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面对宛如精致瓷娃娃一样的妹妹,贺兰定束手束脚,根本没法像以前那样亲昵地揉揉她的脑袋——把那精心打理的发髻弄乱了怎么办。
等回到贺兰食肆,贺兰定给阿昭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布置点心,“最近阿兄才捣鼓出一个新吃食,叫肉夹馍......”说着说着,贺兰定没声了。他目光落在小姑娘精致的唇妆上——这也不适合啃饼子啊。
看着这样的贺兰定,阿昭抢先绷不住了。
“阿兄!”阿昭带着哭腔,一头撞进了贺兰定的怀里,泪水瞬间沾湿了贺兰定的衣襟,宛若一朵朵绽开的花朵。
“我家阿昭受苦了、委屈了。”贺兰定心疼不已,实在没憋住,说,“要不就和阿兄回家吧!”贺兰定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拖孩子后腿的丧气话,可是实在忍不住。
阿昭“噗嗤”一笑,眼泪鼻涕将精致的妆容冲刷成了花猫脸。
“阿兄,我挺好的。”阿昭一边用湿帕子擦脸,一边说着。
“骗人。”贺兰定指指自己的嘴角,“你说这话的时候嘴巴都是耷拉着的。”
被揭穿的阿昭长叹一口气,挺直的腰杆也压弯了,喃喃低语,“就是....就是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阿兄,你知道前几天的事情吗?”阿昭红肿的眼睛望向贺兰定。
前几天的事情自然是指虎贲军围困张家宅邸之事。
贺兰定点头,“略有所闻。”
阿昭语气凄凉,“那阿兄知道朝廷对那些虎贲军的最终处理吗?”
贺兰定摇头,他还没有听说。
“只诛首恶。”阿昭两眼茫然,反复道,“一千多人,一千多人在京都集聚闹事,朝廷命官被殴打致死,竟然只诛八个首恶分子,其他一千多人一律不予追究。”
“国家还有何权威可言!”阿昭红了眼。
“阿兄,你说是不是不对?是不是不该这样!”阿昭情绪激动起来,“发现问题不想着去解决,而是光想着逃避。原本只是些许小毛小病,最后却发展成为要了性命的沉珂!”小洞不补,大洞受苦的道理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都明白!
“朝令夕改!愚孝佞佛!任人唯亲!意气用事!”之前有多么憧憬,如今就多么失望。
“阿兄,你知道吗?朝廷没钱了,他们不想着找原因,不想着破局,不想着循序渐进。”世上哪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呢,什么事儿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何况是治理国家呢。
阿昭凄惶道,“等到开矿铸币也没有用,就加赋税。”
“六年!六年!”阿昭拍案而起,声音尖利如泣血,“他们要为了敛财,要提前强征百姓六年的赋税!”
“这是疯了吧。”贺兰定也呆了,见过自掘坟墓的,但是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
“什么时候开始征收?”贺兰定问。强征令一下,大魏必然起义四起,战火纷飞必然影响怀朔的生意,自己要做好准备。
“暂时不会了。”阿昭缓缓摇头,塌着肩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阿昭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向陛下谏言,天才财富,在老百姓手中的能有多少呢,搜搜刮刮刮也没个油水。”
“要掏钱自然要掏大户的口袋。”阿昭神情冷酷。
“然后呢?”看着这样的阿昭,贺兰定心中担忧。
“我就提出了赌马,陛下赚了许多钱,如今越发信任我了。”阿昭声音淡淡的,一种死寂般的颓然。
贺兰定没有料到那被街头巷尾、贩夫走卒们议论纷纷的赌马,竟然是阿昭提出来的。
阿昭摸摸发髻间的珠玉宝钗,冷笑,“这些都陛下赐给我的。”
“所以。”阿昭定定看着贺兰定,深灰色的眼眸中闪过冷芒,“阿兄,我不能回去!”哪怕陛下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能干,可是,有自己在陛下的身边,就还有拨乱反正的机会的。
“这一回我提出的赌马聚财的建议,陛下、刘大人、元大人都对我很满意。”阿昭觉得自己留着洛阳才能做更多,才能帮助到更多人。
看着神采飞扬的阿昭,贺兰定竟是没了言语。
阿昭做错了吗?似乎没错,要是没有她的谏言,不知道多少老百姓会因为提前征收六年的赋税而家破人亡。
阿昭做得对吗?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对。一个国家的财政来源竟是源自赌金,简直天下笑话!这是要把大魏发展成澳,门新.葡京吗?!
