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妇女见害自己摔倒的罪魁祸首竟然是郎主,只得不忿地闭上嘴巴,再多的理儿也没处说去了。
她弯下腰重新背起物件,手掌撑在地上,胳膊微曲,借助着反冲力,踉跄着站起来,继续前进。
贺兰定呆呆站在原地,两手无措,心中歉疚更深。在今夜之前,贺兰定对于部落众人的情感实在复杂,甚至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鄙夷——为了豆芽菜的泡发之法就能打死族人,太残忍了,不仅目光短浅,还没有人性。
可是今夜看着在暴风雪中挣扎求生的族人们,看着他们压弯了腰杆咬牙前进的模样。贺兰定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没有亲身经历他们苦难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们呢?
这样的自己和说出“百姓何不食肉糜”的傻子皇帝有什么差别?!
就是因为活得艰难,才会锱铢必较,才会让人命不如豆芽菜!倘若衣食无忧,谁不想当个大善人呢?
仓癝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草原上的人们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其他的美好品德便是奢望了。
这一夜,贺兰定脑中思绪翻飞,各种念头想法接踵而来,伴着打在帐篷顶上的雪粒扰得人无法安眠。
两小孩倒是睡得直打呼噜,一左一右钻在贺兰定的咯吱窝里,如同小鸡仔钻进了母鸡的翅膀底下,乃是到了全天下最最安全、安心的处所。
一夜无眠。第二日起床,帐外洁白一片。天空倒是瓦蓝瓦蓝的,它像是将所有的阴沉、郁闷全都抛给了大地,然后自己便就明亮、轻快起来了。
落雪后的草原更加严寒了,一口冷气吸进鼻腔,鼻毛都像冻结住了,针刺一般的难受。
劳作了一夜的族人们已经起床了,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并没有打乱他们的生活节奏。他们依旧摸着黑早早起床,喝上一大碗热腾腾的奶茶,便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了。
男人们翻身上马,赶着牛羊们出门吃草。女人们在男人和牛羊都离开后,清理帐篷顶的积雪、打扫牲畜圈,湿软的牛粪被冻得结结实实,打扫起来倒是容易很多,不一会儿功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忙碌着,好似昨夜的混乱只是一场梦。
“郎主。”阿塔娜送来早餐,依旧是奶茶锅子配干饼。
“昨夜下了不少雪,大家用水倒是方便不少。”阿塔娜笑着,眼角的细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
一场春雪让部落忙得人仰马翻,同时也给草原人民送来了稀缺的水资源。今日的族人们又多了一项工作——背雪。
背过牛粪的背篓装上洁白的积雪运回部落,夯实后堆积在一处,需要用水的时候便去凿下一块。
勤劳的妇女们将积攒了一整个冬季的衣物、毛毯、脏鞋子全都搬了出来,直接在雪地里反复捶打,不一会儿,洁白的雪地就变成了灰扑扑、污糟糟的模样。
贺兰定也有幸洗上了穿越过来后的第一个热水澡。整个人浸入热水桶的一瞬,贺兰定忍不住发出满足地喟叹,舒爽到头皮发麻,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像是要拼命吮吸这来之不易的甘霖。
静静在水桶中泡了了一会儿,温暖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熏腾得人昏昏欲睡,“爽!”贺兰定睁开眼,一低头,傻眼了——洗澡水浑浊变黑了。
贺兰定就像个污染源,以他为中心,洗澡水迅速污染便浑浊,像是有成千上百细细小小的小黑虫从贺兰定的身上逃出钻进了水里。
“可真够脏的。”贺兰定在脖颈、胸膛上随手一搓,泥污如同撮面团一样的搓揉出来。
“我滴个天啊!”贺兰定对着从自己身上搓下来的“伸腿瞪眼丸”嫌弃无比。
等洗到头发的时候才是麻烦大了。一整个冬季没有洗过的头发板结打结成一团,撕扯不开,水泡不进。贺兰定折腾了许久,除了让洗澡水更加脏污了一些,洗头发的任务进度条依旧为零。
甚至还更加麻烦了些:贺兰定不会解辫子,暴力拆解加上洗澡水的浸泡,整个脑袋就如同从猫咪口中呕吐出的毛团——湿乎乎且乱糟糟,还散发着难以表述的哄臭。
“啊!”贺兰定懊恼地低呵一声,无限怀念起上辈子的小平头——洗头只要用水冲一下,即省水又省洗发精。
守在帐篷外的阿塔娜竖着耳朵听帐篷里的动静,她原本是要伺候贺兰定洗澡的,结果被贺兰定强硬拒绝了。此时听到帐篷内的动静,连忙询问,“郎主?”
“没事。”贺兰定最终放弃挣扎,从水桶中起身,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物,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唤来外头的阿塔娜协助洗头发。
又折腾了快一个时辰,贺兰定终于完成了沐浴大业,披头散发坐在火盆旁烘烤着,看着随着水分蒸干而渐渐蜷曲的深棕色头发,突然想:李寻欢说不定也有鲜卑血统,自己也是泡面头呢!
