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晚鲤鱼疯
不过领路的李明夷却没有走向正门,而是往旁边的小道走去。
马和心中纳罕,但也并未深思,慢慢悠悠牵着毛驴跟上去。
€€€€总归不可能带他去牢房吧?
目送他们离开的小谢郎打量着李明夷步伐所向,却似乎猜到了什么,会意地笑起来。
“这、这、这……”
等到了“说话的地方”,马和看着眼前的光景,脸颊抽搐一阵,半晌组织不出言语。
虽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可空气中分明的腥味,绝不是他所期盼的那种。
“驴。”一个青衫瘦骨、微微驼背的人从正中阴沉沉的房间走出一步,目光甚是不满地打量那毛驴一眼,颓废地开口,“带出去。”
而在他身后,赫然挺着一具惨白的尸首。
“李,李郎。”马和下意识后退两步,“在这里,不太好吧?太打扰了。”
打扰活人也就罢了,死人就免了吧!
毛驴比他还要积极地往后扯着缰绳,试图逃离这个磨刀霍霍的地方。
“哦,没关系的。他一般不出屋子。”李明夷替马和把驴拴在院子门外,想着谢照之前教的求人话术,尝试着开口€€€€
“你要吃点东西吗?”
“……”马和现在不仅不饿,还有点反胃。
但海口已经夸下,再咽回去是不可能了。他艰难地摇了摇头,自知指望不上什么好酒好菜,索性直接问了:“李郎是想知道这硫水的制法?”
“是。”李明夷点点头。
昨晚他捡到的硫石,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是天然硫矿的一种。但要如何简单地将矿石变为硫酸,却要请教这位精通化学和地质的野生专家。
见他眼中的认真不假,马和倒长叹一口气。另一种情绪,取代了恶心,将他的胸口填满。
“这种硫水,可以腐蚀兵器,溶解铁石。我曾将之告知官府,可他们却以为是招摇撞骗的把戏。”
既然如何都是行骗,那最后唯一成真的就是他骗子的身份。
李明夷默然听着他若无其事的讲述。
对一个领先于群体认识的科学家而言,不疯、不傻、不屈服,下场就是哥白尼和伽利略。
而他能在这个时代完成一千年后的手术,唯一比马和幸运的,就是得到了谢望等官医的理解和信任。
“不过,而今终于有人叫我一声先生。”见他眉目紧蹙,马和欣慰地笑起来,“看来我不得不把这方法告诉你了。”
李明夷极认真地看向对方。
“其实也很简单。”马和负手而立,背脊端直,含笑的眼眸在这一刻严肃下来。
“就是高温烧矾。”
矾?
马和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将之展开给李明夷看。
淡黄色的纸上洒着一些被碾成齑粉的绿色矿质,李明夷对其很熟悉,在中药学中,它被称为绿矾。而这种存在于自然中的矿物质,主要成分是硫酸亚铁。
因为频繁的地质活动,青莲一类的村庄硫类矿质丰富,于是也给了马和捣鼓各种硫化物的机会。
他继续道:“我炼制绿矾,本是想探究其本质,没想到有一次我用水扑向刚烧过绿矾的炉子,水却飞溅出来。那些溅出的水,竟然直接将木头腐蚀。可等炉子退温了,我再倒水进去,这种情形却没有复现。”
说到这里,他神秘地笑了笑,弯着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熠熠的亮光。
“我试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发现了,原来激发水的竟不是烧过的绿矾,而是烧出的浊气!”
硫酸亚铁在高温下会分解出三氧化硫,这种硫的高价氧化物遇水会释放出大量的热。幸运的是,马和并没有将之视为一个偶然,而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大胆地猜测出气体也是可以反应的物质。
马和取下腰侧的葫芦,拔下塞口,将内容之水挥洒出去。所溅之物,立刻升起袅袅的烟。
他向前走进烟雾中,仰面向天,徐徐展开双臂,仿佛就这样登临上只有他一人的舞台。
“于是我将这种浊气和水相合,便有了硫水。可我相信,这绝不是结束,这种硫水一定还能有更多的变化。李郎,你相信吗?”
他热切的视线穿过烟雾,落在唯一的听众身上。
而李明夷的回答也没有让他失望€€€€
“我相信,并且我正需要。”
需要,这是马和等了太久的一个词。
气雾散去,马和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平静下来,他向前走出两步,站在李明夷的面前,慨然点了点头:“好,既然郎君需要……”
他伸出手。
“那就十两银子吧。”
“……”
李明夷似乎知道为什么当初他被官府拒绝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制取硫酸的工业方法尚未问世,马和误打误撞研究出的土法可以说是他本人的专利,要付费使用也很合理。
但这个花销再让王焘承担的话,也实在不合情理。李明夷思忖片刻:“我现在没有钱,可以赊账吗?”
