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倘若此时送些个小女官入宫服侍太后,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是想要找到适合的人选着实不容易,光是识字写字一关就拦住了许多人——世家是不会把家里姑娘往宫里送的,更不要说为太监所用。
而阿昭不仅通文会墨,更出身不凡,乃是大魏八姓之一的“贺兰”。
贺兰定却提出一点担忧,“就怕元大人使绊子。”
刘乾只道,“世间安得双全法呢?”投靠了一方势力,那必然是要得罪另一方的。届时就要看贺兰小女的手段本事了。
贺兰定却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与雍州刺史皇甫大人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贺兰定的计划是——双面间谍。
通过雍州皇甫集的路子将阿昭送入宫中,那么,阿昭就在两边都过了明路。
在胡家人看来,这是自家人给安排进宫的姑娘。在刘腾看来,我早就看穿了一切——这小女官实则是我的棋子!
如此两头蒙骗,看着危险,实则相对安全。
贺兰定不求其他,只希望阿昭在宫中能保住性命。待大魏皇室倒台之时能够顺利脱身。
“贺兰兄弟好计谋!”刘乾收下了提炼晶糖的方子,准备去南方采购甘蔗,算是定下了阿昭进宫之事。
熙平二年的年节过得没滋没味,贺兰三兄妹都是冷着一张脸,透着些许得愁绪。便是工匠组成功研制出了水泥,也无法令贺兰定展颜。
贺兰定知道自己这样不对,过年过节该开心些。可是一想到开春后,阿昭就要出发洛阳,去那深宫中讨生活,贺兰定就难受得吃不下饭。
阿昭才几岁啊?!她一个人在宫里被欺负了怎么办?多少女子魂断深宫,家人便是想讨个说法也奔诉无门啊!
虽然贺兰定已经尽力了,他给皇甫集那边送了重礼,在刘记商行那边下了血本,可他依旧觉得自己还是太弱小了。否则,阿昭也不会想着要去权利旋涡的中央搏一搏。
“阿兄也会再努力的。”贺兰定轻叹一声,然后招呼两小孩儿吃饭,“都开心些,这可是过年呢!”
“特别是明天接黑塔和陆木过来,咱们可不能这样了,得打起精神来!”贺兰定抢先坐榜样,扯出一个笑来。
等和两小孩儿吃完家宴,贺兰定出去和族人们一道吃肉喝酒,结果发现大家的兴致也不高。
原因无他,今年族中损失了不少儿郎,而阿史那虎头一行人至今没有消息。
熙正元年,真是槽糕透顶的一年。
年节过后,春天的脚步就近了。哪怕是在敕勒川雪原,也明显感到风刀子的劲儿变弱了。
正月没过,雍州那边就传来消息,阿兰与刺史府的老太太搭上了关系,在她跟前提了阿昭考女官的事情。两边双管齐下,皇甫集那边很快疏通好了门路。
“小娘子尽管去,走过过场,最低也是四品才人,倘若表现不错,说不得能封为三品女史。”阿兰的回信中如是说。
贺兰定心下稍安,将阿昭喊来,细细叮嘱。见阿昭默不作声的样子,不禁问,“阿昭可是嫌弃阿兄太烦了,插手太多。”
少年的叛逆不就是因着这些事情吗?比如讨厌家长拉关系走后门什么的。少年们总是想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去闯出一番天地——电视里总这样演的。天知道贺兰定有多羡慕被父母这样“插手插脚”。
阿昭摇头,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考虑不够周全。”明明想要帮阿兄的,结果却给阿兄带来了更多的麻烦。
“你还小嘛!”明明是小学生的年纪,脑子都没长全,谈什么考虑周全。
贺兰定揉揉小孩儿的发顶,沉声郑重道,“相信阿兄,我家阿昭已经是顶顶厉害的姑娘了。”
说完,贺兰定继续交代注意事项。什么咱们虽然是双面间谍,但是真正给打工的老板是胡太后。
什么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是大事情,到了宫里,手头放松一些,底下人知道你有钱有背景,就不敢欺负你。
贺兰定说了许多许多,阿昭静静听着,仔细记住。
末了,贺兰定憋住想叹气的冲动,补充道,“阿兄说了这么多,其实未必有用。都是阿兄想象的东西,洛阳城是什么样,皇宫里又是什么规矩情形,阿兄没有亲眼见过。”
“这些话,只供阿昭参考。进宫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摸索、自己走。”贺兰定掏空了一肚子的话,汇成最后一句叮嘱,“任何时候,保命最重要。”
“嗯!”阿昭重重点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她不愿阿兄为自己担忧,“阿兄说得,我都记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火烧嘛!”