等到头发烘干,蓬卷的头发全都炸开,贺兰定觉得自己浑身轻松许多,就像是剃了毛的绵羊,整个人都飘忽起来了。
“郎主想扎个什么发式?”阿塔娜知道过几日贺兰定要去怀朔镇赴宴,衣着打扮轻忽不得,并不敢做主,细声道,“做个南人的发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魏朝廷极力推行汉化,时人多好汉风。即便北地军镇的儿郎嘴硬笑话南人都是娘娘腔,可依旧忍不住会学习南人的穿衣打扮,解开辫子,戴上发冠,脱下褊衣紧身的胡服,穿上宽袍长裙。怎么蹁跹潇洒怎么来。
贺兰定起先还没反应过来,随即领悟了阿塔娜的意思,摆手道,“不用了,就做平日打扮就行。”自己如今一副高鼻深目的胡人模样,做汉家打扮也太奇怪了。就如同金发碧眼的欧美人穿着中山装一样不协调。
“咱们要有文化自信。”贺兰定嘀咕着,说完感觉有些不对味——自己骨子里是汉人,壳子是胡人,那要文化自信,是自信汉家文化,还是鲜卑传统?
糊涂一会儿,贺兰定将这个问题抛到了一边。管他呢,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管他汉家文化,还是鲜卑传统,都属于华夏文明。
第十章
雪后初霁,天空瓦蓝,一夜混乱后,草原人民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也不过是他们四季生活中的一环,早已经习惯,没什么大不了。
洗漱干净、穿戴整齐的贺兰定准备去一趟镇上,这次是去考察市场,看看有没用什么赚钱的买卖。那一夜的风雪让贺兰定看到了草原牧民们的艰辛与苦难,他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无论是身为大魏草原上土生土长的“贺兰定”,还是身为来自遥远未来的“贺兰定”,如今成为郎主的自己,有责任去改善族人们的生活。
“阿兄~~~”萨日倚靠在门边,大眼睛巴巴地瞧着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的贺兰定。
贺兰定猛然想起,自己上回出门前曾经承诺过“下一回”带两小孩儿一起去怀朔镇上玩。
看着小孩儿可怜巴巴的模样,贺兰定莞尔一笑,朗声道,“去戴上毡帽。”
萨日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等回味过来“戴毡帽”意味着什么,欢呼一声跑回帐篷,“那日!那日!快!快!阿兄要带我们去镇上!”
贺兰定先在马上坐定,然后附身提溜起萨日,用一条麻布将萨日捆着固定在自己的胸前,末了还不放心地叮嘱,“脸埋在阿兄的袄子里,别吹了风,手拽紧了,别掉下去。”
一旁的阿史那虎头兄妹二人的模样直翻白眼,心里嘀咕:郎主莫不是个女娘吧?啊不,便是女娘对待幼崽也不这样磨磨唧唧的。
阿史那虎头拥着身前的那日,粗声道,“自己扯紧了,摔下去就成傻子了。”
“虎头!”贺兰定策马上前,严肃道,“让你用绳子固定住的呢!”
“有那个必要么.....”阿史那叽叽歪歪着,可是还是依言也用一根绳子将那日绑在自己胸口上。
等到马儿跑起来了,贺兰定又喊了,“虎头!慢一点,风太大了!”
“吁~~”阿史那虎头勒住缰绳,扭头冲落在自己身后老远的贺兰定道,“郎主,你快点儿啊!不然天黑前进不了城。”
贺兰定却道,“今天不回来了,在镇上住一晚。”
阿史那虎头却道,“镇上的宅子里啥都没有!晚上冻死人呢。”
贺兰部落虽然常年在草原上过着放牧的生活,可是作为八大贵族之一的他们在怀朔镇上是有屋舍的。只不过大家都不喜欢住镇上的屋子,久而久之那屋子便荒废了,根本住不得人。
“那就住客栈。”贺兰定早有打算。
上一回进镇来去匆忙,又有事情要办。今日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去完成的任务,又带着两小孩,完全可以放松自在一些。
阿史那见自家郎主主意已定,便闭了嘴巴,开始琢磨起镇上的酒楼和饭馆来。对于能够在镇上过一夜,还是住客栈这件事,哪怕是阿史那虎头这么个大人也觉得新奇不已。
“镇上的宅子为什么空置了?”马速不快,两个人并肩而行,一边赶路,一边说些闲话。
贺兰定觉得草原上的日子实在太苦了,而怀朔镇虽不如南方的鱼米之乡那般土壤肥沃、水源充沛,但毕竟有“小江南”之称,还是适合种田的。
再者,怀朔镇身为六镇之首,南来北往的客商不少,便是做些生意也是合适的。
为什么要死守在草原呢?
