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夕伊年
“叮……”
“检测到双方队伍进度异常,任务二中止,玩家即将返回等候界面……”
这大约是秦光霁第一次明显的感受到系统提示音中饱含的情绪,甚至连它标志性的尾音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浓浓的沮丧和不甘。
少年缓缓消失在光里,伴随着他的出走,玩家们眼中的世界也逐渐黯淡,直到视野被黑暗笼罩,天旋地转的传送体验久违地搅动起大脑。
秦光霁已经习惯了在传送的中途思考,旋转于他而言是一种清醒的体现。
任务中断的时间并不出乎意料,或者说,正是秦光霁和对面队伍的队长亲手导演了这出好戏。
剧本的开头或能追溯到秦光霁看见系统规则的那一刻:“游戏致力于聆听各个世界中的危难与诉求,并以玩家的力量为其带来转机。”
这是游戏存在的最高宗旨,自然也是游戏中每一个副本存在的意义——如今这个也不例外。
那么,这个任务里的“诉求”究竟是什么呢?
是将少年捞出网暴的泥潭?是帮他惩罚无情的血亲?还是和颠倒黑白断章取义的权威开战?
或许三者都没有错,但在秦光霁看来,它们还没有抵达最深层。
一切的关键就在于这个隐藏在重重危机下的最深层的“诉求”。
只要诉求不再存在,任务本身也就不再有意义。依照游戏的宗旨,解决了诉求的副本将被视为成功,系统也就无法通过暗箱操作对玩家做出任何惩罚。
于是他开始思考,开始探寻这能让大家全身而退,同时也能让系统吃瘪的“诉求”。
是路云晓和越关山的经历为他提供了灵感。
在路云晓和少年的那次长谈中,从表面上看是路云晓独自诉说,实际上,越关山始终没有断开与他的精神链接。
路云晓所说的经历的确都是真实的,但是在最后,真正能够影响少年内心的那段感悟却是路云晓和越关山合作完成的劝解。
和路云晓以及少年一样,越关山也从未拥有过亲情。唯一与两位少年不同的是她十六岁后的经历。
在她即将被嫁给同村残疾鳏夫的前夜,她选择了逃跑。她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出那一座座天谴般的大山,也脱离了锁住她多年的名为亲情的镣铐。
她给自己改了名,靠着四处打工在城市里艰难立足,也从未放弃过学习,在那些煎熬的日夜里,支撑她走下去的是未来的向往。
她要活着,她要抗争,她要一步步往上爬,她的人生不该是在那个小山村里蹉跎。她还年轻,一切都来得及,只要不放弃,她会有灿烂的未来!
这就是越关山想对两个少年说的话,人生啊,总是充满了苦痛和意外,我们无法选择自己出生在哪儿,却能决定自己在哪儿死去。
于是,透过过往的种种不幸,少年的内心也被一层层剖开来了。
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是勇气——活下去的勇气、放下执念的勇气、为自己而奋斗的勇气!
也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世界抛弃,不甘心被痛苦包围,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在这里!
他踽踽独行,他无依无靠,哪怕外表如何坚强,他也还是个孩子。
过去的一生里,他从未得到过坚定的支持,而如今的一生里,突然闯入他的生命的玩家们担当了这个角色。
少年啊,愿你的人生璀璨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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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眼前的画面还未从传送结束的恍惚中恢复,紧接着迎来的便是系统毫无波澜的声音,“当前位置:初始等待大厅~”
秦光霁闭着眼甩了甩脑袋,将脑中繁杂的思绪也伴着晕眩一起丢开,再次睁眼时,眼中便被满屏的艳丽填满。
空气里的甜香并未淡去分毫,只是心境已不同往昔。
在场众人,秦光霁一方五人、对面四人,在目睹了用满目浮华掩盖内里残酷的网络世界,亲历了一场场可怖的风暴,甚至自身也成为了引发悲剧的一部分之后,对于此地的看法也便多了几分唏嘘与悲凉。
不知是否是受温度的影响,甚至连系统的音色都发生了些许的变化,似乎比从前更低了。就像是……孩子长大了几岁一样。
