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第777章

作者:往生阙 标签: 灵异神怪 无限流 正剧 无C P向

皇帝不忍再看,她很明白,徐福最痛苦的不是受刑,而是他自以为可以交托性命之人,为了一贯赏钱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

凌烛蹲坐在徐福面前,他受了刑,满是血污,仰面躺倒在地,念念出声。没有狱卒来看,受刑也只是为了折磨他,而不是真想问出什么。

凌烛听清了他的喃喃自语。

徐福在后悔。

他不该出海,不该鬼迷心窍寻仙山,不该明知危险还继续前进。

人性本恶,他不该轻信他人,不该改投他人座下。他曾立誓效忠始皇帝一人,违者永世不得超生。现在这样,就是他的报应。

不止后悔,更有怨恨。

他自问不论对任何人都做到问心无愧,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天地间能容恶鬼邪祟,却没有神佛睁眼看看人间吗?

他一直坚持恪守本心,不求回报,可他到底换来了什么?

他呢喃着,渐渐睡去。

睡梦中,身上的伤口一道道渐渐复原。

进门来的狱卒惊瞪大眼,浑身寒毛都出来了,死死捂住嘴关上门拼命往外跑。

“妖……妖怪!妖怪!!”

徐福一事很快上报给吕后,吕后终于对他生出兴趣,连夜把人调走,反复试验,发现他身上伤口果真能马上复原,便审问他是否服用了长生不老药,不老药在何处,该如何得到等等。

徐福不认。他不知始皇帝的魂魄是否还在人间,若陛下魂魄还在,听见后真以为他私吞了长生不老药,他可怎么说清?

反正他不会死,狱卒放心施为,最后就只差没有斩首了——他们还是担心砍头以后人就真没了。

有人提议,徐福既然服食长生不老药,想必药力已化至全身血肉筋骨,不如将其血肉制成丹丸,即便不能长生,也有强身健体之效。

于是又进行试验。服食丹药的死囚要么与常人无异,要么七窍流血当场暴毙。后者被认为“不胜药力”,便再调整剂量试验。

凌烛从最初的不忿、厌恶,到后来甚至发笑。

“这就是人……人之生也固小人,学习仁义有何用?利字当头,公理,正义,美德,都是披在腐骨烂肉上的人皮。”

这样的人,还活着做什么呢?

皇帝道:“世间也不全是恶人。”

凌烛道:“但人的善心实在太过脆弱,或引诱,或被迫,也有没来由的自发的恶意。只要没有足够约束,人的恶意永远多过善。陛下您也该听过,不知事的小孩儿若是放在同一块肉面前也会争抢,可见人本性就是贪婪的。”

“人之善,便如黑夜中的星辰,因为星辰显得明亮耀眼,致使人常常忘了背后是整片黑暗,反而夸耀起星光灿烂。”

皇帝道:“善恶本就由人划定,却不该拿去判定什么也不懂的孩童。人初生时未经学习教化,该教他礼义廉耻,让他明辨是非善恶,而不是因为恶性多便忽略善性,且由此灭绝所有人以根除恶。恶被根除,善也不存在,这何尝不是一种恶?”

凌烛又道:“陛下您该清楚,要让天下人都知礼义廉耻是非对错,绝无可能做到。即便用最高尚的品德去教化一个人,让他完全遵循礼教长大,那人也必然有恶念。以教化让世间不再有恶行,难于登天,让世间不再有作恶之人,眼下却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他看陛下还要说话,忙道:“若陛下认为杜绝人再行善的可能是一种恶。那便必须承认,短暂的恶能杜绝世间所有恶,也该称作一种善行。”

皇帝沉默良久,忽的捂住额头发笑:“真是……我被你们绕进去了。”

“正如你所说,善恶本为一体,没有善,就没有恶。没有恶,也就不存在善。善与恶既是人为繁衍而定,有利于人繁衍生息,譬如谦让、诚实、公正、和善等,能叫人愿意聚居并安心繁衍的,长远来看对大多数人更有利之举便是善。反之即为恶。”