“要放牧呢,住镇上不方便。”阿史那虎头回答。
显然他没明白贺兰定的意思,又或者说,贺兰定没有明白“放牧”对于鲜卑人的意义。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一定要放牧?种田不行吗?”贺兰定觉得,虽然种田也很辛苦,但是肯定不如放牧辛苦。而且种田能够养活更多人口,且种田风险也低于放牧。
“那怎么行!”阿史那虎头大惊,一对牛眼瞪得铜铃大,“郎主!你别听那些汉人胡说八道,他们鼓动大家不放牧,是想让我们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软蛋。”
“可汗也是糊涂,被狡诈的汉人给蒙蔽了。”山高皇帝远,阿史那对高座朝堂的皇帝没什么敬畏感。
“你别着急。”贺兰定安抚着,表示自己没有去种田的打算,“我这不是脑子坏了么,很多东西都忘了,才问你的。”
“对哦!”阿史那想起郎主坏了脑子的事情,淡定了,解释道,“牛、羊、马都在草原上,我们当然也要在草原上啦!”
对于草原人民们而言,牛儿、马儿、羊儿是财富、是希望,而住所、屋子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重要性不可相提并论。
“而且我们喝奶、吃肉,才长得壮实。”阿史那做了个抓捏的动作,“汉人,大腿没有我们胳膊粗,一捏就断了,像柴火棍一样。”
“而且,一到晚上,他们都像瞎子一样的,什么都瞧不见。”阿史那腰杆挺直,骄傲道,“而我们,就算是没有星星、月亮的晚上,照样能射中猎物。”时人食物匮乏,大多会微量元素摄入不足,夜盲症是普遍状况。
阿史那虎头觉得皇帝就是被奸人蒙蔽了,让大家改汉姓,什么都向汉人学,那不是胡来么,就是.....就是.....阿史那虎头抓耳挠腮好一会儿想出个绝妙的形容来,“就是自毁长城!要完蛋的!”
话题一时从“为什么不种田”一下子升华到了国家存亡的大事上。
贺兰定记得历史课本上对于“北魏孝文帝改革”的评价,似乎还是挺正面的意义,什么缓和民族矛盾、促进民族大融合之类的。可是眼下,这些个意义还看不太出来,北地的胡人们只觉得他们的可汗脑子被驴踢了。
“郎主,你说对不对?!”阿史那虎头非议完皇帝陛下,还要来寻求认同,完全“无法无天”了。他的这份底气估计是来自于部落里的那些牛羊们——我自己养我自己,皇帝也管不着我!
贺兰定没说是与不是,只道,“取长补短,没什么不好。就怕取了糟粕当宝,那就完蛋喽!”
贺兰定对北魏的历史不太熟悉,但是应该不是个长命的皇朝。反正南北朝时期乱得很,老百姓眼睛一闭一睁,皇帝换人了,都是常有的事情。
贺兰定有些庆幸自己穿越过来的原主是个胡人,草原生活虽然艰苦了些,可辽阔无垠的草原也是最最坚实的托底。在这样一个大混战的时代,家园破碎,命如草芥,自己偏居一隅牧羊放牛已经是幸运了。至少......
贺兰定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不去想这个事情的惨状,什么两脚羊,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了。
“你说的没错,草原是好地方!”贺兰定将恼人的事情打包抛到脑后,朗声笑着。
“就是嘛!”阿史那虎头高兴起来,觉得自己断了郎主的“邪念”,有功劳。
两人带着孩子说着话,快马加鞭不用一个时辰的路程愣是走了一个半时辰才抵达了。
怀朔镇北墙外,五金河河水满涨。河水潺潺,阳光之下,微风拂过,河面波光粼粼。
“金子!金子!”两小孩儿看着河水大呼小叫。
那日挣扎着要从马上下了,扑腾着要往河边去。萨日也露出渴望的眼神。
贺兰定解开胸前的麻布带子,将萨日放下马,“玩会儿去,别掉下河去就行。”
阿史那虎头牵着马,翻着白眼看着不远处玩水的两小孩儿,无语道,“郎主,咱们这样天黑都进不了城!”
贺兰定看着不远处欢呼大笑的两小孩儿,嘴角也跟着上扬,对不耐烦的阿史那道,“反正今日已经晚了,就不着急了。不如想想等会儿进城吃什么。”
哪里还需要现想,阿史那虎头早就想好了,“吃水引饼!”
说起吃什么,阿史那虎头两眼冒光,“听说可好吃了!”说完又有些担心,“万一太贵了怎么办?”
贺兰定道,“贵就少吃点,便宜就多吃点。”贺兰定不知道水引饼是什么,但名字里有个“饼”字,应该是主食,大约不会太昂贵的。
“郎主,你人真好!”阿史那虎头瞅着自家郎主,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大约是一种被人宠爱的感觉?
“郎主要是我阿父就好了。”阿史那虎头自语感慨着。
贺兰定:.....真是谢谢您了!
“那日!萨日!进城吃饭了!”贺兰定唤回两小孩儿。
两小孩儿玩水,小手冻得像胡萝卜。贺兰定捉住萨日的手塞进怀里,顿时像揣了两坨冰墩子。
“阿兄,真好玩儿!”萨日像只快活的小鸟,扑棱着往贺兰定怀里钻。
“这几日还太冷了,等夏日,随你们玩儿!”大约是自己小时候过得并不算快活,贺兰定很希望两小孩儿能够尽可能的自由快乐一些,看着他们开心的笑脸仿佛可以补齐自己那晦涩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