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星孤月
庆尧别过脸,声音沙哑,“在下不才,却也听说过,金朝之亡,亡于九子夺嫡。”
那是史书中用鲜血浸染的惨烈一页,九位人中龙凤的皇子,每一个单拎出来都能再保金朝三十年鼎盛。
可谁让他们都有经世之才,亦有醒掌天下权的野心。
在长达十年的夺嫡斗争中,暗杀、下毒、陷害层出不穷,站队的官员陆续死去,不肯站队的也未能独善其身。
每一位皇子的退场都有着数名高官为祭,短短十年,朝堂缺了半角。
这一场漫长的夺嫡像是耗尽了金朝国运,最终九位天资出众的皇子要么死要么伤要么被废,无一人登临帝位。
而堪为国之柱石的几大文臣武将也半数死在政斗中,半数被迫远离朝堂不得重用,朝堂上只剩下一群庸庸碌碌之徒。
再之后金朝挣扎三年,终究是亡了国。
五年前的沈明烛与沈永和,同样各占了朝堂半壁,一个是三公九卿之择,一个是帝之爱子。
他们两人若是斗起来,不论最终谁胜谁负,都将重现金朝衰亡之轨迹。
仔细想来,废太子之昏蒙无道,未必不是齐朝幸事。
正因为他做下这么多的荒唐事,才使颜慎等人对他失望,不再固守嫡长礼法。
正因为他实非君王人选,与三皇子相较如云泥之别,才让燕长宁等武将连一争的念头都没有。
——为了大齐,太子与三皇子之间,总要有一人退让的。
先帝不会让三皇子退让,于是便只能是沈明烛。
有热流自心口涌上眼眶,风吹过,才觉脸上一片湿意。
庆尧神色恍惚,喃喃道:“非要说把柄的话,那就是这一朝百姓了。”
先帝的心比陛下更狠,他要为爱子抢来这片山河,哪管洪水滔天。治下的百姓没能让他迟疑,却阻断了沈明烛的脚步。
云路鹏程九万里,雪窗萤火二十年。
你当知道,沈明烛能如此惊才绝艳,绝非唾手可得,他也曾独自在暗夜里走过漫长的路。
上苍如此钟爱他,恨不能将漫天星辰予他作点缀,许他与人间帝王一步之遥,而后理所当然登临至尊,享天下供奉,铸不朽荣光。
你知道沈明烛做得到的,你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有这样的仁心,他本该是世间唯一一轮皎洁明月。
他也本不该受苦。
他生来就是凤凰,一双眼眸清明澄澈,白衣不染纤尘,合该遍享人间富贵,一生锦衣华服,永远被爱护着,被簇拥着。
你更当知道,他值得这一切。
以他的品性,以他的才华,他值得人间所有美好。
是他自己放弃了。
棋子落下,爱他的、敬仰他的、支持他的,全都在他的默许下离开了他,与他对立而望,视他如敌寇。
他孤身一人在众人皆不知的角落担起了大齐飘摇的未来,也背负了朝臣的唾弃与骂名。
执棋手也会难过吗?
当他亲手拨弄棋子,看着自己身旁逐渐空无一人,是否也曾感伤?
他是人中骐骥,有满腹珠玑,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真就能坦然释怀吗?
……当然不能啊。
怎么会忍心呢?
他如此热忱地爱着这个世界,所以哪怕为自己选了一条绝路,也还是会忍不住在他们遇险时宫门相救。
会在百姓有危时不顾瘴毒前往百越,会挺身而出往江南治水。
为苍生谋,他从来不惜此身。
江铖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好半天才稳住身形,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到可怕,“他为什么不说?”
萧予辞好似已经平静,他微垂着头,半张脸藏在晦暗阴影中,神色看不分明,只能听见似悲似泣的尾音,“他若是说了,将军,你还会如他所愿弃他而去吗?”
