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说是赏赐, 实则是嗟来之食。恨不得昭告全天下:女官贺昭的兄长是个末等乡男, 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将诏书丢在一边,贺兰定冲侯景道,“你跑一趟去找贺六浑, 告诉他我们准备返程了, 问他要不要一道。”
洛阳一行一波三折, 还出了杨钧这档子事儿。贺兰定决定尽早返回怀朔,与阿翁和舅舅商议杨钧之事。
侯景得令退下。贺兰定重新拿起丢在一旁的诏书,又是一声长叹——希望阿昭能够早日对胡太后、对大魏彻底失望,看清现实, 早归怀朔。
行礼装箱完毕,侯景却还没有归来。
直到闭市的鼓声响起, 侯景才匆忙而归, 一头大汗,开口就是,“没找到贺六浑。”
“什么?”贺兰定大惊,“出事了吗?”
侯景吨吨喝掉一杯茶水,缓了口气才细细说来, “我去贺六浑的住处找他。”送信的函使有自己的落脚点。
“门房说他不在。”侯景拧着眉, “门房那样子一看就是有鬼。”侯景本人就是个心眼多的, 看旁人还不是一看一个准。
“我打听了一下, 没打听到个明堂。”侯景瞅着贺兰定,声音冷酷,“我觉得贺六浑在躲着咱们。”
那会儿,侯景觉得是不是贺六浑知道自家郎主被戴了个“乡男”的帽子,不愿与自家郎主来往了。
贺兰定安抚多疑的侯景,分析道,“贺六浑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他的消息没那么灵通。”
侯景继续道,“我想也是。”但是,心里存了疑惑,侯景就必须要把这事儿给搞明白。
“我在外头蛰伏了小半天,又跑驿站打听了一下消息。”说到这儿,侯景幸灾乐祸一笑,“那小子被打啦!不敢出来见人。”
侯景看高欢不爽由来已久。一来高欢长得比他帅,二来高欢还有好媳妇自己送上门。反观侯景自己,跛脚小子没人爱。能心理平衡?
“别卖关子,好好说!”
贺兰定板脸,侯景顿时收了嬉笑之色,将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
原来高欢的上官见高欢一表人才,便喊他一道吃肉。
“贺六浑他多傲一人啊。”侯景撇嘴,“明明是泥巴地里打滚摸爬的,偏偏要端着一副世家公子哥的做派。”
“这回踢到铁板了吧!”
高欢的长官请高欢吃肉,结果因为高欢太过不卑不亢,没有表现得感激涕零,吃肉的姿态又太过斯文有礼,没有长官想象中乡下人吃肉的狼吞虎咽。这便惹怒了长官,令人将高欢拖出去打了一顿。
“一口肉,谁稀罕啊!”侯景这会儿又和高欢同仇敌忾了。那个长官打的不仅仅是高欢,还是他们怀朔人的脸面啊!他们怀朔牛羊成群,哪里就为了一口肉就要感激涕零、磕头谢恩了?!
贺兰定淡淡道,“都是刻板印象。”高欢的长官请高欢吃肉,胡太后封贺兰定一个乡男,其实都是一个意思。约莫等同于后世的弯弯觉得大陆人吃不起茶叶蛋,棒子国认为华国人吃不起香蕉。
“瞧不起谁呢!”侯景暴躁。
“贺六浑被打的事儿,你就当做不知道。”贺兰定叮嘱侯景。
高欢多高傲一人啊。神武帝的黑历史,还是知道越少越好。
第二日,贺兰定令另外一个护卫去给高欢送信,言是怀朔家中出了事儿,要先行一步。
临行,贺兰定告诉库姆,“城郊留了人手。”
“明白!”库姆重重点头。贺兰定不仅在城郊留了人手,还留了五枚霹雳弹给库姆。足够他们几人在混乱中杀出一条逃亡的血路了。
贺兰定原本还想将硝石制冰的方子留给库姆——怀朔的夏季短暂而凉爽,根本让人提不起吃冰的念头。倒是洛阳城夏日炎炎,又少有树荫,倘若售卖冰饮一定火爆得很。
但是转念一想,洛阳的贺兰食肆并不是冲着赚钱来的。如今生意不错,就不要做太过引人注目的事情了。旁生枝节反倒不美。
洛阳城郊,贺兰商队从怀朔运来的货物已经被销售一空,售卖得来的布匹被换做了粮食。前往雍州霸城的阿暄早先贺兰定抵达集合点。
贺兰定抵达约定地点时,看到的就是阿暄带着两小孩儿在玩摔跤。
看到黑塔和陆木,贺兰定有些吃惊,他还以为这一回阿兰会把两个孩子留在身边教养。
阿暄传话:“阿兰说,黑塔和陆木都被养的很好,还是留在敕勒川让人放心。”哪怕见识了霸城的繁荣,但是在阿兰的心中,敕勒川才是永远的家,才是最安全的巢穴。
“阿昭怎么样?”阿暄没能进洛阳城,心里头牵挂着阿昭。
贺兰定摇摇头,只道,“宫里哪儿是个好地方了。”
阿暄沉默半晌,嘀咕道,“那死丫头就不能回来么?!咱们敕勒川草原多好!”