“而你们却试图用根除一切、包括根除繁衍本身的办法来杜绝恶行。”皇帝摇摇头,“我听闻有一种人,认为揪住自己的头发就可以把自己提起,于是他左右手不停轮换去扯自己头发和衣领,可他尝试许久都无法将自己举起,天底下也没人能做到。”

这回轮到凌烛一怔,旋即道:“即便你能说过我,却不可能说过他。”

徐福趴卧在地,目光炯炯。

深夜,他不顾两条胳膊都被捆住,伸出手,掌心忽然多了一面圆镜。

正是他在孽镜台时拿到的圆镜,它和被自己连根拔起的木苗一样消失在手中,却不是真正消失,而是让外人看不见。他还能感知到那面镜子就在自己身体内,只要他想,就可以到手。

姜遗光适时走过去。

一个人察觉古怪,提鞭走来:“你在闹什么?总算肯交代……”

话音未落,监牢内亮起一道光。那狱卒叫都没能叫一声就这么消失了。

地上又多了一面镜。

徐福一时间也没回过神,直到更多人冲进来,他们忌惮又愤恨地看他,一人脱下外衣丢过去盖住他脸,另一人效仿脱衣盖住地上镜子。

太晚了。

风吹过,阴阴鬼啸回荡,整座监牢除徐福外再没有一个活人。

第617章

狱中惨案传出, 吕后震怒,下令全国缉拿,如有包庇者,格杀勿论!

徐福再度改换形貌逃进大山中, 决定不到吕后逝世绝不出来。

他有一事不知, 在他逃走后, 牢房方圆五里内的人都迁走了。原因无他,狱中夜夜传出鬼哭,咆哮怒骂, 戚戚哀嚎。又时常有身残之躯若无其事在外行走,或少半个脑袋,或缺整个上身,若有人撞破,那人也会变得和残缺鬼一样。

因着夜里鬼哭, 大白天的阴沉如水,这里彻底成了妖邪之地。被人们成为“鬼狱”。原先住在附近的百姓都说牢里死了个极凶之人,才会有这样凶煞的恶鬼。

厌胜之术自古有之,却大多为传言, 宫中人从未真正亲见过。遭逢此难, 吕后命吕家秘密寻找方士相师,然而直到惠帝驾崩, 吕后再立少帝,狱中问题仍不得解。

姜遗光等五人也陪着徐福在深山中住了十来年。远离尘世纷扰的日子令徐福脸上笑都多了些。

因徐福体质异于常人,他不必躲避猛兽, 不害怕毒物瘴气, 不必为两餐吃食担忧,即便不慎重伤第二天自己也好了。他想睡便睡, 想吃便吃,不想吃睡就在幽森密林中行走,身上脏污了便到瀑布下脱光了洗个天浴,衣服破旧了就捉些野物去外面集市买成衣。更多时候则是伐木劈条充做木简,再往上楔字。

既是记录,也有测算。他害怕自己会被仇恨冲昏头脑、被安逸生活腐蚀,将身上的重任忘掉,他更害怕自己不老不死的模样生活下去后,会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他要一直传下去,绝不能忘!

长安城,有位名叫阿洛的方士买通内侍,说自己有破解之法,得以觐见吕后。

她一见到吕后便深深拜伏下去,恭敬参拜:“参见太后。”

吕后叫起,阿洛道她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让太后不快,所以情愿先跪着,她道:“鬼狱一事起源在徐福,却并非厌胜之术。他无意间将另一个世界的阴魂引到此世,若不能将阴魂驱逐,界门关闭,则必定后患无穷。”

她将事情原委说清,看吕后还有些不信,更严肃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再耽误下去,阴界的鬼魂邪祟都会穿过徐福打破的洞口降临,到那时,人间将变地狱,大汉也不复存在!”

