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仓有树
借着烛光，他看清了原随云的脸，看清了女人的忐忑。
女人年纪有些大，她的一只手只剩下了枯骨。只一眼，贺小乐已确定，她就是枯梅大师。
他不明白，像枯梅大师这样德高望重的人，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帮原随云杀人？
这个问题他问了出来。
枯梅大师却并没有告诉他答案。
她只是一脸悲戚地凝注着原随云的背影，口中低喃：“你不会明白的。”
原随云没有说话，贺小乐也没再问了。
丁枫把准备的东西端了上来。
原随云让他和女人一起出去。
就算成功和失败的概率对半，他也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又一次失望时的模样。
两人都很听原随云的话，他们依依不舍地望了他一眼，一起出去了。
石室的门关上了。
房间内一点风也没有，烛火安静地燃烧着。
贺小乐撩起原随云的眼皮，仔细检查起来。
多亏了万春流为了他眼睛费的那些心思，叫他真的成了眼方面的专家。
原随云的眼睛看不见，其实是因为高热阻塞了眼睛旁边的经脉，然后经年累月的坏死退化。
若是当年他能遇到一个敢给他眼睛旁边瞳子髎穴位放血的大夫，他也不至于会失明。
但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其艰难。瞳子髎紧挨着眼睛，敢在这里动刀子的大夫，在这世上绝不会超过三个。
而这三个里头还包括贺小乐和苏蓉蓉。原随云三岁的时候，这两人显然还不能给人看病。
原随云有些忐忑地问道：“怎么样？可有办法？”
贺小乐思索了片刻，说道：“多亏了我有几位好师父，不然你这眼睛我还真治不了。”
贺小乐的话叫原随云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其实早已做好了失望的准备，毕竟贺小乐还这样年轻，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神医。
他激动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能治？你可不要为了保住自己的眼睛敷衍我。”
他说的当然是让贺小乐变成“蝙蝠”的事。
贺小乐觉得这样的原随云有些可悲。因为他必须用威胁的方式，才肯相信别人不会伤害他。
贺小乐道：“你如果敢让我治，我便可以治。”
原随云苍白的脸上现出了薄汗，他既激动又紧张，他低低地道了一声：“我当然敢。”
只要能治好他的眼睛，他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又是一段时间的准备工作，原随云喝下了贺小乐递过来的药水。
那种昏沉中被人拨动眼睛的感觉，既新奇又令人恐惧。
他知道贺小乐划开了他的眼角，伤口应该很深，因为他能感觉到有东西在他伤口里边动。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贺小乐要问他敢不敢。
似乎有药流进了他的眼睛，然后是一股温热的内力。
原随云这时候还有闲心去感知，他发现，贺小乐对内力的控制很精准，他比他以为的要厉害得多。
等原随云再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床顶的雕花板。
他能看见了。
贺小乐靠在旁边睡着了。
原随云好奇地打量着他。贺小乐看起来果然同他想象中的一样，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可他年纪却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一些。
贺小乐治好了他的眼睛，如今他对贺小乐再生不起半点厌恶。
如果贺小乐不与他为难，他愿意把他奉为座上宾。
原随云轻轻一笑，原来治好眼睛对他的影响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大得多。
他把目光从贺小乐身上挪开，他看见了自己屋子里的陈设，它们都是他所熟悉的东西，如今用眼睛去看，却多了几分陌生。
他从床上下来，从床框，摸到桌子，再到墙边的博古架……
他想笑，可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原来，可以看见的感觉是这样好。
到现在贺小乐都没有醒，就连原随云都不得不感叹他的心大。
他站在了贺小乐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他的手虚虚放在贺小乐的眼皮上，却是什么也没有做。
贺小乐敢相信他，他倒也没打算辜负这份信任，他还不屑于做出趁贺小乐不备伤害他的事来。
就在贺小乐快要醒来的时候，原随云忽然点中了贺小乐的穴道。
他轻声道：“我已不想杀你，却也不想你把我交给楚留香。”
