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屋里没有守卫,只剩他与站在桌前的男人。不过子车鸣可不认为真就没人看着自己了,一旦他胆敢对这人做些什么,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还不等他弯下腰,紫衣男人已快步上前将他扶起,亲切道:“子车兄千里迢迢来访,怎可多礼?这不是和本王见外了吗?”
子车鸣有些不知所措,木木地被他拉到座位上坐下:“诚亲王,这……礼不可废……”
诚亲王就像在看一个久别生疏的友人,叫他不知不觉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诚亲王,先帝长子,亦是先太子,传闻为人忠顺温良,却为朝阳公主所害,废黜储君之位。当今称帝后,又将其请回封亲王,封号“诚”。据说诚亲王与当今情谊深厚,比之民间兄妹无不及。
子车鸣反复在心里念着师父教导他的话。他原来觉得,陛下和诚亲王实在是兄妹情深,天家也有亲情在。可他师父却不屑一顾:“你且不看寻常人家,为了几文几两闹的一家离心的也有。光看我们一族,外边谁看了不说一句家风和睦?内里什么样你自个儿清楚。”
这番话叫子车鸣心潮起伏,他被灌了一耳朵天家皇室不好相与一定要谨慎小心,恭敬再恭敬云云,等葬了师父,他就入了京,想法子找了个入镜人透出消息。结果见到诚亲王以后,那些敬畏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糊里糊涂就坐在了诚亲王对面,手里还塞了一杯香腾腾的茶,面前又端来几盘果子点心。
他的盘缠大多用来打点了,已有许多日没有正经吃过饱饭,面前摆了这么多,一个没忍住他就……
吃到第二盘子车鸣终于回神了,忙不迭放下连连摆手:“不不不,那个……草民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诚亲王,您看,草民什么时候把那个……那个……”
诚亲王:“不必心急,你只说放在什么地方就好。本王自会带人去取。”
子车鸣连嘴边的糕点渣子都来不及擦,从怀里掏出一大包灰扑扑粗布,一层层打开,终于露出一张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发黄的羊皮卷。
“……那个宝物的方位,就在这里了。”子车鸣说。
从记事起,子车鸣没有一刻不想把这东西送出去。和族中老人指着它翻身不同,他只认为这张羊皮卷是灾祸,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迟早会害的他们子车一族被灭。
子车鸣知道,族中像他这么想的人不少,只是不敢说而已。不光是现在,过去几百年,每年从子车一族叛逃的人不在少数。每一次叛逃都叫剩下的族人更加防备,将祖训刻碑再深几分。
一捧沙越攥越紧,留在手里的也不剩多少了。而现在,残存的半捧沙终于也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年前,子车一族遭匪徒屠戮,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他被老师推进秘地,总算活了下来。在秘地中,他历经九死一生,找到这张绘着藏宝之地的羊皮卷。
子车一族的历史能追溯到五百多年前。据说,他们这一族的祖先受人恩惠,发下毒誓,子子孙孙都要用性命保护一件宝物,要其不得现人世,直到必须交出的那一刻才能让它大白于天下。若有违背,则死后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为了这个誓言,也为了子车一族的延续,从几百年前起子车一族便不断分出数支,分散于中原各州城,隐姓埋名生活。
可当他根据族中长辈们留下的线索找上门去,却发现那些分支要么完全没有踪迹,兴许是没能传下来,或者搬到他处隐藏了,要么……就和他们一族一样,在几年内被灭门,一个都不剩下。
鬼祸横行,官府无力,他想申冤都没地可去。走投无路之际,曾与子车族人打过交道的一个家族后人找上了他——那一族人杂姓混居,看着和普通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唯独其中族人在进子车族地时会自称出身符氏。
子车鸣不太懂两族关系,有时争吵,有时又亲如兄弟。他的长辈交待过,若有一日遭了难,可向符氏人求助。符氏那边似乎也是这么对内交待的。
找到他的正是符氏残存的几人,他们本想求救,却没料到子车族只剩下一个人了。剩余符氏人中年纪最大的长者便道,两家祖训所说让阴阳鼎重见天日的时机,兴许正是此刻。
子车鸣方下决心入京。
见诚亲王十分看重那张羊皮卷的样子,子车鸣不禁跪下道:“恕草民斗胆,草民至今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解惑!”
诚亲王搀他起身,奈何对方死死坚持不动,无奈道:“小兄弟,你有大功劳在身,不必如此。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子车鸣平静道:“敢问王爷,这藏宝图里究竟藏的是何宝物?”
是什么样的宝贝,值得数家族人花费几百年珍藏?值得这几百年被人追杀颠沛流离地逃亡?值得几族人被灭门?
究竟是为什么?!