察觉到到贺兰定的不认同,阿昭脸上的笑容一僵,找补道,“我知道赌博不好,可是,让他们去搜刮世家豪商的钱,也好过去霍霍小老百姓啊。”
贺兰定沉声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阿昭的主意不能说不好,可是从长远看,这是才捣毁一个国家的根基啊!
不过,大魏本身命数也不长了。如此......贺兰定叹了一口气,道,“阿昭你自己决定就好。”自己既然帮不上忙,那就不该指手画脚。
“那阿兄你说该怎么办呢?!”阿昭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贺兰定摇头苦笑,“阿兄我啊,经营怀朔一地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哪有什么治国良方。”自己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还全赖了上辈子那些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知识。其实本身的本事平白无奇。
“阿兄不是说你做得不对。”看着因为自己的不赞同而沮丧委屈的阿昭,贺兰定细声细语,“阿兄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只是大魏王朝沉珂已重,其腐朽非一日之故。想要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也非是一日一人之功。”
怎么才能挽救如今的大魏呢?以贺兰定的眼光来看,目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重新重用武将,以军权掌天下,才能强硬地清除弊病,而不至于遭反噬以至改革中道崩殂。
看着眼巴巴的阿昭,贺兰定心中一软,说出了那句亘古不变的正言:“枪杆子里出政权。”
第一百五十九章
漫天的神佛庇护不了胡太后。倘若她能够将开凿石窟、兴修佛寺的财力、物力投入到军队建设和军士生活水平的提升上来, 说不得能开创一个千古盛世。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没有“倘若”。阿昭如今虽然算是太后跟前的红人, 但是她也无法阻止胡太后疯魔般得佞佛。
甚至, 正是因为常伴胡太后左右, 阿昭更知道这其中的无能无力。
“去岁八月, 荧惑守心。陛下....恐慌, 至极。”
荧惑守心的星象昭示着帝皇陨落。胡太后吓得在佛前跪了七天七夜,焦虑得头发大把大把得脱落,甚至得了斑秃。
阿昭简直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帝王在面对困境时的举措, 简直是缩头乌龟!也是在那个时候, 阿昭对女帝的滤镜彻底破碎。
“后来她杀了在瑶光寺出家高太后, 以承担凶兆。”阿昭嘴角溢出嘲讽的笑容——出家人慈悲为怀,佛祖舍身喂鹰。既然如此,罔造杀孽的胡太后还能得佛祖保佑吗?
“她怕得要死。”至此,阿昭对胡太后再无一丝一毫地敬重。
怕得要死的胡太后多次举办无遮大会, 甚至派人去西域求取真经以求佛祖全权庇佑。
“啥?”贺兰定傻眼了,“西天取经?”
“嗯。”阿昭点头, “穿过河西走廊, 穿过大漠,去西方净土求取真经。”
“西方净土?!”那片地儿连空气都有毒,吸一口就躺ICU,还西方净土?
“所以,大魏真的没救了吗?”阿昭颓然。自己背井离乡, 与阿兄分离, 顶着所有人的不理解来到洛阳。最后竟是无能为力吗?
“但是也不是全无收获啊!”贺兰定鼓励道, “赌马一策虽然长远看不可取, 但是就眼下情况来讨论,阿昭你救了亿万黎民啊!”
“你还送了两个精通要理擅长制药的女医官去怀朔,这又是多大的功德了!”
“阿昭,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贺兰定心想,这孩子如今撞上南墙了,总该死心和自己回怀朔了吧。
谁知。
“嗯!”阿昭深受鼓舞,握拳道,“我还会继续努力的!”
贺兰定:........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这就是鼓励教育的弊端了,内核强大的小孩儿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总能屡败屡战,如野草般不屈生长。
“我要组建一支女子护卫队!”阿昭很快有了新的想法。她知道让胡太后将花在佛事上的钱用去拉拢武官,那还是万万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就另起炉灶,组建一支女子护卫队。名义上是为了护卫胡太后的安全。
“也许会被人笑话,也许一开始会很弱小。”阿昭再度恢复了活力,眼睛明亮得宛若有一簇火苗在燃烧,“但是,播种才能有发芽的可能,才有长成苍天巨木的希望!”
