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夕伊年
当城墙站起,如臂膀般围拢诸多建筑,秦光霁看见它们逐渐沉落,大半都没入到了紫水之下。
在沉降间,秦光霁看见一串串泡泡从建筑的周围咕嘟嘟地冒出来,稀薄的紫水被坚硬的建筑排开,又包容地接纳了它们、拥抱了它们,二者水乳交融,仿佛天生就长在一起一般,难分你我。
在最为笨重的城墙也彻底落地的那一刻,一座崭新的城池展现在眼前,沉寂而威严,庞然而肃穆,不再繁荣,却依旧伟大。
“叮。”秦光霁听见了久违的副本提示音在头顶响起:
“已成功重建人体系统。”
紧接着,便是黑暗。
一阵天旋地转的、令人几欲呕吐的黑暗。
仿佛被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被吸引着、摆弄着,被无可反抗的力量紧紧攥住,甩脱了一切的桎梏,打断了所有的根骨、洗脱了全部的烙印,直至成为一个纯粹的、初生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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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了多久。
或许是一秒,或许是十年。
当阳光再度照耀,恍若隔世。
只有熟悉而陌生的催促声清晰地告知着茫然的灵魂:他已不在那个离奇的世界。
“老秦!起床!要迟到了!”那声音中气十足,如一面大鼓敲击在耳畔,足够将所有沉睡中的人都从美梦中拉起,脱离混沌的睡眠,走入崭新的世界。
洁白的床罩、洁白的纱帐、洁白的床单……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洁白的,就连皮肤都是一种并不健康的苍白。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彰显此地的纯净。
秦光霁掀开了被子,循着陌生的记忆爬下床架,落地时,已是全然沉着。
世界间的转移是一场如循环一般的跳跃,现在,又轮到宏观之下的人类世界登上舞台了。
第138章 粘液实验室(18)
走出比之前那个安全区条件优越不少的宿舍,沿着一条透明长廊,经过一桩桩肃穆到恐怖的洁白建筑,然后进入另一幢楼内,按下电梯,直达地底深处。
现在的时间是9月9日,灾难发生后三个月。
秦光霁的身份,是一所秘密研究院的研究员。
他仍旧叫秦光霁,甚至在灾难发生前也是一名普通的研究生,但因为这场灾难,作为幸存者,他和其余所有与生命科学相关的学者都被征召汇集起来,进入了这所深藏于地下的研究所。
记忆并没有告知秦光霁这个研究所到底在研究什么,保密措施做得非常好,每一组都只负责其中最为微小的一个关节,用封闭的工作环境制造信息隔离。
他只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对抗粘液,但如何对抗,以什么形式对抗,他不得而知。
当早上九点的钟声敲响,秦光霁踩着点走进了实验室的大门。这一点倒是从没变过:不论在哪个世界,秦光霁爱赖床的人设都没有崩塌。
一众穿着洁白防护衣的身影在实验室中央晃动,聆听着上级的教诲,其中并没有他的同伴。他们被彻底分开了。
人们沉默着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与工厂流水线别无二致,却更令人窒息。
看不到头的研究,不知究竟为何,只一味地埋头。
他们是这场研究中最为底层的存在,是住在蜂巢最外围的工蜂,他们不需要知道任何事,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两厢对比,秦光霁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在这里做研究好些,还是去外面挖沟好些。
在灾难面前,学历与知识没了实际意义,都只为了凝聚成一个更为庞大的整体。一如微观的世界,需要那样多的细胞各司其职、机械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才能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人体。
制作、培养、观察、记录,周而复始。秦光霁一边做着,一边分出了大半的精神,在脑内与同伴们组成多屏协动。
玩家是不同的存在。
这种不同既表现在他们可以利用各种道具进行沟通,也写在他们的记忆与经历中。
他们完整经历了宏观世界里的粘液灾难,也亲眼目睹了微观世界里的紫水危机,他们既是人类的幸存者,也是粘液的幸存者。
微观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映射,他们知道人类世界注定会发生与之相应的事件,会有一种紫色的物质出现,反向侵入到粘液的体内,将绝大部分的粘液摧毁,并重建曾经属于人体细胞的秩序。
这场研究的目的已经被玩家洞悉,他们唯一要探究的,就是研究究竟进行到了什么地步,紫水将会以何种方式出现,它能否彻底解决粘液的危机。
而想要知晓这些,便又无法离开玩家之间的沟通:玩家的两点优势相辅相成,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秦光霁的工作是第一步:制作有效的初级样本,温星火、温星河是进一步的制备,路云晓负责检验,越关山则是最后的测试。
秦光霁手中的灰色样本被一步步传递、一步步分离、添加、混合,最后到了越关山的手中,已经成了与微观世界里别无二致的紫色试剂。
越关山的工作同样很简单:将紫色液体通过一个特殊的单向通道注入关着一只小型粘液的玻璃柜中,观察它们的状态并记录。
这场实验进行到现在,绝大部分情况下,粘液都是直接死亡,融化成一滩紫水的。最好的时候,是粘液一接触到紫色试剂就在玻璃柜内大量放热,滚滚黑烟充满了整个柜子,等沉降之后,便只剩下了黑漆漆的一片烧灼痕迹。
与微观世界中,那些普通粘液的死亡别无二致,没有出现任何转机。
预想中的成功不知还要等待多久。
越关山对每个同僚都使用了一次读心,但在他们的视角里,也是相同的场景——那场变异没有发生在任何一个人的记忆中。
于研究者而言,应该为此感到失落与沮丧。但于目前的玩家,却并非如此。
进入这个副本以来,玩家们一直都处在一种被动的局面里,这并非他们所愿,他们当然也尝试过依照从前过副本的经验,努力地追寻、调查、推动。
但,每一次的主动出击都只会换来更大的被动:就像在微观世界中侵染人体,导致了宏观世界中人类的巨大灾难;努力救下一货车的幸存者进入安全区,引来了紫水吞噬粘液,险些波及自身。
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状态,玩家们穿梭在两个几乎对立的世界间,不论做什么都会对另一方造成伤害,同时也会影响到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
所以,不如被动。
加速试剂的研制对于玩家而言并不是绝无可能,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此事——微观与宏观世界之间的切换需要一个契机,就目前而言,这个契机显然与紫色试剂的成功研制有关。
在触碰到那个契机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上次是紫水,这次又会是怎样的危机?