诚亲王珍而重之地将羊皮卷收好,半晌,说:“你如果真想知道,不妨让他们告诉你。”
一扬手,门被轻轻叩响,紧接着两个人进来,对诚亲王深深躬身。
诚亲王:“快平身,不必多礼。”
那两人抬起头,子车鸣马上认出他们,惊讶道:“是你们?你们也在……等等!你们是王爷派来的?”
这两人不正是找到他的两个符氏人吗?
赵垣摇摇头,道:“我们不受王爷派遣,阿让,我们和你一样,因为全族被灭,又算出正是叫宝物现世的时机,这才让你上京。”
阿让是子车鸣的小名,他从未和外人提过,自从家人都去世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他惊道:“你怎么知道?”
赵垣:“因为,守陵人无所不知。”
“守、守陵人?”子车鸣隐约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好像族中长辈什么时候说过……
好像是……
他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画面——族中长辈在争吵,为了什么吵来着?他不记得了,他好多事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有人愤愤地说了一句话:“……守陵人无所不知,但我们早就不是守陵人了!”
“守陵人无所不知,但我们早就不是守陵人了……”子车鸣喃喃道,“可是,什么是守陵人?为什么说无所不知?”身为子车一族下任族长,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在族人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之前,子车族就被灭了。
他渴求地看着两人,期盼又害怕从他们嘴里得到答案。而接下来这两位符氏人说出的真相,远远超出他过往十多年的认知,叫他久久不能回神。
第570章
“守陵人, 守的不是一两座坟,而是全天下人的陵墓。我等背负使命镇守数百年,从不敢忘。”
近千年来,对抗鬼祸的从来不止朝廷与入镜人, 还有无数民间百姓。
秦末起, 已有恶灵在人间作乱, 彼时战乱鬼祸频起,人间生灵涂炭,几如炼狱。然后, 有人一统江山。
战时,百姓为了自保,建立不少门派团伙。天下太平后,这些帮派都成了朝廷眼中靠歪门邪说拉拢人心的刺,慢慢的也就不剩几个了。那些作乱的恶鬼、凶灵之事都成了不吉, 连同灰暗的战事一起,为崭新的朝代掩埋。
没有人提起,不代表没有人记得。仅有几个门派残留了下来,世代奔走, 利用和朝廷比起来少得可怜的经验替人驱邪消灾。他们当中, 有人不堪忍受,逃走了;有人被名利晃了眼, 借着祖传的册子坑蒙拐骗;但更多的,都死在了和鬼怪的争斗中。
下一次天下大乱,民间帮派便兴盛, 天下太平时, 又销声敛迹。此消彼长,循环往复, 一直到唐末终于有了转机。
彼时天下大乱,盛世将倾,忽然出现一位异人。这位异人身世姓名样貌一概不知,只让人叫他守陵人。
据记载,这位守陵人常年披斗篷以遮掩面貌,若有人见到他的容貌也当不得真,因为他会一门易容术,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脸是什么样。
异人会占卜看相观风水,能驱鬼邪,且见识广,谈吐不俗,很快就把原来一盘散沙的众帮派聚集在一起,建立了一个新的门派。
从那以后,所有为解除恶鬼灾祸而奔走在世间的人们都有了新的名字——守陵人。
守陵人们坚信异人说过的预言:“若不解决鬼祸,人间再无宁日,终有一日,所有人都会死,这世界将变成天下人的坟墓,没有人能逃得掉。”
为了不让这一天到来,每个守陵人都在努力奔走,或收集各地闹鬼传闻,或隔绝被鬼怪毁灭的村落,或寻找带特殊能力的异物。天资聪颖者就跟着异人学习奇门遁甲之术,据说,学至精深时,可以窥探未来。
守陵人帮派日渐壮大,虽以异人为尊,他却并不亲自管理,而是委任对其最忠心的四大家族。异人活了很久很久,他说自己已然得道,才能不老不死,这叫守陵人帮派更加心服地追随他。
在帮派最兴盛时期,各地藩镇节度使皆割据作乱,大唐名存实亡,每天都有人称王,也有人死去。纵使称王的人再多,也没人敢对守陵人帮派不敬。四家族一度有让异人称帝的念头,异人长生不死,他为帝,江山自然也能长长久久。只是异人不愿,也就罢了。
再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异人与帮派决裂,四大家族中人都被异人以各种罪名杀害。异人心计卓绝,先以大罪杀灭一家,其他三家并不说话,再叫三家都以为被灭的那家是得罪了另外两家,叫他们互相提防,不消几年就把四家族都杀得七零八落,偌大帮派分崩离析。
那些收集的异物珍宝、书籍经卷都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据说不是被异人收走就是被他焚毁。
到后来,也只有李氏一族尚有族人残存,一边遵照守陵人的规矩继行驱邪除祟之事,一边带着宝藏逃避异人追杀。几百年来不断改名换姓,延续至今,衍变为如今的数支小族。
符氏、子车正是是曾经李氏家族的分支。李氏家族曾向异人学过占测未来的术法,传出过“守陵人无所不知”的名声,后来术法也学不全了,凭一点微末本事苟延残喘至今。
赵垣道,其实他们原本不必被追杀,那位异人心高气傲,不会把剩下的小卒子放在眼里。但……
“我们的祖先逃走时,带走了一样宝物。那件宝物关乎天下苍生,异人绝不能容忍。”
子车鸣看向诚亲王,好像透过他能看到方才珍藏起的羊皮卷。
他从没想过,那张羊皮卷,背后竟背负了那么多人几百年的期待。
“那个……那个异人,究竟是……就是他一直在追杀我们吗?他怎么能活这么久?还有,这个宝物到底是什么?”
