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木晴
路小佳先到了客栈,扔了几两碎银,要了间上房,这些钱绰绰有余。小二殷勤地将路小佳的马匹安置好,还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路小佳回了房间,只要了一碟花生米,他一个人在房里慢吞吞地剥着红皮,一颗一颗地吃。他边吃边想要怎么办。
夜探丁家庄是一个方法,不过确实冒险,要是有正大光明能进丁家庄的方法的话更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能正大光明进丁家庄的门,人家也不一定让他去内院见自家病重的老夫人。
天色昏暗下来,路小佳从房间里出来,走出热闹的客栈。他往丁家庄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
那里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但是没关系,路小佳从前也去过很多陌生的地方,荆无命教过他该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最快程度地了解那里,然后完成自己的目标。
当然,他们以前的这样的行动大多是为了杀人,不过路小佳这次不是,他只是想来见一眼他的亲生母亲,至于见到之后如何,他还没想好。
路小佳像猫一样翻过院墙,趁着巡逻的人换岗的时候潜入院内。丁家庄是典型的大户人家的房屋构造,路小佳知道大概的方向,他白日的时候还找了路夫人留在江都的暗线,了解了更多关于丁家庄的事情。
丁老夫人的房间烛火是亮着的,她是病人,自然有人时刻看护着,生怕出什么意外。路小佳躲在一旁,在窗户上戳了个洞,静静地等。
他像一座石像一样等着,等到那丫鬟模样打扮的人终于撑不住产生了困意似的晃了晃脑袋,趴在桌子上打了盹,他这才有了动作。
路小佳没考虑过用迷香,丁老夫人病重,迷香对她身体不好。他只是干等着丫鬟睡觉,如果没睡觉的话,他就等下一个晚上。所幸他的运气还不错,第一个晚上就等到了机会。
他推开房门,走进来,上前去想看看那层层薄纱下床榻上躺着的人。
他心里有点忐忑,但是他的呼吸和心跳还是稳的。路小佳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些不对,床榻上的人的呼吸声似乎太稳了、太慢了、也太匀长了,这不是一个病重之人应有的呼吸频率。
路小佳心下说不好,他想转身立刻离开,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上前去查看情况。这里是丁老夫人的房间,床上如果躺的不是丁老夫人,那会是谁,究竟发生了什么……路小佳的担心一个一个涌出来,像热水开了之后冒出来的泡泡一样,一个接着一个。
少年撩开薄纱,里面的人立刻伸手要去扣他的命门,那是一只男人的手,路小佳躲闪,那人顺势上前,势如疾风,路小佳只能退。因为他不确定这究竟是谁。
因为这里是丁家庄,对他而言十分复杂的丁家庄,谁知道这里埋伏的人会不会是他叔伯兄弟,路小佳动起手来很尴尬。
“好了,哥哥,够了。”
那丫鬟打扮的女子睁眼,她神色清明,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眼角的细纹也掩不住她的美丽,一看周身气度便不是寻常人,依稀可以寻得当年风风火火的女侠风采。
那人听了这话,便停手。
刚与路小佳交手的是一个穿着中衣的中年男人,他有一双与女人相似的眼睛。奇怪的是,路小佳看他的面容似乎有几分熟悉,可路小佳根本没见过他。
路小佳的手放在了剑柄上。
女人望向路小佳,眼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烛火隐隐绰绰,女人簪子发髻的影子斜落在桌上,恍若幽深的潭水,深不见底。
“我就知道,水柔还是叫你来了。”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水柔是路夫人的闺名,这在丁家庄里能叫出路夫人闺名的人是谁,路小佳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也许是女人的直觉,我当年跑了那么多地方,拜访了那么多人家,只有金陵,只有你家,只有于水柔的表情叫我感到有蹊跷。打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她是一个心软的女人。”
“我等了那么多年,等啊等,连一星半点都没人想告诉我,可笑我的枕边人还觉得他瞒我瞒得很好。所以我觉得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转眼间你都已经长大了,长这么大了,快十五岁了,我的儿,过来,叫娘好好看看你。”
路小佳没动,他面无表情,只有握紧剑柄到发白的指腹才泄露出了他此刻的情绪。
“你是故意传出消息的,丁家肯陪你做戏?”