怀朔距离洛阳路途遥远,为了确保不错过女官选拔时间,正月刚过,贺兰定便亲自带去送阿昭去洛阳。
这一回他特意点了侯景同行——这小子在行军作战上真正是天赋异禀,从无败仗。
“郎主!”侯景看向贺兰定的眼睛闪闪发光,“咱们这回是去洛阳吗?”
自打从东清河回来,侯景就带走自己的队伍投奔了贺兰定干活。只是正常的行商跑商完全无法满足侯景的那种获得感和成就感——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明面上跑商,实际上干反打劫的活计。
但是,考虑到贺兰定的为人做派,侯景只能压下心底的蠢蠢欲动,老老实实押货走商。
“你小子是憋坏了吧。”贺兰定看穿侯景的心思,笑道,“这一路不成,给我老实些。”
“明白!”侯景大声应着,“一定把阿昭姑娘顺顺利利送到洛阳!”
“那回程的时候......”侯景坏笑着看向贺兰定。
贺兰定无语,张开手掌,“顶多五千人,不然贺兰家养不起。”
去岁,侯景从东清河一路打回怀朔,沿途足足收拢了一万人马,差点把贺兰定吃穷。
侯家点头如捣蒜,保证自己会悠着点来——他也不是抢人狂魔,他只是享受那种玩弄风云,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
将日常生意上的事情交给阿鹤和窦兴,贺兰铁器坊建设交给王家父子,怀朔瓮城扩建的事情交给工匠组,怀朔良田重整划分交给舅舅段宁。
安排好一切的贺兰定,郑重地拍拍已经长到自己肩头高的阿暄,“家里的事情就交给阿暄你了。”
“阿鹤、窦兴、熊塔....他们都是做事的人。一旦家里有什么变故需要做主的地方,还要阿暄出面。”
“阿兄,我能行吗?”阿暄很不自信。阿昭突然要去当女官这件事如同一盆冰水对着阿暄兜头浇下,让阿暄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荒废了太多的时光,竟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拿不定主意就多问问。”贺兰定鼓励道,“就算做了错误的决定也没关系,你阿兄年轻那会儿不也干过蠢事儿。”
“要去报仇,结果没看天气,敌人没杀到,遇上沙尘暴,差点断了性命。”贺兰定说得是自己穿过来之间的事儿。
“那会儿阿兄比你现今还大好几岁呢,不也犯蠢么。”贺兰定拍拍自己的胸脯,“如今我不要好好的么。”
“阿兄相信你可以的!”贺兰定大力鼓励。他也想不明白,明明是龙凤胎,自己也是放一处教养的。怎么一个胆大包天,一个极度不自信呢?
只能说,小孩儿的成长发展真是一段奇妙的旅程,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个路口是什么样的风景。
比如说,此时的贺兰定打破脑袋也想象不出自己聪明、乖巧、善良、懂事的妹妹将会在洛阳皇城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第一百五十章
洛阳宫阙当中州, 城上峨峨十二楼。
大魏建都洛阳,北依邙山,南临洛河, 以汉时的洛阳城为内城。
内城南北约9里, 东西约6里, 又称“六九城”。内城外有护城河, 为谷水。
护城河外筑郭城, 郭内里坊遍布。每个里坊呈正方形,四面开门。
郭城东边一带是汉族官员居住区,西边一带是大魏皇族, 南边一带则是各国使节和商贾暂居之地, 也被称为四夷馆。
贺兰定一行人抵达洛阳之时, 正值春日好风光,花香满城,处处明艳。可是贺兰定完全没有心思去欣赏,越靠近洛阳城, 贺兰定的心就越沉——洛阳,城大, 居不易。
巍巍的城墙, 入云的宝塔,宽阔的大街,繁华的坊市,就连空气中弥散着的佛香,都无一不在诉说着:这是一个与怀朔、与敕勒川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些巨大的反差如同巨鼓大钟一般扣击在贺兰定和阿昭的心头, 仿佛在问:你们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阿昭面色惨白, 双唇紧抿, 神色肃穆。洛阳城的巍峨壮观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曾去过雍州, 以为霸城的繁华已经是顶级。却没想到那让她看得目不转睛的霸城街市在洛阳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霸城的繁华让阿昭觉得自己是够得着的,努力努力,将怀朔镇建得如霸城一般是可以实现的理想。可是洛阳城的巍峨壮观、繁华热闹、纸醉金迷只会让她心生怯意——自己真的可以吗?
