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晚鲤鱼疯
在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下,从潼关去往邺城最便捷的路线是先向东到河南地区,再横跨黄河北上。
但这刚好和安禄山铺设的兵线重叠,大部分路途皆被燕兵把守。且潼关至洛阳等地即将交火,危险非常。所以李明夷并没有选择这个路线,而是打算先行渡河北上,再沿相对平稳的北岸向东赶往邺城。
谢望和林慎要回陈留,便无须渡河,直接南下绕路而行。
因此,虽然目的地只隔了一道黄河,三人并未同行,就在潼关分别。
船桨分拨开荡漾的河波,远方险峻的潼关逐渐被河面的水雾吞没,传闻中坚不可摧的天下第一关就此消失在视野中。
整整一天都蹲在强烈摇晃的船只上,抵达北岸的时候,李明夷的头都要被甩晕了。
俯身休息片刻,再起身看去,正是斜阳日暮。
有三两的孩童在口岸边追着蜻蜓,许是听见了大人的呼喊,小家伙们赶紧把挽起的裤脚放下,沐着霞光往家里跑去。
远远地,村庄升起炊烟。
这个靠近潼关的口岸还未曾被燕帝国侵占,宁静安然的场景,不由让李明夷想起一年前的陈留。
那个小大人似的姑娘和他说,你一定要成为最了不起的医生。
当时两人谁也没有想到,仅仅几个月后,一场巨变席卷了整个国家,他们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在溃散的命运中继续向前。
和暖的晚风拂过面颊,已经长到颈窝的发尾被吹散开。李明夷收起眺望的视线,背着行囊继续向东。
越往东行,一路所见越发萧条。到了邺城城门,大路上几乎已经荒无人烟。曾经繁荣的市集关停了大半,不知谁家的幌子横倒在街口,脏污的布面上依稀布着血迹。
这里曾经沦为燕土,后来又被郭子仪收复,可短暂的和平尚不足以抚平鲜血流淌过的伤痛。
经过好几日的跋涉,李明夷本打算先找个酒家歇下,但一问价钱,马上就被劝退了。
“郎君,不是我们坐地起价,只是这世道您也知道,一斗米都要好几百文,连我自个儿都三个月未见工钱了。”伙计把帕子往肩头一搭,索性闲着也是闲着,长吁短叹地和他抱怨起来。
“听说潼关丢了,连皇帝都跑了,看来这天就要变咯。”
自从离开军营,前线的消息就很难打听到了。哥舒翰出兵后的半个月,李明夷才在路途上的某个药市听到潼关军在函谷关战败的消息。
哥舒翰亦被燕军俘虏,然而因他在百姓之中声望极高,安禄山一时不敢杀之,反倒把他当作座上宾礼遇,借此安抚沦陷地带的民声。
但他背后的士兵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函谷关中,黄沙埋下万千生灵。
以事后的角度看,这场失败其实并非偶然。军营的操练再勤,和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历练毕竟不同。且哥舒翰这次遭遇的燕军将领崔乾佑也是数一数二的战术家,强强相遇,输赢本是常事。
而就在兵败后的短短几日,稳坐长安城中的皇帝终于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他催促出兵的圣旨,就是给安禄山递上的上门请帖。
现在,最后的障碍已经扫除,无人守护的天险根本护不住长安。
这场惨痛的失败就像一盆兜头的冷水,让整个朝野不寒而栗的同时,也彻底敲碎了他们快速平叛的美梦。也许是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敌人还未赶到,皇帝李隆基就以“御驾亲征”的名义离开长安,带着重臣亲兵逃往蜀地。
六月十四,函谷关惨败后的第七天,在大名鼎鼎的马嵬驿,跟随皇帝逃亡的杨国忠被愤怒的唐军将士围杀。
只是他一人的鲜血已远不可能满足安禄山膨胀的野心,更无法逆转一溃千里的局面。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河北、南阳两个战场的胜利与坚守都被中部的失利震荡,一时兵荒马乱,国都四面楚歌。
沉黑的永夜,似乎就要笼罩在这个曾奇迹般繁荣过的时代。
“唉哟,看我这张嘴,这也是道听途说的,郎君别往心里去。”
见李明夷久久地不语,伙计上下打量两眼,瞧这客人穿着还算干净体面,便猜到也不是一般的流民,赶忙笑着挽留:“看您行李那么重,怕是外乡来的吧?这一路辛劳,不如坐下吃两盅酒。”
依现在的物价,恐怕酒也不便宜。李明夷婉拒了他的建议,站在街口向外望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便宜租房。
日暮时分,天光骤然阴沉下来。举目的荒芜中,只有寥寥的几人在路上行走。被风吹卷的幌子扑扑打着地面,后面躲着几个邋遢的乞儿,老鼠似的挤作一团,嘴里不停地咀嚼着什么,视线不时从李明夷背着的包裹上扫过。
“郎君可要小心。”一旁的伙计小声地提醒道,“人穷了,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
李明夷此前也没料到邺城会是这个光景,一个人背着器械和白银,在外人眼中看来无疑是个会动的香饽饽。就这么游荡下去,恐怕他还没找到医院的地址,就会被抢劫一空。
他捏着田良丘给的公验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的安全去处。
“多谢。请问你知道这里的官医署如何去吗?”