原随云手里提着灯走出去了。
此时他已不希望蝙蝠岛一片黑暗，此时他恨不得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的眼睛。
丁枫和女人是最先瞧见他的人。
看到他眼中的神采，两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笑。
丁枫激动道：“公子，您能看见了！”
女人道：“这真是太好了。”
原随云整个人都温和了下来，他道：“我这一生，第一次感觉这样好。”
女人哽咽着说道：“你以后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丁枫看了一眼他的身后，奇怪地问道：“贺小乐呢？”
原随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治好了我的眼睛，我不想再与他为敌。但他却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实在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就只好让他先在房间里休息了。”
听到这话，就连丁枫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半点想找贺小乐麻烦的意思。
人的喜恶就是这样，也许一开始觉得这个人很讨厌，可在某件事情后，却会发现这人分明很可爱。
蝙蝠岛的宴会就要开始，原随云有些遗憾的吹灭了手里的灯。
明明他已经历了二十年多年的黑暗，可此刻突如其来的黑暗，却仍叫他不习惯，仍叫他生出了些许不安来。
丁枫说道：“胡铁花和英万里都落到了我们手里，但楚留香却逃了。我派人翻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楚留香。”
原随云问道：“难道他没有去救胡铁花？”
丁枫犹疑道：“也许是他被关押的地方太难找？”
原随云却道：“也许，他早已躲藏在了你的身边，只等着你给他带路。别忘了，这岛上还藏着另一只老鼠。”
丁枫怔住。
却在这时，一个声音笑着说道：“还要多谢丁公子带路了。”
丁枫叫道：“怎么会？！”
楚留香从岩壁上飘落下来，他整个人就像一片羽毛，落下的时候，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道：“黑暗有时确实是最好的掩护。”
无论是他藏在东三娘的床上未被搜寻的人发现，还是一路跟着丁枫找到原随云就是蝙蝠公子的铁证，都多亏了这蝙蝠岛的伸手不见五指。
不过，他说贺小乐有奇效却也不错。
若非贺小乐给原随云治眼睛拖延了时间，他还真摸不清这蝙蝠岛的构造，也就遑论跟踪丁枫了。
原随云当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幽幽一叹，说道：“真是成也贺小乐，败也贺小乐。”
楚留香道：“可他毕竟治好了你的眼睛。如今你已经能够看见，你难道不曾为自己做下的事而后悔？”
楚留香曾经借着火折子的光，看见了东三娘的眼睛，他无法想象，做下这般残忍事情的人居然会是原随云。
但当然也只能是原随云，因为他看不见，所以他要叫其他人也看不见。
可现在，他已可以看到，他已体会到光明的美好。
楚留香是希望原随云自己悔悟的。
但是没有，原随云的心里充斥着野望。他道：“没有了眼盲限制我，我岂非更容易登上着武林第一人的宝座？”
楚留香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人眼盲虽然治好，心盲却永远也治不好了。
楚留香道：“看来你我必然为敌了。”
原随云道：“你要跟我交手？”
楚留香道：“不错。我知道你很强，但这一战却是非打不可。”
却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声音的主人说道：“可我毕竟与他约定在前，这一战香帅可不可以交给我？”
这声音里带着些难过，更多的却是坚定。
楚留香已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贺小乐。
他在难过原随云的无可救药。他已明白，同原随云一战，是非战不可。
原随云疑惑地问道：“你没有被我点中穴道？”
他分明看见贺小乐已经睡熟，他不信自己会看走了眼。
贺小乐道：“我毕竟是个大夫，大夫解起穴道来，当然要比其他人快得多。”
原随云轻声一叹，说道：“你应该明白，我很感激你治好了我的眼睛，所以并不想与你为敌。等我登上了这武林第一人的宝座，我甚至会叫其他人像尊重我一样的尊重你。”
对于这些，贺小乐不为所动，他道：“尊重还是惧怕？原公子你自己可曾明白？”
原随云神色淡淡，他道：“尊重也好，惧怕也好，我都是至高无上。”
贺小乐道：“如此，便只有请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