马和压根没料到他当真愿意付钱,在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咕€€€€咕。
他本人的沉默中,肚子偏偏不争气地响起来。
“咳……”马和大声咳嗽一下,咽下涌出的唾沫,正色道,“既然李郎你都开口了,那我少不得给你一个面子。不过得先付利息。”
李明夷静静看着他,等他继续说话。
看对方如此不上道,马和嘴唇动了动,无奈地吭了一声。
“就是……吃的东西还有吗?”
人到了饿极的时候也挑不了地点和食物。就在弥散着诡异气味的侧屋里,马和吃掉了三个胡饼,两个馒头,最后又灌下一大口水,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嗝。
吃饱喝足,他也没有赖账的意思:“李郎若是想要硫水,我在城里还藏了一些。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究竟要用硫水干嘛?”
“我要用它和酒制备一种麻醉剂。”李明夷亦不加隐瞒,“一种可以吸入的麻醉剂。”
听到这个他从未想过的组合,马和的眼睛登时一亮,嘴上的胡饼渣滓还没有擦,便拉起李明夷的袖子。
“走,现在就去!”
李明夷和马和一走,小院才重新得到宁静。
张敛正有一具尸体要解,本来打算让李明夷过来帮忙,但看他那副急迫的样子,就知道今天只能一个人干活了。
他慢条斯理地抽出刀具,继续手头的活计。
可这安宁也没有持续太久,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听得院门外那头驴扯着嗓子叫了两声,似乎正对回来的二人叫嚣着被拴在此处的不满。
外面随后便来哐当叮咚的纷杂声音。
张敛皱了皱眉,将门重重锁上。
许是感受到他的愤怒,不知在干什么的两人马上安静下来。可就在张敛刚刚重新沉下心时,一声砰的炸响忽然从门外传来。
张敛的刀从手中脱出。
他立刻起身,把门推开。
“李明……”
眼前的一幕让张敛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本来就不算大的院子里,一个烧红的炉子被独自摆在中间,上面还歪斜着摆着个已经碎了大半的陶器。粘稠透明液体沿着陶器的裂缝蔓延在地面上,所到之处皆升腾起滚滚的青烟。
被烧烫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酸味和酒气,而在这两种强烈的味道中,隐约夹杂着一种他从未闻到过的奇异的气味。
马和也皱着鼻子使劲地嗅了嗅,露出与张敛同样不解的表情。
被崩了满身碎陶片,衣服也被烧出好几个的洞的李明夷却以手做扇状,慢慢将气味陈杂的空气扑进鼻中,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马和歪着头看了两眼,也跟着他的动作做起来。在张敛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的表情忽然振奋:“……这就是你说的麻醉剂?”
李明夷缓缓地吐息,点了点头。
刚才没有把控好硫酸和酒的量,出了一点小小的事故,但就像那场炸出硫酸制法的小爆炸一样,这种暴躁的物质再一次给他们带来了惊喜。
虽然只有一点,但他已经可以闻到那熟悉的味道。
马和也徐徐四望,仿佛能在空气中看到那新诞生于世,却暂时看不见的物质。他压抑住激荡的心情,问李明夷:“所以,这东西到底叫什么啊?”
乙.醚这个词将要脱口而出的瞬间,李明夷忽然停顿了一下。
在二十一世纪,它的确被称为乙.醚,但这并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亦不是它被首次合成时的名字。
他只是借用了前人的成果,不能窃取命名的权力。
1540年,德国化学家瓦伦丁€€罗斯将硫酸和乙醇混合加热①,得到了一种超乎这个实验的预期、却将在数百年后改变人类手术史的物质。他将其称为€€€€
“甜油。”
第33章 掌骨骨折内固定
是夜,谢府。
灯火通明的书房中正有客来。
换了家常衣着的谢照,毕恭毕敬请前来的老者坐下:“父亲近来总觉体虚乏力,夜汗淋漓,吃了几味药也不见好,是故请王公您来瞧瞧。”
书案的另一端,是刚放下笔的谢敬泽。在身前这位曾历任刺史、又名满天下的前辈面前,他丝毫不敢端着一州吏长的架子,亲自起身去扶。
王焘摆一摆手坐下:“伯瞻,令郎既请我来,你我便只是病人与医者,你且坐下,老夫替你诊脉。”
谢敬泽颔首代替行礼,坐下后将手腕伸出。
书房中点了数盏油灯,四面的光源照着对面而坐的两人,在空阔的墙壁上映出重叠的影子。
王焘垂腕压指,凝神地为他诊脉。片刻后,语重心长地道:“你是忧思过重,所以脾虚肝郁,老夫可替你拟一方。不过用药只是治表,要根除疾病,则要将心放下。”
“王公所言甚是。”谢敬泽被他说中了心事,长长地嗟叹。
“昨日杨光€€太守公与郭公书信,提及突厥在太原异动。九门等地亦传有胡人作乱。如今局势动荡,事端异生,听朗之说陈留有身份不明的胡人出没,我不得不挂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