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晚鲤鱼疯
投石比弓箭有力,射程也不短。可居高临下的城楼才是发挥其优势最好的地点,平地相遇,冲击力和准头都大打折扣。
后悔也迟了,他只能寄望于这一招能清退敌军。
一排排大石头从天而降,领兵冲杀的仆固怀恩大喝一声:“顶住,别被吓怕了!”
石头是很重的,敌方追击的时候绝不可能携带大量笨重的武器。
只要坚持过这一波,李归仁就再也没有反攻的力气了。
胜利就在眼前。
此前,也有人质疑过这种简单的战术能否奏效,而现在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如果在城下交战,拥有守城优势,又有追击机动性的骑兵在平原地带几乎无破解之法。郭子仪设计的一出诱敌深入,正是抓准了燕兵的自负心。
面对曾经打败过的敌人,对方难免会轻敌,何况他们之前可是连胜两线的唐军。
而在绝地中杀出生路的朔方军,却拼死也得赢下这一仗。
“小心!”
就在仆固怀恩下马准备往树丛中躲避时,一颗不大不小的落石从偏角处投来。不等他回转视线,一股重重的力气便将他往河岸推去。
用了全身力气的李明夷刹不住脚步,鞋底叫桥边的青苔一滑,整个人就要掉进渠水中。
风声猎猎过耳。
熟悉的坠落感迫使他拼命往前挥舞双手。
就在李明夷大半身已经坠下桥面时,高举的手腕忽然被谁用力拉住。
“你真是……”
趴在桥面上的青年,牙关咬得脸都涨红了,才勉强拉住他不继续下滑。饶是如此,也不忘挤出半句骂声。
投石还在接二连三地降下,碎石不停炸过耳侧。巨大的声响,让整个耳膜都嗡鸣起来。
李明夷只能维持着这个吊钟般的姿势,同时也尽量用另一只手扒住桥体,减轻施救者的压力。
几乎度秒如年的一刻过去,就在他意识逐渐被吞没时,手腕上的力气忽然加重。
另一只手加入救援,两人合力将他拉了起来。
“多谢……”勉强说出这句话后,李明夷再也克制不住晕眩的大脑,整个人跌撞地倒在桥面上。
……
黑暗之中,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
李明夷猛地仰头。
仍是熟悉的梦境,那可怖的面孔深切注视着他,黑沉的眼眸中布着难以察觉的不舍。
那不能弯起的嘴唇慢慢张合。
€€€€再、见。
李明夷读懂过这句话。
送他来到这个的烧伤病人,比他自己更加肯定会有再见的一日。
他也张开嘴唇,第一次试图回应对方。
“你是……”
“李郎,李郎!”
焦急的声音钻入耳中,扯起一阵钻心的疼痛。李明夷豁然睁开眼睛,围在头顶的一圈人脸映入眼帘。
他眨了眨眼。
“你们……”干嘛?
“你真是个大傻子!”一见他苏醒,凌策便迫不及待把该骂的补上,“将军是什么人,需要你去舍命相救?救人之前也不想想会不会给旁人添麻烦,你要是死了,我往后怎么有脸见小将军!”
说到最后几字时,他牙关已经打起哆嗦,皱着眉把脸转开。
半晌,才听见对方若无其事地问:“战况如何?”
