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晚鲤鱼疯
飒€€€€
话音刚落,一道明晃晃的刃影破空袭来,咚一声重重钉在他身侧的墙体上。
黄同云咽了口唾沫,转眸看去。
一截陌刀正深深斜插在墙体中,锋刃颤颤,只差一毫就能割上他的喉咙。
就在他胸口擂擂鼓动的时候,只听哒哒几下,那匹玄青大马散漫地踱了过来。马上之人居高临下,漠然注视着这张突然冒出的紧张面孔。
接着,长长打了个呵欠。
他咂咂嘴,声音饱含一股无聊的厌倦:“那你们是什么人?”
黄同云后退一步,解释道:“我们是行唐县的义军,正想赶往赵县支援,没想到路上遇到将军。刚才潜伏也只是以为燕军来临,绝无冒犯之意。”
听到二人的对话,其他骑兵都按下了准备进攻的姿势。
刘镇驿等义军也纷纷站起来,举手以示清白。
“原来是义军。”听他说完,那人翻身下马,从黄同云身侧把那把陌刀拔了出来,扛在肩上。
黄同云眼睛登时一亮:“半截大刀,您是仆固将军?”
听他这样一说,义军众人纷纷瞩目过去。
那把深深压在将军肩甲上的大刀,刀背厚而坚实,刃面却坑洼不平,像狼的獠牙,是肉骨磨砺出的尖齿。
只可惜,这柄凶悍的大刀已断去尖刃,只剩半截,露出黑森森的铁石。
“断刀仆固怀恩……”
见此情状,李明夷身边的少年二牛深深呼出一口气,眼神几乎放光。
李明夷探头看了看:“谁?”
这人如此不识泰山,少年忍不住瞪大眼睛,指了指那把大刀:“仆固将军是郭子仪将军座下第一猛将,也是铁勒族第一勇士。你看到那把断刀了吗?听说是因为他刀比手快,杀气太重,郭将军怕他收束不住,才截去半段,以防他斩错了人。”
若非如此,方才黄同云已经成了刀下冤魂。
听到少年的声音,扛着刀的仆固怀恩向后侧首,咧嘴大笑两声:“好小子,你倒话多。”
二牛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既然将军已经至此。”黄同云这才迟迟松一口气,忖度道,“看来九门胜负已分。”
“呵。”仆固怀恩仰起头,脸上竟还有点遗憾之色,“我还没尽兴呢,史思明那龟孙子跑得比狗还快!”
双方都算是唐军,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便各自放下兵刃,简单交换了一下情报。
原来郭子仪一至常山,便马上抽出精锐出兵九门,给史思明来了个下马威。
这支号称燕帝国最强战力的部队在短短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就被朔方军一连逼退八十里,仓皇逃至赵县。
可惜他们稍晚一步,追击至此,才发现本地的义军已经惨遭毒手。
仆固怀恩等先遣军彻夜追踪,在这里发现埋伏的踪迹,本以为是苟命的燕兵,没想到竟是凑巧遇上另一支河北义军,失望也在所难免。
但当听到黄同云说起尸首的问题,仆固怀恩散漫的表情亦变得肃穆。
“他们是为国捐躯的勇士,肯定也不愿意自己的尸首传出疾病。就依你们所言,就地火化了吧。”
在朔方军的帮助下,不一会便找来几卷草席。
那些未肯瞑目的面孔,被遮进黑暗,随着一桶热油泼上,很快化为熊熊大火。
夜风一吹,零星的火点从中迸出,掠过周围之人的脸颊,随即湮灭在深深夜空。
“安息吧,我的兄弟。”仆固怀恩以拳捶在自己的左胸口,闭上眼睛,“我向天神发誓,一定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火化结束后,仆固怀恩再次上马,准备回师九门。
离开之前,他再次远望冥冥无边的南方,磋着牙道:“史思明部都是精锐骑兵,一日可行军数百里,此番让他断尾而逃,只能来日再跟他决个胜负了。”
这位北方将军勇猛之下并不乏对战局的精准判断,刘镇驿不由钦佩道:“之前我们也曾对战史思明部,可真是一群贪狼鬣狗,我们实在不是对手。郭公与将军连挫其锋,实在用兵如神。”
仆固怀恩也颇有感慨:“这是有赖北岸兵民€€力同心。我们一至常山,就有本地里正送来九门地图,实在帮了大忙。”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对了,那里正说他儿子也在燕营,求我们莫要错杀。可我们抓住的燕狗说那孩子跟着蔡希德部,你们既有过冲袭,可曾留意到?”
听到这个问题,刚刚被九门捷报所振奋的义军诸人忽然沉默下来。
仆固怀恩还在竭力思索:“那孩子,好像叫周……周什么来着?”