看着斗志昂扬的阿昭,贺兰定知晓这一回是没法将阿昭一起带回怀朔了。只问,“手里的钱财还够吗?”
阿昭点头,“足够的,陛下给了我许多的赏赐,房间里的绢布都要堆成小山了。”
即便如此,贺兰定还是给了阿昭一方小印,“凭此可取十万钱。”
“多谢阿兄。”阿昭没有拒绝。
“对了,阿兄,朝廷正在推行官制改革,你要不要趁此谋取一官半职?”阿昭笑道,“刘大人和元大人那边,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贺兰定却没应,只问,“既然如此,为兄要去两位大人那边走动一下吗?”所谓走动,就是送钱送礼了。
“阿兄你自己决定。”阿昭继续说起当官的事儿,“不若谋个云中郡郡守之职?”
“怀朔到底荒凉了一下,土壤并不肥沃。朔州要好上许多。”朔州下辖盛乐、云中二郡,云中更为富硕。
闻言,贺兰定心动了。虽然兴修水利,沤肥肥田,可是地理气候非人力所能改变。在草原上发展农业总不如在朔州便利。
倘若自己以朔州为粮仓,拥兵怀朔,那天下还有什么可怕之事呢?
“为兄先协礼上门拜访,探探口风。”贺兰定并不想阿昭为了自己去和两位佞臣周旋。
贺兰定本想等阿昭两日休沐结束后去刘、元两家走动看看。谁知,休沐的第二日。坊市的晨钟还没有敲响,宫中使者就来到了贺兰定落脚的客栈。其目的自然是为了阿昭。
“陛下想念姑娘,昨儿连晚膳都清减了三份。”
无奈,短暂的兄妹重聚时光只能提前结束。阿昭随使者回宫,贺兰定相送,熟门熟路掏出装着金叶子的荷包塞给来使。
谁知那小太监看个子小、身子薄,力气却不小,贺兰定愣是没能把荷包塞进去。
“不敢不敢。”不仅力气大,跑得也很快。看来是真的不想收贺兰定的东西。如此可见一斑,阿昭在宫中的地位应当非常不错——再不错那也是高空走钢丝,危险得很。
阿昭冲贺兰定挥手道别,“阿兄莫忧,我好好的呢。”
贺兰定心中叹息一声,吩咐左右侍卫,“将那四口紫檀嵌宝箱抬出来。”这是贺兰定提前备好的礼。两箱子琉璃糖,两箱子琉璃珠。都是在外头价钱高,在贺兰定这儿不值钱的玩意儿。
只是贺兰定原本没打算给元叉、刘腾这样的“大人物”送礼,只怕自己准备的这些东西无法入他们的眼。
不过.....贺兰定转念一想,自己此时要是给他们送上两箱金子,反倒不适合了。不然他们还以为自己手里多富裕,反过来钳制搜刮阿昭怎么办?
又想了想,贺兰定将琉璃糖和琉璃珠的数量减半,又各自添加了一车皮草——给自己立个手里有些小钱,但不是大富大贵的草原首领的形象。
拉着寒酸的一车礼物去了东坊——洛阳东坊是官员们的宅邸集聚地。结果,人和马车还没能走到刘腾宅邸前的巷子就被拦住了。
贺兰定被告知,送礼也要排队。
“将军大人的府邸哪是阿猫阿狗都能登门的?”拦路的护卫趾高气昂,鼻孔翻到天上去了,甚至直接手掌一摊开——索要好处。
去岁秋天,刘腾生了场大病,差点没命。胡太后觉得他可怜,就想着让他在不多的时日里多享福,一口气给他提拔到了卫将军,并且加封仪同三司。
结果,兴许是“冲喜”的效果不错,升官了的刘腾病情一下子好了。可是封了的官也免不去了,如今便是将军大人了。
贺兰定送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那人翻上天的白眼才瞥了一眼贺兰定,懒洋洋问,“打哪儿来的?”
“怀朔来的。”
那人嘴角一歪,浓浓的瞧不起。
“什么事儿求到将军大人这儿?”
“求官。”贺兰定实话实话。
“哈?!”那人白眼又翻上了天,嫌弃得挥挥手,“且回去吧,你这点东西,连个九品县令都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