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夕伊年
第三次,是安全区实验室的连廊下,他们沿着必然的剧本走向那个隐蔽的地下空间,释放了人形粘液。
而最后一次,也就是现在,同样的阳光之下,世界却变得如此空旷。人、粘液,都不见了踪影。
拨开重重迷雾,他与造物者直接对话。
“我该如何称呼你呢?”秦光霁问道。
“是导演、编剧,还是制片人?”
光与云移动片刻,写下规整方正的文字:【都不是。】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只是个最底层的作者。】
秦光霁一边眉毛挑起,眨了两下眼睛,有疑惑一闪而过,随即成为恍然。
“难怪。”他轻声呢喃,“难怪你会愿意与系统合作。”
对方的回答解开了秦光霁并未言明的最后一个疑惑:在过往的副本中,系统选择的合作对象往往都是有所求的弱势群体,像是新手副本里的me、【银都怪物】副本里的守林员老头、【老爹汉堡店】里饱受动物摧残的人类。他们大多都处于单凭自身难以解决的困境中,并且极度渴望改变现状,因此才会同意让渡自身的权利给系统,用一定的代价换来系统派遣玩家的帮助。
但在这个副本里,这种迫切的渴求不再显现。副本甚至鲜少直接发布有明确指向性的任务,一切的推动都靠玩家自身来发现和完成。
更何况,如果这副本背后真的是一群拥有缔造完整世界的能力的高智慧生命,又何必接受玩家那三瓜俩枣的帮助——他们既然能够搭建起这个世界,自然也能够捏造出几个完美演绎剧本的虚拟角色,完全无需引入玩家这种不确定的因素。
但如果,这漏洞百出的世界背后站着的是那个世界的底层居民,一切便都合理起来了。
对方的世界远高于系统的水平,可地位的桎梏使对方无法独立完成世界的搭建与剧情的走向。所以,当系统声称可以提供帮助时,对方便会欣然接受这些能够帮助走完剧情、并且无需支付多少报酬的玩家。
“你们的算盘打得很好。”秦光霁轻轻点头,但话锋毫不犹豫地转开,“可惜,你们没能把握住。”
光线模糊起来,转眼间从方正的字变成一个圆滑的问号。
秦光霁却并不回应对方,而是反问:“你们的世界距离现在有多久?”
光线似有不解,迟了许久才给出答案:【大约3000年。】
“三千年……”秦光霁默念着这个数字,“在我们那儿,这个数字对应的是西周。”
他一勾唇:“真是遥远的时代。”
“想要跨越三千年的时间,写出没有文献记载的剧变,难度可不小。”
就像在他们的世界里,人们知道成汤灭夏,知道武王伐纣,知道平王东迁。这些事迹几千年来广为流传,被记录在各类史书之中。但如果想要基于这些几乎已成传说的故事搭建出一个逼真的世界,却并非易事。
因为过去的一切早已化作烟云,当下的人们只能依据寥落的遗迹与简短的记述,将自己的想象化作骨血,填充那些一无所知的空白。
而在这个世界里,这一点的难度要更大。
“人类存在于世界近万年,而你们却只有短短三千年的历史,”秦光霁平淡说道,“与人类相比,你们的种族很短暂。”
“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世界的进程会在粘液爆发后陡然加快——”
“因为在三千年前,你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尚未拥有完整的记忆,无法完整记录你们崛起的全过程。”
“人类的灭亡是可考的,那些三千年后仍旧存在的断壁残垣向你们叙述了人类过往的辉煌与最后的覆灭。”
“但你们的崛起是模糊的,因为你们最初只是人类手中的一种实验品,直到完成第二次进化的那一刻,你们才真正能够被称为一个种族。”
“你们知道自己是取代了人类的胜利者,但你们不知道这场胜利究竟如何发生,不知道是何种契机推动了你们的进化,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经历了多少波折。”
“你们的历史是个谜团,想要站在谜团之中构造一个清晰的世界,这本就是难度极高的事情。”
“很遗憾,”秦光霁叹了口气,话语中却听不出太多的惋惜,“你并不具备这个能力。”
秦光霁忽然站了起来。他拍拍自己衣服上沾染的灰尘,信步走到那光团之前。
“我并不是什么专业的评论家,因此我不会对你的创作能力做出太多评价。”
秦光霁的眼眸冷了下去,声音亦随之低沉:“我只想说明一点——你对我们的态度。”
秦光霁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寒凉的空气被挤压进每一个肺泡,连胸口都冷得刺痛。
这是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世界,这世界里的一切都是虚构的,人也好,动物也好,甚至是粘液,都是可以被造物者随意支配的。
唯有玩家,这几个从天外抵达的玩家,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他们不是一支笔下的浅薄文字,他们的生死不该被任何一只手轻易摆布。
这不是个好剧本。它的剧情起伏突兀而虚假,它的人物塑造平面而单薄,它还拥有两条并不清晰的世界线,囿于造物者的能力,只能依靠外力继续维持下去。
这些都不要紧。有玩家的存在,就算这个故事再烂,就算这个世界有再多的不合理之处,为了完成任务,他们还是会按照副本给出的走向继续演绎下去。
可最大的问题也出现在这儿——在副本预定的结局里,没有玩家的位置。
玩家们的存在被抹去了。他们成了剧本的一部分、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不再是外来者,而是因为身份的转换而被彻底捆死在这条虚假的船上,不再拥有玩家的身份,也不再拥有玩家的权力。
剧本走到结局的那一刻,亦是玩家的末路。
秦光霁心里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情,表现在外在上,便是一声嗤笑:“你似乎从来没有搞清楚过我们之间的定位。”
秦光霁向前迈了一步,神情极端冷漠,甚至夹杂着尖刀般的锐利:“我们是你的演员,但在现在,我们也是这个剧本的核心。”
“没有我们,你根本无法完成这个剧本。”
光线动了,但没等写出一个字,秦光霁便堵住了对方的动作:“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
“我们原本可以相安无事。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可以遵从你的指示,一路走到结局。”
“但是,”秦光霁猛然拔高了声音,“是你们率先破坏了这种平衡。”
“那两个玩家的死证明了你们的卑劣——”
“你们从来就没想让我们离开这里。”
“是,你们的世界远比我们发达,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像碾死蚂蚁一样支配我们的生命。”
“你们可以看不起我们,你们也可以嘲笑人类的落后与低劣,因为这些是我们无法反驳的事实。”
“但你们不能在有求于我们的时候仍旧维持着这种高高在上的不屑姿态。”
“蚍蜉尚有撼树之力,哪怕是渺小的蝼蚁,也能在某些时刻击杀巨人。”
秦光霁一笑:“你们应该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他忽然打了个响指,一个盛满绿色液体的玻璃瓶出现在他的手上,恰好挡住了白色光团的散射,反射出更多的光芒。
“这是一瓶没有经过提纯的初代粘液。”淡绿的光渐渐爬上秦光霁的脸庞,最终停留在嘴角的起伏上,显得眼睛更亮。
啪!
