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夕伊年
被压迫的胸腔阻滞呼吸,眼前的虚空里闪烁起金色的微星。
难道真的就这样了吗?
难道……真的没法逃过世界意志的封锁了吗?
平行世界的自己死了,和现实唯一的联系断了。先掐灭希望,然后连自己也被困住。
像是一个人在观察误入玻璃缸的小蚂蚁,看着它张牙舞爪地翻身,看着它在光滑的内壁上爬行,然后在中途坠落。又翻身,又爬起,又坠落……每一次都离希望那样近,却终不可及。
终于有一刻,那人厌烦了,于是伸出手,用在蚂蚁眼中如行星一样庞大的手指碾了下去。
他就是那只蚂蚁。
或许,该放弃了吧。
眼皮变得这样沉重,呼吸也如此艰难。
昏暗的终夜占据脑海,永恒的梦乡在向他招手。
“秦光霁!”从头顶传来的呼喊霎时唤醒了他。
他抬起头,看见一束幽蓝的光正在向他飞来。
是谁?
他无力思考,求生的本能先于大脑,擅自向手臂发出指令。
那并非一缕光,而是一根细弱的丝线。
纤细的丝线缠绕在指间,向上收紧的力道带来刺痛,更带来清醒。
希望骤然充满脑海,被激活的求生欲催促他将另一只手也攀上丝线。
他拽着这根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丝线,浑身的力量瞬间爆发,竟真的让自己向上抬升了几寸。
他睁大了眼睛,原本以为早被耗尽的力量重新回到体内,他在上升,在挣脱!
细丝割破了手指,深深嵌入肉里。鲜血顺着指缝一路流淌,浸润了身上半干的泥壳。深可见骨的伤痕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要将手指生生勒断。
但他没有停下。
双手都变得血肉模糊,幽蓝的丝线上均匀地染上红色。上升的间距越来越小,需要鼓足极大的勇气才能将手放回线上。
但他没有停下。
脚下滴滴答答地落着泥点,和着他的血与汗。
双眼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但在某一刻,他发现头顶正在释放光亮。
那是丝线来自的方向,那是——
是一扇门!
重新注入的生命力令机械性的攀爬迎来新一轮的冲劲,虚无的天空与贪婪的沼泽更加剧了逃离的渴望。
近了,越来越近了!
鲜血淋漓的手牢牢抓住门框,大大小小的创面与粗糙的地面直接接触,留下两个刺目的血手印。还有更多的已经干燥的伤口被这一阵握力崩裂,从重新炸开的裂口里流出的血染了满身,仿佛坠入地狱的冤魂。
重获新生。
丝线化作蓝光散去,他靠在坚实的门框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
但还不到喘息的时候。
“离开医院。”客服说道。
身后的空无消失了,森然的鬼气重新将他包裹。
他竭力支撑起身体,四肢变得麻木,哪怕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困难。
他踉跄着,尝试了几次才驯服绵软的身体。膝盖和手肘在地上擦出道道血痕,而他浑然不觉,仿佛血肉已不再属于自己,只是用骨架支撑着脆弱的神经供养大脑。
周围不知何时聚拢起朦胧鬼影,像是回到了一天前舍友偷袭自己的时刻,也是层层叠叠地围着他。
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被鬼魂们加剧,战战兢兢的肌肉无法阻挡热量的流失,本就难以支配的四肢越发僵硬,似乎下一刻就会变成失去丝线的傀儡木偶,彻底散架。
鬼影正在逼近,秦光霁步步后退。
原本漫长的走廊很快到头,退无可退。
后背抵上坚硬的墙壁,微弱的光簌地亮起。
他突然笑了。几滴血落在他的鼻梁和下巴上,凝成一条条暗红的小溪,令笑容变得诡异。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鬼影,缓慢地张开双臂。身后吹起一阵风,随后是天光。他顺势向后倒去。
……
树枝咔嚓咔嚓地折断,许多道清脆的声响合在一起,反倒嘈杂。
地面潮湿,虽然有枯枝和绿叶的铺垫,但整个脊背仍被砸得生疼。
骤然的坠落让秦光霁的头脑发昏,可他没时间缓和。
背包和手机都已丢失,但耳畔仍有客服的声音。
从医院三楼坠下时短暂的阳光已经被世界收回,他看见乌云复又笼罩,看见从医院的小窗里飞出鬼影。他只有继续跑,向着眼前唯一的光亮,向着那一条狭窄而幽深的小径,不停向前。
……
世界完全变了样。
校园不复存在,林立的楼宇成了嶙峋的废墟,本该葱郁的林荫道上,阴翳取代绿叶,树干虬结扭曲,好似由无数个鬼脸组成。