诚亲王此时终于开口:“这不是你们现在能知道的。”
几人都看着他。
诚亲王仍旧一脸温和,又不容违逆地说:“不论诸位为了什么,陛下都会记得你们的功绩,这段时间必定会护着你们。你们会有很多时间叙旧,不过……也可能时间不多了,本王也不清楚,那位异人究竟在军队里渗透了多少钉子。”
三人什么没经历过?哪怕最年轻的子车鸣在经过一连串震撼后也都麻木了。他们心里很清楚,诚亲王这番话既是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也是催他们把能交的都交上来,不要误事。
告诫完,诚亲王匆匆赶回宫中。皇帝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迫不及待召他上前。
诚亲王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皇帝虽已从手下人口中听过,再听一回仍觉得惊心动魄。
“异人……世间竟真有长生不老之人。”她苦笑一声,“一切都明了了,高塔里的那人,一直在幕后操纵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诚亲王没说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皇帝比他还小几岁,头上已生了几根刺目白发,这叫他禁不住再次冒出念头,或许,他与皇位无缘不是坏事。若他在这个位置上,他知道该做什么吗?
皇帝陷入沉思。
异人的踪迹最早可追溯到唐末,但谁能说他没有活得更久?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还有那些代代相传的守陵人,若他们的经验能流传下来,未必不是如今大梁的转机。却偏偏在这几年不断被人灭门,异人是不是也察觉到了?
既然异人花了几百年追杀守陵人,说明守陵人手中真的有能威胁到他,或者说,有令他在意的东西。
就是不知天底下守陵人还有多少,这么多年过去,恐怕也不剩几个了吧?
手里轻飘飘的羊皮卷仿佛沉得坠手,她缓缓展开,粗粝暗黄面上画着数百道凌乱线条,像是山水,又像是小儿信手涂鸦之作。
完全无法辨认的图画。
她一眼记下,柔声道:“大哥,这几日辛苦你了,天色已晚,你快去休息吧。”
诚亲王也不问这张图关乎什么宝物,告退后跟着宫人离开,偌大宫室看似只剩皇帝一人。
她自己将羊皮卷上的画临摹下一份放起,交给手下人,要求务必解读出藏宝之地。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就是他们一直寻找的第九尊鼎。
难怪,几百年来一直没有人能找到。父皇也在留下的手札里提过,民间有不少对抗鬼怪的帮派团伙,他曾以为那些帮派中会有消息,可不论派多少人打探,最后都无功而返,只听到一些零散的门派名字。
所以先帝才对武林门派如此上心,他不知哪个门派藏有驱邪之术,干脆将整个武林所有大门派统统拆散,总算听到了一些关于“守陵人”门派的消息。
只是……他们为什么现在会找上门来?
守陵人无所不知。
皇帝可不信他们真是因为被追杀走投无路才寻求朝廷帮助,依那几人所言,几百年来一直被追杀,难道没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吗?那时怎么不见他们投靠朝廷?
她不知这些人还有没有预测未来的本事,姑且算有吧?这些守陵人预测到了什么,才作出这个决定?
莫名的,她想到了还在镜中的姜遗光。
变数会是他吗?
……
镜中,煤山镇以西。
无处可去的齐瑞明与储梨在老妇人家住了下来。他们用身上仅存的一些银子买了不少炭和皮子,看他们出手阔绰的份上,镇里的人们对他们还算热情,要打听什么都痛快说了。
提到老妇人,有人鄙夷,有人同情。老妇人姓于,年轻时是位千金大小姐,就是不知为什么嫁给了个平头小子。虽然她丈夫王进长得挺俊,又肯吃苦,但他死去的爹欠下一大笔钱,整个屋里就剩四面光板了,怎么看也娶不到这么个千金小姐。
而且王家欠的债还是于家人干的,王进他爹的死也跟于家人有关系。于小姐死心塌地嫁给他,甚至闹得和家里人决裂,这件事闹挺大,就算过去几十年,当地人仍津津乐道。
于小姐性子好,温柔又漂亮,嫁过来后也没有瞧不起他们。不过于家人太过蛮横,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后面果然遭了报应,不是失踪就是暴死,最后整个于家都没了。要不是于小姐舍下脸哀求,于家人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