手指突然松开,脆弱的玻璃瓶赫然坠地,留下一道清脆的遗声后,碎成了满地光点。
粘稠的绿液仍旧保持着瓶装时的形状,直到几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流淌起来,与玻璃碎片搅和在一起,成了一汪脏污的水洼。
没有留下太多空白时刻。在声音消散的下一刻,又有一罐更加清澈的液体出现在秦光霁的手心。
“这是一瓶经过简单浓缩的二代粘液。”秦光霁不看地上抖动的光团,只是用最平常不过的语气介绍。
啪!
玻璃再次碎裂,粘液流动的速度比前者快些,也渐渐将前者包容其中。两种液体混杂在一起,如同被工厂废水污染过的河流。
光团的颤抖随着这两道碎裂声而愈加猛烈,秦光霁将其看在眼里,嘴角的笑容越发危险。
他又一次翻开手腕,似是还要拿出更多的东西,然后在造物主的注视下,毁掉那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停!】
感叹号出现的那一瞬,秦光霁陡然停下了动作。
他看着那个比先前大了好几号的字,缓缓收回翻转过半的手腕,眼中出现了几分真心的笑意。
他后退了一步,闪过地上正在向他的方向流淌的绿液,双手环胸,悠然开口:“好。”
“那么,咱们来换个话题。”
“说说我的另一个发现。”
“我希望……这是只属于我们之间的对话。”
啪!
这一次,是一个清脆的响指。
第148章 粘液实验室(28)
“世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完全属于其创造者了。”秦光霁看着岿然不动的光团,轻声说道。
他偏了下头,斜着将目光投落到灰色的地面上:“在我们拉开那扇最初的大门前,你可以挪动这世上任何一粒尘埃,也可以随自己的心意改变任何一个角色的生平。”
“但在开幕之后,这世界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般飞出了你的手掌心,你无法预料到每一个突发的瞬间。”
秦光霁的眸中含笑:“就比如那个地下室。突然掉下的天花板打翻了储藏室里的瓶瓶罐罐,毁去了绝大多数的粘液储存,使得进化的资本陡然减少——它的数量已经不足以支撑起一个群体的进化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意外,让你决定改变策略。”
“最终的进化是这场剧目的核心,因而你必须要保证之后的一切都不发生任何意料之外的情况。”
“所以,你放弃了过往那种暗示性的引导,转而利用曾经被你鄙夷的系统工具,向我们发布事无巨细的指令。”
“只要我们乖乖遵守任务的引导,那么这一场终幕就能顺利完成。”
“我们会摧毁一部分的人形粘液,但我们也会参悟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众多粘液的包围下被迫转化。只要我们的思维足够活跃,我们就能联想起微观世界里的经历,进而回忆起那个曾被提及的地下室,最后一次尝试获取转机。”
“当然,我们会完成最后一次进化。但那场转机终究只是奢望的泡影。失去了玩家身份的我们只能被迫留在这个世界,顺理成章地成为进化的一份子,并且将进化长久地延续下去。”
“并不完美的剧情,却足以作为这一切的终结。”
秦光霁啧了一声:“你们眼中的结局,却要用我们这几个玩家牺牲去换,不觉得实在不公平吗?”
“好在——”秦光霁接着哼笑,晃晃手指,“还是有意外发生了。”
“那两个玩家的出现,为我们敲响了警铃。”
“如果说,在此之前,你们的残忍只是存在于我脑海中的一个模糊念头的话,那么从真切地看到他们的下场、发现就算明知自己是玩家也不再能重获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彻底明白了——系统剥夺身份并不是因为那两人最初转化时失去了对于自身的认知,而是因为你们在背后早有约定。”
秦光霁顿了一下,危险地眯起眼睛:“系统提供了帮你完成剧情的工具人,那么,它对你提出的条件又是什么呢?”
他摊开双手,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是一个承诺。”
“或者说,是一个走向。”
“你向系统承诺,会让玩家最终走到不得不面临亲身参与进化的地步,会在我们经历转化后接纳我们,让我们彻底成为这个新世界的一员,再也不能与系统有所关联。”
秦光霁垂下眼眸,眉眼平常:“我说得对吗?”
光团没有动,只是微风又起,亦是一种无声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