在第二句系统音到来之前,秦光霁用最快的速度扫视四方。他很快便发现——先前两个队伍之间的墙壁不见了。
代表任务启动的按钮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两根鲜艳的石柱,两个房间并为一处,没有了墙壁的阻隔,空间瞬时扩大数倍,也使得双方终于能够更进一步地看清对方。
秦光霁缓慢地抬起手臂,几度将自己抽搐的嘴角纳入大脑的管控,努力地调动脸部的肌肉,对面前这四个队名极其不符合形象的壮汉问好。
对方看上去有些惊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有一人从中走出一步,浑身的肌肉还未绷起一块,便被系统打断。
“叮~”长大了的系统音从头顶传向四周,一道道回音渐趋细微,为它增添了些许威势。
“检测到任务二异常。传送通道无法再次打开,玩家无法继续任务。因任务关闭前一时刻双方队伍进度相同,经系统分析决定,视作任务二平局~”
秦光霁没有对结果作出什么反应,只是沉默着等待系统对任务一的处理。毕竟在先前的判定里,对面队伍已经赢下了第一个任务,如果这个结果依旧有效,那么等待自己一方的结局仍旧不会改变。
然而,说完这句后系统便彻底没了声音,秦光霁耐心等待了一阵子,可直到最轻的那个回声的频率都降低到了人耳无法捕捉的程度后,头顶依旧了无音讯。
漫长的等待滋生了怀疑和紧张,周围渐渐响起了细碎的讨论声,几个焦急的字眼钻进耳畔,无可避免地加剧了秦光霁的心跳。
哪怕内心明白着急也是无用,但这个副本的特殊意义还是令秦光霁落入了胡思乱想的境地。万一系统的权限比他们预料的更大,万一他们对任务一所做的努力在系统看来毫无威胁,那么系统会对他们做什么呢?
恐怕……不仅仅是一开始的规则中说的从累计积分里扣除基础积分那么简单。
秦光霁没有经历过游戏初次改版的那个时代,但不论是穆朝对系统的仇视,还是左寒对系统的忌惮,以及客服对系统小心翼翼的反抗中都不难看出它的强大。
秦光霁从不害怕失败,但既然选择了组队,他就不得不为队友们的将来考虑。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思想迈向海岸的那一刻,脑海中的一道微光及时遏制了它的流动,如同一道清脆的铃声将秦光霁唤醒,使他的眼睛重新被当下的世界充满。
秦光霁深呼吸几口,将一切的怀疑都交还给纯粹的等待,转而将目光投向无人留意的各个角落。
真切的观察下,一切开始变化。
空气里的甜蜜渐渐淡去了,眼见的色彩也逐步黯淡,在某个眨眼的瞬间,秦光霁甚至透过这些眼花缭乱,看见了流动着的数据——就像他进入深层网络时所见的那些一样。
数据川流不息,一个个、一条条、一片片,最终汇聚成了一整个世界,成为了他们眼中的世界。不仅仅是副本中的网络世界,更是这个游戏。
秦光霁仿佛听到了淙淙流水,看见了鱼儿自头顶越过,看见无数的水光潋滟着向远方的光点收敛。
不,这不是幻觉。
他发现身体变轻了,看见手脚和躯干都漂浮起来,看见一股冷冽清甜的风吹拂起他的发尾,看见他自己、以及所有的玩家都随着数据的长河飘往大海。
无尽的漂流中,头顶的声音重现:
“叮……”起始的仍旧是听惯了的系统音,尖锐粘腻,只是当尾音转到第一个弯时,紧随其后的却不是音调的拔高,而是维持原调的淡出。仿佛一个左右移动的滑动变阻器,当电阻达到最大时突然卡住,压低了的声音被迫维持下去,很快便无力地消失了。
秦光霁转动眼珠,刚吸进肺里的一口气也像那被卡住了的声音一样进退两难,与骤然加快了的心跳一起期待下文。
迎接秦光霁的是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比童声和女声更低,却比大部分男声更高,像是将男女老少的声音综合起来,创造了一个全新的音阶:“经判定,该副本内存在不合理规则,问题任务关卡已关闭检修,玩家一轮成绩作废,双方队伍均可获得该层次副本基础积分奖励。”
空荡荡的世界里,只剩下一条河流仍在流淌。静悄悄的世界里,陌生的声音早已离去,如同只在夜中开放的昙花,天亮时,连香味都荡然无存。
世界尽头的大门姗姗来迟,熟稔地与长河交握,两个世界的交接之处原本朴素得只能容下冰冷的数据,却在今日迎来了千百年来第一批旅客。
他们随数据流淌,与时光为邻,他们穿梭在世界尽头和世界伊始之间,充满恶意的新世界在身后粉碎,危机重重的旧世界在眼前展开。