“丁家爱惜羽毛,我若说明缘由,自然是不肯的。不过说到底丁家的管家大权都在我手里,我说自己得了什么病,便得了什么病,病容可以易容,脉象可以作假,至于我夫君……”
丁老夫人发出一声冷笑。
“他愧疚得很,当然不敢来见我。”
第14章 母子
这天下有于水柔那样情绪激动之时便哭出眼泪,会抱着路小佳痛哭,会对路小佳柔声关怀的母亲,便也有张倩倩这样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放下傲气,在很久没见的亲生儿子面前也不泄露出分毫软弱情绪的母亲。
她年轻时风风火火,爱一个人便是爱了,爱得毫无保留,爱得纯粹不已,她看自己的爱人满心柔情蜜意,觉得他哪里都好,婚后不久便与他接连诞下两个儿子。
丁家是很传统的家族,男主外女主内,张倩倩嫁入丁家庄之后,便专心操持家务,养育孩子,度过温馨又琐碎的时光。
她对小姑子丁白云也很关照,丁白云那样的美人,不俗的武功,又有顶尖的世家,哪样的男人找不到?丁乘风曾跟张倩倩讲过,即使妹妹不嫁人,他也要一直养着她,丁家庄永远是她的家。
张倩倩没有意见。丁家庄当然是丁白云的家。她将心比心,如果自己不想嫁的话,娘家兄长肯定也愿意养着她。
丁白云是武林中的美人,人称白云仙子,只是她从关外回来之后,发生了一些变化,可能是一些事情、一些经历使她变了,张倩倩没在意。小姑子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丁灵中……她的三儿子出生之后,张倩倩感觉到了丁家庄里发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丁白云参加了丁灵中的洗三礼,这很正常。她是丁灵中的姑姑,参加侄子的洗三礼,对侄子关怀备至,这很正常。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就不太正常了。
这位好姑姑几乎是维持着两天就来看一眼的频率,关怀备至好像她就是丁灵中的母亲一样。是母爱突然爆发了吗?可是丁白云对之前的两个侄子可没有如此关切。
丁灵中……只有丁灵中,就好像丁灵中是她丁白云的孩子一样。
这个可怕的猜想一旦出现,就在张倩倩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如果丁灵中是丁白云的孩子的话,那她的小儿子去哪里了?她张倩倩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去哪里了?
她心中怀着这个猜想,继续着她的生活,又有了丁灵琳,她最小的女儿。
当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出生后,丁白云像对其他除丁灵中以外的孩子一样,关切、慈爱、不逾矩。
张倩倩如坠冰窟。
然后她开始以带着大儿子出门游玩的名义,把江都周边的城镇都走一遍,都看一遍,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去找自己的孩子。
老天还是眷顾她的!
她在金陵发现了关于她孩子的痕迹。
明面上与丁家庄无亲无故的金陵路家有一个跟丁灵中年纪相近的孩子,那个孩子也是秋天出生的。
张倩倩打听到路夫人在生大小姐的时候曾经受过惊,她又细细打听,路夫人曾经遇到过强盗,当时从强盗手中救下路夫人的人正是丁乘风,她的好夫君!
丁乘风对路家有救命之恩!
事情已然明了,但是张倩倩还是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
她去了路家,见到了于水柔,看到于水柔的表情,在心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可她却没有见到那孩子,据说那孩子离家跟着师父去学艺了。
张倩倩一细问时间,气极反笑,但她硬生生忍下了。
因为那孩子跟师父离开的时间就在张倩倩从丁家庄后出发不久!
好,好个丁乘风!真是丁白云的好哥哥!看来丁乘风是想把她瞒一辈子!瞒到死!
她的好夫君、她孩子的好父亲拿她当傻子耍!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也不过如此!