“官医署?”伙计吃惊地重复一次。
李明夷不假玩笑地点点头。
除了公验,他包里还有一本带着王焘和陈藏器手迹的《本草拾遗》,凭这两样足以证明自己医者的身份。如果这里的官医署肯接纳他,那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伙计乐得笑出了声:“看来您太久没来邺城了,咱们这的官医署早被烧空了。”
说到往事,他又叹了口气:“听说他们是不肯给燕兵治病才惨遭毒手的,真是义士啊。”
李明夷沉默片刻,正想说什么。
一阵痛苦的干呕声忽然从那堆乞儿中传来。
两人下意识注目过去,只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乞丐正跪在地上,脖子里像是梗住了什么东西,被他用手抓着不停地往外呕吐。但他越是用力,脸上的表情越发痛苦,口水淌了满手,也没把卡住的异物吐出来。
“小哑巴,小哑巴!”旁边有个大几岁的少年马上反应过来,用力掰过他的脸看了眼,焦急地啧了一声,“叫你别啃鱼骨头,你非不听!蠢东西。”
一边骂着,他一边从地上€€了一手黄泥巴,掐着小哑巴的脖子就要往他嘴里塞。
“呜呜呜……”见状,那小乞丐马上扭着身子挣扎起来。
“别怕,把鱼刺咽下去就好了。”少年一只手按不住,瞪了眼左右呆呆看着的几个同伴,“快帮忙把他按住!”
几人刚准备动手,忽然看到身前的墙上一束影子靠近。
“愣着干嘛?赶……”少年攥着泥巴的手正准备压下去,便被人在后面拉住。
“你这样做,他可能会被鱼刺划伤食道,甚至损伤内脏。让我看看。”
说话之人不客气地将他的手撇开,接着便抬起小乞丐脏兮兮的下巴,用一根筷子压住他的舌根,仔细地查看着。
“你,你谁啊?”少年先是呆了一呆,感觉到自己的地位被挑衅,火气噌地窜了上去。
“我是医生。”李明夷简洁地做了个自我介绍,把孩子的背压下去,让他低头弯腰。
“放轻松,试试咳嗽。”他轻轻地拍着小乞丐的背,帮助他缓解紧张的情绪。
“你是医生?”少年重复了一遍李明夷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费解的话,迷惑地左右看看。
几个孩子也愣愣说不出话。
医生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
“你们是遇上善心人了。”酒肆的伙计也走了过来,打量一眼地上的半截鱼骨,心知发生了什么,脸上的冷嘲也收了几分。
他跟着蹲下来,把手里端来的一碗醋递过去。
“瞧你们也是可怜,连鱼刺都捡着吃。喏,拿去用醋化化吧,那鱼刺一泡软就能下去了。”
少年犹豫片刻,正想去接,却听见刚刚自称医生那人立刻出声阻止:“不能用醋。”
伙计奇了:“可咱们酒馆里都是这样……”
“食用醋那点酸是不够溶解鱼骨的,反而会灼伤伤口。”见小乞丐半天咳不出鱼刺,李明夷把他的下巴托起来,向伙计示意,“麻烦你帮我把最上面的包袱拿过来。”
刚刚见病人情况紧急,他抽了根筷子就过来了。鱼刺卡的位置偏深,生命危险倒是暂时没有,但再让他们这小兄弟和伙计救一救,估计就有了。
辅助咳嗽无效,看来只能用镊子夹出来。
“哦,哦。”
这郎君还怪会使唤人的。
伙计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已勤快地把李明夷要的包袱提了过来。沉甸甸的一包,想是什么贵重玩意。
“谢谢。”李明夷抽出一只手拉开器械包的链条。
随着包裹打开,满满当当的金属器械映入视野,折出一道道银色的光。
以少年为首的几个乞儿眼神顿时被晃得明亮起来。
“好多……”一个小乞丐咽了口口水,生生把剩下的话吞下去,觑着头目的脸色。
少年则小心翼翼打量着这陌生面孔的医生,把身旁小弟想伸出的手按下。
光线不算明亮,李明夷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抽出一根镊子,缓慢而平稳地伸进被鱼刺卡住的小乞丐的嘴里,轻声说了句放松。
叫小哑巴的小乞丐,像个猫崽子似的被他拎在手里,只能忐忑地配合。眼见尖尖细细的器具往他嘴里捅,也只能害怕地把眼睛一闭。
谁让他只是个谁都能欺负的小乞丐呢?
阿耶,阿娘……
他在心里委屈地喊了一声,鼻子一抽,滚下黄豆大的两滴眼泪。
眼泪一淌,就忍不住抽噎起来。他喉咙一滚,呜地出声。
等等。
小哑巴忽然睁开眼睛,又试着咽了口口水。
虽然还有点疼,但之前卡在喉咙里的梗阻感,现在竟然一点也没有了!
“以后不要吃鱼刺了。”
揪着他后脖颈的手也松开,方才捅向他喉咙的那个尖器上夹着一根铁针粗细的鱼刺,被眼前陌生的大人握在手里,正摆在他眼前。
“看清楚了吗?”
小哑巴用力点点头。
李明夷持着镊子,把这根带着血丝的鱼刺向其他小乞丐也展示过一圈,提醒他们:“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硬吞,否则会没命的。”
说完,他把鱼刺丢了,将镊子擦拭干净,先单独包裹起来,留着之后再消毒清洁。
几张面黄肌瘦的小脸愣愣盯着他的动作。
李明夷把器械包的拉链拉好,跟伙计回到店里。
“头儿。”见两人离开,其中一个小乞丐立刻向为首的少年递了个眼神,“那袋子可值钱了。”
少年刚想开口,衣服便被谁扯了扯。
“啊啊,啊啊。”
小哑巴张着嘴,试图表达什么。
“放心。”少年抓了把他的脑袋瓜,“我们见机行事,不会被抓的。”
小哑巴忽然沉默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喂。”正当他们交流失败的时候,刚刚离开的伙计在店里打了一圈,却又折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