说罢,阿洛奉上师祖蓝氏遗留之物。

这些都是蓝氏留下的预言,譬如某时某地有何种天灾、会发生何种大事,某地又出现什么样的邪祟等等。

吕后派人去查,结果令她不得不信。

次年,吕后改令,道小人诬陷使忠臣蒙冤,如今小人伏诛,忠良归朝,封青云道人为本朝国师,赐封地,位同大夫,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青云道人正是徐福曾为汉高帝所用时随意起的一个化名,长生之事不可为外人道,吕后自然不会提起徐福的名字。

徐福还在深山中,他算出吕后大寿将至,皇室将乱,只要再等一年,他就可以离开了。

凌烛却等不得了。

原来跟着徐福在外边还好些,好歹有活人,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就算他无法被人看见,他还有耳朵可以听,可以想,好似在看众生百态大戏。

深山老林里有什么?他是能和大虫说话还是能和树说话?凌烛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聒噪话多的人,可在森林中的这些日子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他谁也不能说,虽然他知道其他四人都看得出来。

不知哪一天,天亮后,凌烛不见了。

符轮对姜遗光道:“不必担心,我能算出他在何处。”

姜遗光:“他碍不了事,不必管他。”

符轮觉得他这话有些冷酷,好歹在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但他又不打算为凌烛说情便随他去了。

皇帝坐在溪边,水里映出她的影子。她自言自语地说话。

“他果然离开了,只剩我们几个。”

“父皇,宋夫人,你们想过今日吗?父皇,儿臣,儿臣无能,恐怕也要坚持不下去了……”

“父皇,儿臣以为鬼怪邪祟最为可怕,儿臣从来不知道,时间的诅咒才最是恐怖。儿臣时常想,会不会当初儿臣的坚持是错的?父皇您……会不会看错了人,儿臣其实无法担下大任?”

“……父皇,儿臣……儿臣都要忘了您的样子了。”

她低下头,仿佛还有一只温暖的大手从自己头顶拂过,可当她抬头去看,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姜遗光靠在不远处,他并不是故意偷听,光明正大走过来,皇帝看他一眼没躲开自顾自说下去,他就继续听下去。

隔一天,徐福去集市上,他这次买的东西不少,符轮说他算出“仙山”快要出现了,才准备靠自己出海。

因他们所在村子实在太偏远,加上过去了好一段时间,农人佃户们对什么人当了大官也就听听,谁还能整天挂在嘴边说,有这功夫不如多去耕两亩地。

徐福会算卦,却甚少算自身,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被赦罪,仍小心躲藏着。

另外四人无法同人说话,符轮相术尚可,却不敢算人间帝王与徐福,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徐福备了许多物什,他急需用钱,在山中找到不少珍稀药物,卖了后把该买的都买齐了,最后回去收拾自己几年来楔出的木简,目光留恋,抚摸过一根根生霉的木简,最后还是挖个坑把木简都烧了。

吕后病逝,连同她二次立的少帝被杀,白马之盟破坏,一把龙椅下明枪暗箭争夺,最后又是一个新的皇帝即位。

这些和徐福没什么关系,他一路跋涉到海边,打听出临海郡县里哪户人家最有钱,哪户人家里有顽疾病人。等到长安城那边的消息传来,他的船都造好,已经到海边准备下水了。

“文帝……汉文帝……”徐福遥望长安,“且让我看看,你比之高祖如何?”

如果又是一位明君,他暂时投效也无妨。

徐福带着两个签了死契的仆人上船,还有三个自己雇来的海上好手,往自己算出的方位徐徐行进。

因为这次出海兴许能找到“仙山”,皇帝再不愿出海还是不得不跟上。

“陛下,这一次,你要回去吗?”两人一起坐在甲板上,姜遗光问道。

皇帝:“我恐怕难再坚持下去,但……我若真能回去,那边的世界该过去了多少年?”

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地底最深处尽头的房间里,身边人都没了,取而代之是徐福的人。

如果回去后已经过了十多年,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要是只过短短数日,他们还在原地,自己回去,落到徐福手里,可真是孤立无援。

姜遗光:“陛下可以放心,在我没有得手前,他不会你下手的。”

皇帝并不疑他,但又很担忧他会不会真按照徐福心意完全放出恶鬼。

因明孤雁和符轮一直在场,姜遗光从未给出过明确答复。

船只飘荡,天与海忽然都暗下来,好像天晚了变黑似的,海风和浪焦躁起来。

暗沉沉几欲压下的乌云中,蓦地出现一座岛屿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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