贺兰定却是知道阿昭一时半会儿是想不明白,也不会回头的。她已经品尝到了权利的滋味,体会到了那种将朝臣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收手。
面对暴躁的阿暄,贺兰定只能道,“阿昭有她自己的想法。”自己虽是他的阿兄,可也无法阻止她追求自己想要的事业。
阿暄鼻腔重重喷了口气,强制自己不去想阿昭的糟心事,转而问起贺兰定洛阳一行可还顺当,库姆的食肆开得怎么样。
“库姆做得不错,食肆生意很火红。”
闻言,阿暄微微一愣,喃喃道,“阿兰的甜品铺子也生意可好了,她们还真有些本事呢。”
“阿兰还说,要是阿母还在就好了,她肯定能做得更好。”
提起段氏,贺兰定也怅惘了。那真的是个厉害的女强人,只可惜生不逢时。世道没有给她更多的可以选择的路。
“这么说来.....”阿暄沉吟片刻后道,“阿昭是像了阿母,而我是像阿爹!”阿暄对父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还是能拼凑出阿母和阿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概是吧。”贺兰定想起段氏,又想到陷在洛阳皇城的阿昭,忽得就释然了——女儿肖母,阿昭和段氏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都是那种哪怕跌落泥泞也是挣扎着爬起闯出一番天地的人。
将因着阿昭而引发的复杂情绪打包收纳进心底——洛阳城里的事情自己是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当务之急是稳住怀朔!保住大本营!
一路疾驰赶路,贺兰定还没进朔州,就遇到了阿翁派过来接应的人。
“小少爷!出事了!”领队的将军府的大管事,烤包子一样的脸上着急上火。
“我知道了。”贺兰定轻踢马肚上前,与接应队伍汇合,扭头阿暄道,“商队交给你了,你们先回敕勒川。”说罢,贺兰定策马疾驰,一路风驰电掣,直奔怀朔将军府。
“阿定!”舅舅段宁竟然等在将军府大门外。
“舅舅,莫慌。”贺兰定翻身下马,一把握住段宁的胳膊,将他往里带,免得被外人瞧去了异常。
让段家父子如此慌张之事自然是杨朔左迁怀朔镇将,段长要告老还乡一事。
段长黑着脸,“我人还没走,他已经发了文书给武川的贺拔部落,提拔贺拔度为怀朔军主,贺拔家的三个儿子也到怀朔军中任职!”
杨钧人还未到怀朔,任命文书还没有下达,可是已经在调度人手为己所用了。这特么根本不是什么得罪了刘腾被报复贬官,这完全是有备而来。
他将武川镇的贺拔父子四人调来怀朔任职,为得是什么?
为得就是借力打力,利用武川贺拔的力量压制段氏以及贺兰部落盘踞怀朔多年的势力。
什么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就是了。杨钧就是要吞掉怀朔,又或者说,其背后之人要吞掉怀朔,准确说,是要吞掉贺兰。
“这怎么办?”段宁完全六神无主,段家已经把一切都压在了怀朔,压在了贺兰定的身上。想到兴修水利而花出去的五铢钱,段宁的心都在滴血。
“眼下就是杀了杨钧也没用了。”贺兰定浑身冰冷,不全面的情报让他对情况的危机程度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这么一个失误很可能会让自己多年的心血全部化成泡影。
“先避其锋芒。”贺兰定冷静道。
“什么?!”段家父子俱是大惊,两人瞪圆眼睛看着贺兰定,不可思议贺兰定竟然做出这样窝囊的决定。
“不然呢?”情况越危急,贺兰定越冷静,他反问段家父子不避其锋芒,那要怎么办?