“哇哦~~”东张西望的侯景吹了一声口哨,他望着远处的高楼,两眼放光,“那楼可真高,站在屋顶上能摘下星星河云朵吧。”
“那里是宫城。”说话的是刘记商行的一个伙计。刘乾将他借给贺兰定一道出行洛阳,作为向导的同时可以为贺兰定打理一些琐事。
伙计遥看西北方向,冲众人讲解,“那个最高的楼是灵芝钓台,高二十丈。那个稍矮些的楼就是宫中正殿太极殿,高十丈。”
宫殿巍峨,飞檐入云,哪怕是隔着高耸的城墙,也能目睹其壮观气象。
“阿昭,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贺兰定侧头望向身旁的小姑娘。
“嗯。”阿昭虽然心中打鼓,但面上却非常坚毅。她仰头回望贺兰定,轻轻道,“阿兄,我会好好的。”——绝对不会辜负阿兄为自己的铺路。
小姑娘冲贺兰定招招手,让他靠近些,有悄悄话要讲。
贺兰定弯腰凑过去,只听:“阿兄,我想让全国的人都用上阿昭纸,我想让南边的水分一些给北边......”
那些于黑夜中的兄妹闲聊,那些贺兰定早已记不清的胡侃,却如一颗种子,早就结结实实埋进了阿昭的心里,只等一个破土发芽的机会——女帝当政,就是绝佳的时机。
贺兰定心中大动,他霍然看向细声细语的小姑娘,目光描绘过小孩儿的面孔,落在她明亮而坚定的眼中,忽得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和勇敢的阿昭相比,自己这个兄长实在是个胆小鬼!
贺兰定直起腰板,挑开头,不让小孩儿发现自己泛红的眼见。
“嗯,阿兄与你一道努力。”或许,自己能做的还要很多。
贺兰定一行人在郭城南坊的一处客栈落脚。除了侯景,谁都没有想出去走走逛逛的心思。
看着明显想出去玩,却碍着贺兰定这个郎主不出门而犹豫的侯景。贺兰定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自己玩儿去吧。”
又叮嘱,“不要惹事。洛阳城,天上掉下一块板砖砸到三个人,其中两个皇亲国戚,一个世家大族。”
“啊哈哈!”侯景被逗得捧腹大笑,追问,“板砖为什么不砸我头上啊?”
贺兰定:......这孩子,啥脑子,只是个比喻听不懂吗?
“玩儿你的去吧!”贺兰定拍拍侯景的脑袋瓜,又递给他一个钱袋,道,“要是看到什么新奇的吃食,买点回来。”
贺兰定准备在洛阳开食肆,如今看来,只能开在商贾云集的四夷馆了——其他地界儿,他连进都进不去。
很快就到了女官考选的日子。贺兰定将阿昭送到津阳门外就被拦下,剩下的路只有阿昭自己走了。
小姑娘背着小小的行囊,走在如广场一般宽敞的大道上,穿过高大幽深的城门,消失在了贺兰定的视野中。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是重逢日。
“高欢为什么还不生儿子?”贺兰定低咒一声,“他是不行吗?”——高欢的长子没有出生,大魏皇朝就气数未尽。贺兰定就无法拍着胸口告诉阿昭,大魏亡了,咱回家去!
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四夷馆,库姆和侯景正头碰着头在商讨小食肆的选址。
“这地方铺面大,但是地方偏。”侯景在南坊转了几日,早把四夷馆的地形情况给摸清楚了。
库姆道,“整个南坊长宽不过三百步,再偏能够偏哪儿去?”库姆希望小食肆的铺面能大些,可以整治得比较体面。
侯景挑眉道,“听我的,没错。”侯景指着手绘地图的西北角,“这个铺面虽然小,但是靠近内城。一来,人流量多,你便是卖茶水都能赚。二来.....”
侯景声音压低,“这地方好跑路,离洛水近。你们可以常年在码头上包一条船,一旦风声不对,就从洛水撤退。”侯景考虑的更多。
“可是.....”库姆还是迟疑,“这间铺子贵好多。”明明面积只有一半,价钱却是两倍。
“贵说明是好东西!”侯景有非常直接的价值观。
“再说了,又不要你掏钱。”侯景觉得库姆一个奴才替贺兰定这个主子省钱,有点傻气。
忽得,侯景感到背后微风一动,光影有变,立马干咳一声,清清嗓子后,正色道,“当然,你这么细细考虑也是有道理滴,能为郎主省下一株钱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