他们来的。
县令老爷根本就不想治好她!
明白这点后,李大夫就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说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少爷本就体弱,很快被带下去。他和师父也被关了起来。他好歹有秀才功名在身,县令不好对他太不敬,每天好吃好喝但就是不放他们走。
这期间他们一直喊冤,说自己还没进门夫人就去世了,绝对不是他们的原因。
县令应该相信了这点。等县令夫人出殡后,他们就被放了回去。
这件事被李大夫一直瞒到现在,他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处死了,所以他那些日子每天都一遍又一遍地想,想如何脱身,想县令夫人的古怪,想府上的怪事。
他琢磨了很多,可一点都不敢表露。好在他师父年纪大了,大半夜坐马车后又匆忙赶路,确实什么也没看见。这才得以取信县令老爷。
县令老爷的死……则更加古怪。
他是生生被虚耗死的。
他师父想救,可不管开怎样的药喝下去都跟灌进了无底洞似的没有一点作用,一整支的百年老参,平常重病的人只要喝碗参汤就好,县令一连三根连汤带参全吃了,脸色都没一点好转。
到最后,他们也无力回天了。
李大夫毕竟只是个外人,许多事只能自己琢磨。
所以,他指了一条明路。
当年那位大少爷,他还活着。而且,他没有离开宁安县,只是改头换面,搬到了县城东边住。
据李大夫说,这位大少爷原来因为体弱,家里一味纵着他,养成个骄纵惫懒的性子,成日只知吃喝玩乐。此番遭逢家中剧变后,反而性情大变,几乎可以说是浪子回头了。
李大夫还叹道,只可惜,浪子回头的代价也太大了。县令夫人没能亲眼见到他发奋的样子。
县城西边通港口,繁华热闹,多为富贵人家居住。东边连着山,越往东走越破败。
按着李大夫说的,他们一路走,沿着两排逐渐低矮的房子几乎走到了矮山里,两边菜地里青青翠翠的,里头有好几人忙碌,远处还能听到鸡鸭吱嘎吱嘎的叫声。
苏芩就对近处菜地里一个妇人模仿当地口音喊道:“阿嫂,得空不?跟你打听个事——”
那妇人回过头来,稀奇地打量几人,问什么事。温若虚更大声地对她喊:“卢三儿住你们这里是不?”
丁县令的儿子在那之后就改名了,户籍上还是姓丁,可他后面不论对谁都说自己叫卢三儿。
卢是母姓,三儿则是因为他娘在生他之前夭折了两个孩子。
那妇人抹把汗,冲远处树荫喊:“卢老三,有人喊你,快些子来——”
那边有人长长地哎一声,等了一会儿,一个瘦巴巴的老人慢慢走来,麻布粗衣,补丁摞了又摞,手里提个小板凳,另一手握着个喝水的竹筒,两个都是老物件,磨得都光了。
他背驼得厉害,费力地抬起头看几人,很是不解:“你们是什么人?……来找我?”
菜地里的人都不干活了,偷偷往这边看。
他们也很好奇啊……
见状其他几人不准痕迹地拉开距离,让卢三儿走在他们中间不被看到,又不让他感觉自己被包围住了。
正当中,样貌温婉的何郁轻声又飞速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一遍。卢三儿顿时脸色变了,他很不喜欢有人提起他母亲,尤其是带着龌龊心思或者单纯要听稀奇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