“半路截杀了他?”杨钧举秀才出生,但军事水平不差,想要杀他不是一句话那么容易的事儿。说不定杀不成反而暴露了自己,让人拿了短处。
见段家父子不服,贺兰定再指出一条路,“或者买通仆人给他下毒?让他半死不活地吊着?”这些都是贺兰定一路上想过的办法。
“这个可以有!”段宁眼睛一亮。
段长摇头,“但是这只能解一时之困。”倘若杨钧背后之人真的是冲着贺兰来的,那杨钧倒下了,必然还会有其他人来。
贺兰定接过话,“两手做准备。”一方面转移贺兰部落的资产和人口,将工坊和仓库转移。另一方面遣人潜入杨钧暗中动手。
“阿翁,贺兰大宅留给您养老。”贺兰定突然没头没脑来了句。
“您上书一封,就说在怀朔近二十年,早就将怀朔当做了自己的家乡。另外近日蠕不稳,恐他们南下惊扰皇陵,您要在怀朔护卫大魏、护卫皇陵。”
“如此,您留守怀朔,与草原上的贺兰部落守望相助。”贺兰定将段氏父子留在怀朔,主要是为了怀朔附近刚刚开垦出来的那些良田。
“杨钧一来,首抓军事,一时半刻顾不上农事。且他读书人,要脸皮,不会一上来就与阿翁相争。”贺兰定思路非常清新,“抓住了军权,他第二要下手的就是怀朔羊毛联盟。”
“我会召开会议,让联盟众人配合行事。”对商人而言,跟着谁能赚钱,谁就是老大。一面是带领他们从贫穷走向富裕的贺兰定,一面是过来摘取胜利果实的陌生人。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一条清晰的撤退路线已经在贺兰定的脑子里形成:贺兰部落除了羊毛生意以外的所有工坊全部转移;段家父子留守怀朔,保住良田,稳住粮食供给;羊毛大联盟不做改变,作为明面上的诱饵。
“那城墙还修吗?”段宁都快要哭了。那可都是他老段家的心血啊
“修!”贺兰定斩钉截铁——这怀朔,他早晚还是要回来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贺兰部落搬迁工作开始, 虽然一切都是悄悄的进行,并不声张,但是这么大一个部落活动起来, 就算再小心, 也会引来注目。
不多时, 便引来了多方注意, 窦家、鲜于部落先后上门拜访。
贺兰定对外的统一说辞是:“我与那新来的杨将军有些私人小过节, 他来做怀朔的镇将,我日子肯定好不了。”
“他是朝廷命官,我是升斗小民, 我只能避其锋芒, 将大部分的部落资产转移到敕勒川去。”贺兰定看中了怀朔之北一处叫吐若奚泉的地方。那是一处原野, 土地相对肥沃,以雪山融水为主要水源,只是气候相对怀朔又要恶劣三分。
“何至于此啊!”窦兴非常不理解贺兰定的所作所为。他却不知道,贺兰定已经不是单纯的豪商了。
那些隐匿在草原的人口, 日夜炉火燃烧的打铁坊,装满兵器的武备库.....无论是哪一个, 落到杨钧的手里都能让贺兰灭族。
贺兰定不能去赌, 他输不起。虽然眼下看起来的确窝囊得要命,但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自己如今要做的就是保留火种,以待来日。
“羊毛大联盟的一切事宜都不变。”贺兰定给窦兴吃了个定心丸。
窦兴拍腿叹息, “那杨将军吃相是着急了些。”这人还没到呢, 就开始插手怀朔的军务了。直接从武川镇调来贺拔父子四人掌军。这不是赤裸裸地要将原本段将军一脉, 也就是贺兰定一系赶出怀朔么。
“只怕以后的日子要难了。”窦兴也心生忧虑。
窦兴前脚走, 鲜于安后脚就登门了,像是说好的似的。
鲜于安还是慌急慌忙的模样,脚还没进屋,大锣嗓子就嚷嚷开了,“贺兰部落要搬迁?”
贺兰定笑道,“不是搬迁,就是转移一部分人去吐若奚泉开荒种田。”
鲜于安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后怕道,“吓死我了,我家婆娘听说贺兰部落迁徙,嚷嚷着要一道走。”
如今鲜于部落是主母阿狄掌权管事,要是阿狄一心跟在贺兰部落迁徙,那还真谁都拦不住。
“阿狄夫人呢?今日怎么不见她来?”贺兰定问。他还是挺喜欢与这位豪气的女首领做生意的——是个有头脑的。
“嗨!”提起这事儿,鲜于安满面红光,“阿狄怀孕啦,我要当爹啦,不叫她骑马吹风的。”夫妻二人成亲多年,终于怀了头胎,重视异常。
贺兰定连道恭喜,又将自己和窦兴刚刚所言说了一遍,“其实也是为了避避新镇将的锋芒。”
闻言,鲜于安腰杆一塌,没了精神,喃喃道,“完了,我媳妇肯定要跟着贺兰跑了。”自家婆娘自家知,鲜于安不明白自家婆娘对贺兰小儿这种盲目地信任从何而来。但是眼下,贺兰部落要迁徙,阿狄必然也是要跟着一道走的。
整个敕勒川如阿狄这般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主要是,大家住的都是毛毡房,搬家容易得很,分分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