相比于微观世界,他们当然更喜欢以人类的身份活在宏观世界里。至少不会那样危险。
更何况,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的谜团尚未解开。
两个世界间的联系绝非偶然,那种自始而终贯穿玩家的操纵感更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另外还有初入世界时所见的,那些高层与粘液灾难之间的巨大关联……他们到底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又想利用粘液做些什么?
想要查清这些,就必须要脱离当下的秩序,跳出局中人的思维看待这一切。
几人将这个时间定在了午休时刻。
……
整整一个上午,不论是玩家本身还是研究进程,都是一无所获。
也是玩家意料之中的情形。
紫水的研制成功是必然的结果,哪怕没有玩家存在,命运也能走到那一步。
既然如此,不如离开,去追寻被隐藏在粘液、人类、紫水,乃至两个世界之下的真实。
……
正午,九月初的太阳火辣辣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上,透明长廊如同一根被烈火灼烧过的管子,迅速蒸发着体表的水分,极度的闷热中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没人愿意在这种时候穿过长廊,也恰好给了五个玩家一次机会。
灾难当头,物资供应不足,研究员们的体质大多不好,晕倒在烈日之下倒也不是什么太难理解的事情。
只消一个叠加了混淆效果的人偶道具就能成功瞒过npc们,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成功离开研究所。
消极的应对并不代表要大张旗鼓地表示:老子不干了,而是一种将自身存在感降低到极点的隐藏。不论是正面的推动还是负面的干扰都是局中人的思维模式,唯有毫不干预,才能离开那种境况。
五人顺利碰头,并迅速找到了接下去的目标。
“进。”温星河开启技能,顶着一个小领导的头衔,成功循着技能提供给她的小段记忆找到了一扇不对普通研究员开放的小门。
……
躲过所有的监控,沿着森然的走廊一路向下,越是深入,周围的墙壁就越是冰冷。
他们一共穿过了五扇门。
第一扇门后,陈列着迭代的样本。
第二扇门后,关押着各种体型的粘液。
第三扇门后,是三个并排的房间,布局有些像教室,但只有靠走廊的一面有一扇小窗户,另一边则是完全的密闭。
第一个房间是个暗室。
一个盛满了粘液尸水的池子横陈在暗室中央,不停地往外冒着气泡。
空气湿热异常,刺鼻的气味不断从池子里溢出来,带着星点的焦糊味与愈发强烈的化学气味。
继续向前走,是一个颇为明亮的房间,同样有个池子,同样盛满液体,刺眼的光线将整个房间照得如钻石般闪亮,那些液体的颜色发生了变化,比初始的状态更多了几分灰色。
与暗室不同的是,这次,池子的后半段还竖着厚厚一堵形似过滤网的黑墙,从暗室流入的液体在池子中稍加沉淀,然后通过过滤网,进入另一面。
流水声不停,液体不再那样粘稠浑浊,而是变得如水般清澈,待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已几乎看不见绿色,转而变成了更加黯淡的灰。
最后一个房间,是最后一道工序。几个身着防护服的人往那些流入最后一个池子的灰色液体中撒入了大量的黑色粉末,液体迅速反应,翻滚出大片的黑色浓烟,很快又消失不见,仿佛无事发生。
到了这时,几人哪儿还能看不出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那些紫色试剂的原材料正是来自于此,是由粘液的尸水提纯而成的粗产物。
对于这制作流程本身,秦光霁并没有多大的异议:当年知道康复新液原料是蟑螂的时候就已经恶心过一回了,粘液可比那些飞天大蟑螂好接受多了。
只是,秦光霁看着里头的工作人员在这简陋的地下作坊里忙碌着,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匆促建立的安全区研究所,科研条件的确比不上过去的大学实验室,可好歹也都是现代化的设备,虽然能看出不大富裕,但也是完全够用了。
可现在这个被藏在深处的制备工厂,条件却如此简陋,实在有些矛盾。
就好像是……刻意为之的一样。
玻璃移门突然开启,一辆推车被推出了最后一个房间。一个个试剂瓶叮当作响,里头的灰色液体也随之晃动,走廊的昏暗灯光打下时,能在地上看到一圈一圈的影子。
推车与玩家们擦肩而过,借助灯光,秦光霁看见那人裸露的手臂——有些发青。
他将目光投向几个制备房间,发现那些工人的皮肤或多或少都带着些不正常的青紫色。
是什么东西对他们产生了影响?
一阵咯吱咯吱的机械摩擦声响起,听声音,是从第四扇门后传来的。
几人默默等着推车过去,走出第三扇门后,才继续向前。
但到第四扇门前时才发现,温星河的权限不够用了,于是几人只能用道具在门上动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