可张倩倩再怎么生气也只能忍下,因为她也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见到路小佳。路小佳的师父是谁,她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历,她也不知道。
她只能等,继续等,等到十余岁的时候,路小佳开始偶尔回路家住一阵,但是待的时间也不久,没几天就又走了。她也找不到什么机会接触路小佳。
终于,这次路小佳待在金陵的时间变长了,张倩倩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如果再拖下去的话,她不知道究竟自己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自己的这个儿子。
平白无故指望于水柔主动叫路小佳来见她是不现实的,但是如果有一个适当的理由的话就可以。于水柔是一个心软的女人,她可能不会让出路小佳,但是她不会狠心到叫一个母亲一辈子直到死也见不到自己的亲生儿子。
所以张倩倩放了自己病重的风声出去,好像她病得快要死了一样。然后她叫来了自己的兄长,晚上兄长躺在榻上假装病人,自己坐在椅子上等着,点燃烛火,放任它一点一点燃烧,一点一点燃尽,好像融化的是她的心。
她在等一个或许不会来的人。
张倩倩在赌一个可能性。
所幸她赌赢了。
她凝视着面前的紫衣少年,他扎着高马尾,是江湖人一贯束发的发式,简单又干练。
他有一双罕见的、奇怪的、死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比屋外的寒风还要冷,比滴落的烛蜡还要死,凝固好似琉璃珠子镶嵌在眼眶里一样。
他身上没有世家子拥有的儒雅随和的气质,文质彬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些能跟温润如玉套上联系的词都跟路小佳毫不相关。
路小佳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自然生长的野性,当他和剑同时出现在一起的时候,你绝对不会觉得他的剑是摆设,不论他身上的衣裳再华丽昂贵,你也不会觉得他是个花架子。
就好像现在,他静止不动,手放在剑柄上,并没有拔出剑来。但依旧叫人放松不下来,张倩倩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好像有刺在扎她的皮肤一样,似乎面对着的是一只蛰伏的、正欲捕猎的野兽。
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丁灵中呢?
鲜衣怒马正少年,爽朗大方,风流倜傥,诗词歌赋,爱酒爱美人,在家里还养了班唱小曲的,没人比他更会享受了。
“你要见我。”路小佳说。
“对,我想见你,看你好不好。”
路小佳摇摇头,“我不该来见你,会给你带来麻烦。”
“这世上哪有儿子不能见娘亲的道理。”张倩倩语气平淡。
“侍女丫鬟今天晚上都不会过来,如果有意外发生的话,我的贴身侍女会提前来通知我,所以你不要担心。”
路小佳的手从剑柄上松开。他的视线从张倩倩身上滑到他第一次见面的舅舅身上,随后又落回张倩倩那里。
他对燕京张家的了解或许还要比张倩倩多些。燕京张家当代的家主张如忆,也就是张倩倩的兄长,以轻功和张氏剑法闻名于江湖,护花剑客柳东来是他的老对手了,二人比剑有胜有负,不分伯仲。
他看上去像是个爱护妹子的好兄长,张倩倩说了希望他帮忙,他便来了。此刻穿着中衣,安安静静地站着。
“你没事,那我走了。”路小佳说。
张如忆听了这话,看向路小佳,“日后有事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来燕京找我。”
路小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转身推开门就走了。
“就这样就够了吗,倩倩?”他问自己的妹妹。
“……灵琳还没嫁人,我总要为她着想。她父亲姑姑和兄长都对她不坏。”张倩倩说。
“是我对不起这孩子,哥哥,日后就麻烦你多关照他些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只问你,费这么大周章,只是见他一面,就够了吗?”
“够…够了……足够了。”张倩倩低下头,把脸掩在手中。她不想叫人看到她的表情,哪怕现在在场的只有她兄长也不可以。张如忆能听到的只有那压抑着的哭声和哽咽。
怎么可能够呢?!
她的孩子连一声娘都没有喊过她!
她的孩子没有在她身边待过一天!
她是有两个亲生的儿子在身旁,可难道路小佳就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了吗?难道她没有对路小佳的出生充满期待吗?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丁白云的孩子牺牲掉她的孩子,叫她的孩子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
自从知道了这件事情,她日思夜想,下雨了她会担心路小佳有没有淋雨,丁灵中生病了有丁白云爱惜,她会想路小佳若是受了寒有没有人关心、有没有人在乎,他的师父究竟能不能照顾好他。
她想得几乎要发了疯!
张如忆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妹妹的发心,离开了。他这副打扮,若是被人发现了,实在很难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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