耳鸣加剧,无数个人声合成的呢喃格外突兀,好像来自头顶,又像是来自身后。震动从脚下传来,链条摩擦发出的嗡嗡声与骨头和肌肉共振,渐渐传导到全身。
地面隆起,继而碎裂,一把巨大电锯从中探出,被一条鼓着硕大肌肉的紫色手臂握着,比普通电锯要庞大数倍。
几乎要被忘却了的紫色肌肉人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压迫感比从前更甚。
电锯轰鸣,金属面具闪着弑杀的寒光,在他的身后,那条被电锯破开的裂隙里爬出的不是那位“ME”,而是曾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抵御过的人形动物。
每一只动物的体型都大得惊人,哪怕跺跺脚都能引发地面的强烈震动。
丢失了唯一的武器,秦光霁没有和他们正面对抗的勇气。
绵延的光线从他们的脚下穿过,庞大身形带来的挪转不便给了秦光霁脱逃的机会。
从医院里逃离时留下的伤口缓缓愈合,秦光霁沉下气,瞄准了电锯的死角,闪身从中穿过。
肌肉人反应很快,立即举起电锯转身追击,然而秦光霁引着两只猪形动物撞到了他的面前,又在三头牛之间穿梭,笨拙的身躯互相冲撞成一团,彻底堵死了肌肉人的路。
一直跑到脚下不再有震动,再回头,再不见肌肉人和动物的身影。
耳畔恢复安静,秦光霁放慢了脚步,却发觉眼前腾起了一片浓烟。
指引仍再向前,而这一次阻挡他的是从烟幕中走出的人。
他们没有五官,浑身皮肤发青发紫。不,或许不能用“人”来称呼他们,因为在脱离烟幕的那一刻,他们的躯体便瘫软下去,像被融化了一般,成为在地上蠕动的一团团粘液。
迅速摊开的粘液将光的指引压在身下,地上无从下脚,连周围的树上都挂满了粘液。
该怎么过去?
秦光霁只踌躇了一秒。他向后撤步,径直向粘液冲去——
脚踩上粘液,脚下触感并不像记忆中那样粘稠,反倒像踩在水球表面那样富有弹性。
脚尖点过一团团粘液,如同在一个个气球上奔跑。
眼看就要跨过粘液的海洋,面前的路面突然开始融化,滚烫的沥青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距离秦光霁只有一步之遥。
收不住脚,奔跑的青年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最后一团粘液被踩在脚下,而他奋力一蹬,身体向上腾空——
一根锁链突兀地出现在半空中,秦光霁握住了它,惯性带着他和锁链一起向前荡起,他在最高点松手,划过一条优美的抛物线,稳稳落地。
脆弱的伤口又一次崩裂,反复的疼痛折磨着神经。
衣服被一层层凝结的血镶得板结,与皮肤的摩擦带来新的擦伤。
地面已不再是铺装路,而是大片的黄土,树影也被隆起的土包替代,一下将他从江南水乡丢到了黄土高坡。
贫瘠的丘陵中生长出泥质的怪物,深层的矿物被翻到地面上,闪亮的银光则催生了另一种生物。
两种生活区域几乎相距整个地球直径的怪物在此汇聚,瘦长怪物抖落着银粉向他扑来,从黄土中诞生的怪物则分裂成无数个矮小的泥偶,恰好挡在了瘦长怪物的脚边。
泥偶被踩碎,很快重新凝聚,愤怒的泥人们忘却了对秦光霁的仇恨,调转枪口,纷纷扰扰地纠缠起瘦长怪物。
秦光霁顺利地从二者的内斗中逃离,光线变宽了许多,像是一条铺在地上的绸缎。
绸缎的尽头仍不可见,但踩在绸缎上的重量在悄然增加。
起初只是两只小小的脚印,然后是两双、四双、八双……完全一致的脚印以指数分裂的形式迅速扩大,而承载着脚印的是无数个长相相同的女孩。
她们踩着绸缎向前走,脚印背后生出的是曾在【坏蛋冰淇淋】副本里对抗过的怪物。
它们交叠在一起,形成一堵坚固的城墙,挡住了去路。
牢不可破的联盟也有其薄弱点,秦光霁的目光扫过所有拦路者,最终停留在前排的某个女孩脸上。
身形如鬼魅,手下的触感不像咽喉而像布偶。
五指收紧,女孩的皮囊瘪了下来,滚烫的火苗点燃了这层空壳,并飞速向四周蔓延。
熊熊烈火摧毁了城墙,脚下的光芒陡然扩大。
就在一切都被燃尽的那一刻,一个光团跳到眼前,炸出满目灿烂。
他站在光下,发现Z大的校门出现在他的身后。
和煦的阳光驱散了所有恶意,仿佛在昭示他的胜利。
真的——胜利了吗?
……
秦光霁带着满身伤痕,平视着前方的双眼快速地眨动,瞳孔紧缩到极点,其中蕴藏的并非成功出逃的喜悦,而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更大的情感。
他的双手正在颤抖,他的呼吸越发急促。他的目光几次闪躲然而却在下一刻重新回到那个方向。
他的脚尖反复伸出又反复缩回,踯躅的脚步清晰地反映出他内心的犹豫。哪怕只有几步之遥,他也无法前行。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