最后,他们穿越大门,被无限的光明包裹,就像每个人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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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回来。”客服的声音从脑中响起,仿佛与过去相同,又仿佛在微妙之处有所改变。
秦光霁辨不出那变化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现在,他可以休息了。
甚至不必睁眼,只消循着离开时放在餐桌上的零食的香气,便能踩上温暖的地毯、扑进松软的被窝。
“我们做得怎么样?”睡着的前一秒,秦光霁迷迷糊糊地问道。
“满分。”客服的回答轻柔如羽毛飘落,生怕惊醒了那已睡熟了的人。
第186章 休息区(2)
翌日,风和日丽。
当然,在游戏里其实根本没有糟糕的天气,只是困囿其中的玩家们大多无法拥有能平静下来抬头欣赏湛蓝天空的好心情。头顶的云是浓是淡,天边的太阳是大是小,于玩家而言并无区别。
更何况,每个人的好恶各不相同,各自生长的环境也决定了并非所有人都会将晴天视作心中最爱。
对于长在江南水乡的秦光霁来说,最爱的天气是冬日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最恨的则是绵长潮湿的梅雨季。
恰恰相反,出生在华北大地的路云晓最厌恶冬日纷扬的雪花,最喜爱的则是初夏时分久旱之后酣畅淋漓的大雨。
然而当带来那场大雨的雨云飘荡在西南边陲的山区,十六岁那年泥沙滚滚的夜雨成了越关山一生难忘的狼狈时刻,十八岁时的春日晴朗以及那日的和煦微风至今仍令她念之含笑。
总而言之,晴朗或许并不那样招人怜爱,但想来不会有太多人厌恶游戏里二十五度的太阳洒在身上那种恰到好处的温暖。
……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午后,上一个副本的尘埃仍未落定,秦光霁已有近两天时间没有听到系统的声音,邮箱也是空空荡荡,说好的基础积分奖励迟迟不见踪影。
对于系统,秦光霁并不多么着急,但对于同样将近两天没有说过话的客服,这份焦急和忧虑真就像是洪讯时的堤坝一般,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秦光霁推开窗,一边低头凝望雾气重重的地面,一边提臀把自己的半边身子搁置到窗外。
他抬眼瞟了一下正在往四方输送模拟热量的太阳,轻叹一声向后仰倒,使自己的脖颈和后脑勺都与窗框贴合。被阳光晒烫了的金属窗框仿佛一块还未凉透的熟铁,刺得他一个猛子重新直起腰,过了好几秒才用谨慎的姿势把皮肤一点一点地贴回去。
秦光霁曲起外侧的那条腿,手肘随意地抵在身侧,身体倾斜出一个夸张的角度,从房间内侧看简直就要向外面栽倒下去了。然而秦光霁满不在意地晃着脑袋,感受着阳光大面积打在身上的灼热感,喉咙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仿佛此刻只有摇摇欲坠的危机感才能压过其余一切负面的情绪。
“如果我是系统,现在一定要把天气系统调成十六级的大风,把你刮下去摔成肉饼才算出了口恶气。”
骤然响起的声音,音色里带着程序永远无法模拟的真实疲惫,字字都过分清晰的咬字则更像是未经调试的AI音,使得声音变得愈发怪异,令人联想到一个因过分劳累而无法在长句里完全维持模拟机械音的播报员。
秦光霁挑挑眉,心照不宣地忽视了客服声音里的瑕疵:“回来了。”
“嗯。”
秦光霁依然保持着悬空大半的姿势,只把视野转向房间内部:“有什么新消息?”
客服并不直接回答:“五、四、三……”
“好啦好啦我知道!”秦光霁砸了下嘴,在客服数到二之前将腿放回窗内。
他双手撑住两边跳下窗框,双腿落地后一边轻拍身体两侧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边低声念叨:“真不懂我这是什么毛病,居然真就这么听话,跟条件反射似的……”
努力克制的轻笑从脑内反向传递到耳膜,哪怕无法看见对方的面容,也不难想象他的忍俊不禁。
秦光霁翻了个夸张的白眼,迅速结束这个话题:“这次副本的邮件呢?”
“三、二……”客服仍旧以倒数回应满脸懵的秦光霁。
“一。”
叮——
提示音响起,结算邮件应声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