一旁的赵良行微微而笑:“郎君已在咸阳。”
咸阳在长安的西北方。
可见朔方军已经突破了李归仁的拦截,即将和西线的主力会师。
听到这个令人欣慰的消息,李明夷这才有了死里逃生的真实感觉。紧绷的神经一放松,疼痛便清晰地从右耳和右手传来。
“当心。”周春年提醒他,“你右手臂筋骨断损,赵公已为你归位,暂时莫动。”
李明夷垂眸看向自己被用夹板捆好的手臂,暂且跳过这个问题。
刚刚还没注意到,交谈几句,才感受到右耳持续的疼痛。单侧听力似乎也有所下降,闷胀着带来晕眩的感觉。
“老夫替你看过。”赵良行倒不隐瞒,直接向他告知,“郎君右耳膜有些破损。”
这种耳病在军营中不算罕见,往往由暴力或炸声引起,倒也不致死,顶多留点耳聋的残疾。
只是这点遗憾,放在这位令他欣赏的晚辈身上,未免有些令人惋惜。
听到这个答复,李明夷心下一沉。
如果对方描述得没错,结合自己感受到的症状,他无疑是遭遇了一种军旅中的特殊外伤疾病€€€€
创伤性鼓膜穿孔。
第107章 人工血痂生物膜(捉虫)
创伤性鼓膜穿孔,并不一定是由直接暴力引发,声波、热量或水压变化都可能是其病因。
在世界大战中高频出现的疾病引起了医学家们的关注,为了研究这种特殊的外伤如何治疗,整整一个世纪,无数耳鼻喉科医生不断进行实验,得出令人讶异的结果。
这种骇人的耳部创伤,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自愈的。
换言之,哪怕置之不理,人体也会自行修补穿孔。
然而,增殖的细胞可不像手术医生一样眼观全局,愈合出来的造型和功能往往不见得令人满意。
对于受损程度不需手术的创伤性鼓膜穿孔,如何引导细胞的正确修复路线,则成为这个疾病治疗的关键之一。医学家很快调整了研究的角度,改以膜材料贴合创口,并开始琢磨哪种材质可以更好地辅助人体组织朝着理想的方向修复。
物理性质优越的明胶海绵颗粒,新兴药物纤维细胞生长因子,甚至是无菌的葱皮、鸡蛋皮和外科手术套膜片,都被医生们用以实践。
事实证明,不管疗效如何,只要能贴合上破损的鼓膜,或多或少都能起到一定的支架功能。
正当李明夷思忖着该选用哪种材料时,两道不请而至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忽然向军医们休憩的营帐靠拢。
李明夷的目光敏锐地往前探去。
帐帘被掀开了一角,两张意料之外的面孔出现在视线中。
“说好再会,李兄怎么躺着来了?”撩着门帘走进的青年,眼角扬起一分促狭的弧度,大阔步来到李明夷跟前。
随后而来的年轻医官则先向见过面的赵良行颔首问好:“一载未见,赵公此路辛劳。”
赵良行微笑着起身相迎,转头向李明夷解释一句:“凤翔兵部已与我军会师,他们是来看望郎君的。”
两线唐军直接在咸阳聚首。
经历两地的苦战,不同军团下的双方都对彼此有了更深的信任与理解,看来郭子仪的战术已经被其他将领接受。
€€€€兵合一处,剑指长安。
李明夷感到欣慰的同时,不免生出几分庆幸。此前驻守武功的王思礼部被安守忠快速推平,敌人的兵线一度逼至凤翔,这些投身军营的故人亦是生死未卜。
现在谢照与谢望都好端端出现在他面前。
李明夷转动目光,搜寻那个缺席的身影。
就在不安与凝重逐渐浮上时,一道匆忙跌撞的身影隐约穿梭进帐门外的晨光。
“烫烫烫烫……”
一路跑来的青年,双手捧着个药皿,龇牙咧嘴地钻进营帐。
见众人齐齐将视线转向他,林慎赶紧将手里盛着滚烫黑膏的器皿搁在桌案上,有些尴尬地甩了甩手。
“师兄命我拿陈油煎膏,用以治疗李兄的耳症。”简单说完迟到的缘由,他大大方方地上前,揽着李明夷的肩膀拍了两下。
“又见面了,李兄。”
他乡遇故知,在这个交通与通讯落后的时代无疑是件幸事。然而林慎巴巴端来的这碗药膏,李明夷唯有敬谢不敏。
有着大量经验学证据的中医认为陈油可生肌长肉补皮裂,可惜柔软的膏体不足以起到支撑作用,要想让穿孔修复得更理想,还需要更合适的膜来做支架。
他将目光投向略显失望的林慎。
“我知道一种更好的药,不过需要你们帮个忙。”
胡麻陈油煎膏,那可是老祖宗传下的治伤疗法,这人竟敢口出狂言。
林慎很快抛下失落,倒对李明夷口中更胜一筹的药物生出浓厚的兴趣。
谢望也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看来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听他们论起医药,谢照长长抻了抻腰,胳膊搭上正靠着墙壁休憩的凌策肩头,毫不见外地将人往外拐去。
“走,咱兄弟俩去喝一盅。”
凌策一个踉跄,眼神狐疑地往对方脸上扫去,半晌才记起见过这人。
谢照笑着往后一瞥,随即收回目光,熟络地拉扯着凌策往外迈步:“听说三原那战你们打得很是厉害……”
两人的步伐慢慢远去。
制备药品需要相对清洁的环境,就算谢照不把人拉走,李明夷也会逐客,正好免了一番口舌。
林慎急得催问:“究竟是什么药?”
此人是手术的奇才,他自问比不得对方一二;可要说用药嘛,难道他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药方?
面对一周军医同样疑问的目光,李明夷不遮不掩,直接抛出了答案。
“人血痂。”
这个回答委实让在场的医生们有些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