“周满。”有个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哦,对!”仆固怀恩瞥他一眼,正想追问,便在义军们齐齐垂下的脸上找到了答案。
黄同云的回答更印证了他的猜测:“方才我们所说那位挺身而出的义士,便是周满。”
仆固怀恩久久默然。
“不愧是父子,俱是忠烈。”
宵风吹过士兵们的衣甲,朔方的军人纷纷摘下银盔,齐齐默哀片刻。
“将军。”一片沉寂中,却听见方才答话周满名字之人再次开口,“若您要回九门,能否带上我?”
仆固怀恩转眼看去。
是个瘦高、挺拔的年轻人。
他只瞥了一瞥,便笑着摇摇头:“你不是义军吧?”
关于这人的细节,义军刚刚并未提起,仆固怀恩却能一眼断定其身份。刘镇驿倒是有些好奇:“您怎么知道的?”
“他身上没有杀气。”仆固怀恩肯定地道。
甚至就连手上那把匕首都没握对。
这样的人上了战场,除了送命,他想不出第二个结局。
仆固怀恩的目光深长地落在面前不语的年轻人身上:“打仗可不是儿戏,你还是赶快回家吧。”
“我不打仗。”
李明夷抬眸与之相对,眼神中并无任何畏缩或欺瞒:“我有周满的遗愿要带给他父亲。”
仆固怀恩深深注视他片刻,转身拉紧缰绳。
“那就跟上吧。”
考虑到义军势单力薄、精疲力尽,而现在朔方军已经掌握了主动权,黄同云决定带着诸人暂时留在赵县修养,之后再根据战局伺机而动。
来不及说道别和感谢的话,李明夷跟随仆固怀恩一骑战马,很快回到九门。
破晓时分,他被撂在前往小镇南孟的路口。
“现在整个九门已经被我们控制了,不会有燕兵。”仆固怀恩给他扔了一袋干粮,“你自己去吧。”
河北局势仍然未定,朔方军实在无暇照顾到每个人头上。
所以周康等待的那个消息,只有李明夷亲自去告诉他。
一线亮光逐渐分开天与地,仆固怀恩所带领的骑兵队一路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那抹朝阳之中。
抱着一口袋的干粮,李明夷一个人走到周家的宅邸前,停下步伐。
现在这里已经不是疟疾病人院,门口也没有士兵把守。他叩了几下门,见无人回应,便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光景和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些空荡。左右转了转,还是没找到周康。李明夷的视线扫了一圈,不由自主落在那个熟悉的小厨房上。
带着陈杂的心情,他迈步走了进去。
灶台还有些温热,大概主人刚离开不久。
李明夷弯腰看了看下头,果然有个隐蔽的角落,只是很小,不知道周满那么大一个人之前是怎么缩进去的。
他刚试着往里钻了钻,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惊喜的呼唤:“阿满!”
是周康的声音。
脚步声快速地靠近,李明夷赶紧从里面退出来,重新站起身,向来人颔首招呼:“周里正好。”
见自己认错了人,周康有些不好意思地捏捏手,但还是很高兴:“李郎回来啦?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
他目光有些局促地落在对方身上,仿佛想问什么,又怕冒犯,最终只道:“怎么一个人来了?”
“我来……”李明夷顿了一顿,还是省去了寒暄,“是替仆固将军告诉你周满的事。”
“是吗?”听到有儿子的消息,周康马上笑了起来,“他如今在哪里呢?怎么不和先生一起回来,莫不是还在和我置气?”
李明夷摇摇头。
周康便笑着等他继续回答。
“他……”
李明夷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突然说不下去。
他曾无数次遗憾地向家属宣布病人的死亡,知道最能安慰他们的话语是什么。但在周康面前,那句简单的话搪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郎不必说了。”
片刻的凝滞,周康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忽然开口道。
他越过李明夷的位置,在灶台前慢慢蹲下去,看着那个黑漆漆的角落。
李明夷看不见周康的脸,只能听见他沙哑的嗓音响起。
“阿满他打小就是个犟脾气,不管是挨打,还是被骂,都从来不肯低头认错。每次他生气了,就躲在这个地方;饿了,就偷偷啃个地瓜。他以为自己躲得很好,其实我和他阿娘一直都知道。”
周康又笑了笑。
“所以每次找不到他,我都来这里看看,十次里总能找到两次。”
李明夷握紧拳头,克制着胸口的颤抖。
“后来,后来燕人来了南孟,为了警告乡亲,第一个就……他阿娘走后,阿满恨我向燕人弯腰,生了好大好大的气。我便每天都来这里,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只有一次……”
那是史朝义还在这里的时候,周满来找李明夷,为躲来人,钻进了灶台下面。
也是父子两最后一次无言的相见。
周康哽咽片刻,轻轻吸了口气,笑道:“当时,我怕他被发现,就什么话也没说。他大概还觉得自己躲得很好吧。”
“抱歉。”片刻的沉默,李明夷低声地道,“我……”
“李郎不用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