不会的。
江铖不会,他不会,颜慎、燕长宁、范宗文、徐怀冀、陈宗道……全都不会。
纵然最后拗不过沈明烛,以大局为重离开他辅佐三皇子,也定然愧疚难安、负罪引慝。
而无需多想便知道,以五年后沈明烛表现出来的仁善温和,他不会舍得任何人受苦。
于是他闭口不言,一个人在含章宫中沉默了五年之久。
五年后,一切尘埃落定,沈永和坐稳了皇位再没人能轻易动摇,他才稍稍放松心神,泄露出几分真正的自己来。
时正值盛夏,高温炙烤下,空气都泛着扭曲的热意,然而萧予辞却觉浑身冰冷。
他浑身打颤,如衣衫褴褛行走于一望无际的雪原,抬眼望去不知归处,唯有呼啸寒风。
“多谢庆将军解惑。”他胡乱说完这句话便失魂落魄地转身,大抵已经失去了反应能力,本能支撑着他道别而后离开。
萧予辞自己看不到,不知道他此刻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而看得到的两个人也都溺在纷繁思绪之中,连自己都挽救不了,更谈不上在意他人。
江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步一踉跄走到了镇北将军府。
燕长宁远在西北大营,但在长安也有府邸住处。
江铖是燕长宁送到沈明烛身边的。
在他还是个普通侍卫首领的时候,他就是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小太子。
宣誓效忠的时候,他说他愿为太子手中剑,替他判定四方,也护他顺遂安康。
他也曾在燕长宁离开长安时,对将军保证他会用性命保护太子殿下。
可月寒日暖煎人寿,他的小太子过得那样孤苦迍邅,他却毫不知情。更甚者,他一并构成了太子殿下的苦难。
江铖在镇北将军府门前站了许久,久到门房都忍不住开了门寻问,他才如梦方醒,未曾回答便狼狈离开了。
走时才发现膝盖处或许是磕碰到了,每走一步都泛着刺疼。
很难想象,一位可以骑着马呼啸来去的将军,居然还会走平地时摔倒。
*
萧予辞又回到了含章宫。
他有随意出入宫廷的特权,把守皇宫的侍卫见他魂不守舍、涕泪交集的模样,更是连问都不敢问,急急忙忙地放人。
一向重风度的左相居然会露出这幅模样?是天要塌了还是齐朝要亡了?
含章宫宫门紧闭。
皇帝撤去了看守的侍卫,这里依然人烟稀少,与从前禁足时差别不大。
萧予辞呆呆地站在门外,看着暗红色的厚重宫门,半晌才缓慢地眨一下眼睛,眼眶便再红肿几分。
早就察觉到他回来的沈明烛茫然地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萧予辞进门。他苦恼地皱了皱眉,实在想不通都这人位居左相了怎么还有当雕塑的爱好。
沈明烛忍不住把门拉开一条小缝,探出半个身子,友好地问:“你要进来吗?”
萧予辞迟钝地回过神,便看见沈明烛扒在门上的半个身影。
“这怎么能让你亲自做!”萧予辞猛然大怒:“殿下,伺候你的人呢?”
大门沉重,而且,从来没有贵人亲自开门的道理。
沈明烛被他这突然变化的情绪吓了一跳,他揉了揉耳朵,“他们在替我收拾行李。”
其实他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
萧予辞看到他的动作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大声了,他无措地道歉:“对不起,殿下,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沈明烛放下手,把门拉得更开了些。
他温和地笑了笑:“你好像不太开心,要进来聊聊吗?”
第18章
在沈明烛宽容和煦的目光下,萧予辞忽然有种自惭形秽的羞愧,他终于忍不住眼泪,哭得狼狈不堪。
沈明烛轻轻叹了口气,他拉着萧予辞的衣袖,带他进了含章宫。
如同轻柔掠过湖面的春风,他温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告诉我吗?”
他又想当救世主了。
好像不管别人遇到什么样的苦难都是他的责任,他总要问一句原因,然后不声不响地解决,回来后轻描淡写咽下其中所有的艰险与委屈,任由旁人得了好处还误会他寡情少义。
萧予辞原还勉力控制情绪,这句话后彻底溃不成军。
“殿下、殿下……”他抓着沈明烛雪白衣角,“我和你一起去江南,可以吗?”
“不可以,不好。”沈明烛认真地拒绝:“你去了江南,朝中怎么办?”
他眼神藏了几分担忧:“到底怎么了?你和陛下之间,有什么误会吗?”
他总是这样,总是顾念着他人,从不为自己考虑。
萧予辞依然止不住泪,没回答,他哽咽地问:“殿下,你手心的伤还好吗?”
沈明烛费心瞒了他们这么久,不肯让一个人知道,他又何必卖弄聪明,反使殿下忧心。
沈明烛茫然地“啊”了一声,他伸出手,摊开掌心:“早就好了,都过去三个月了。”
宫门处他用手挡了苏千慕一剑。
那一剑划得极深,血淋漓洒了一地,他白皙掌心处现在还能看见一道长长的、贯穿了整个手掌的伤疤。
萧予辞忽觉一阵晕眩,他身子摇晃了一下,闭着眼睛,口中却还喃喃地一声接一声:“对不起,殿下,对不起。”
为我那时对你的猜疑,为我在牢中的口不择言。
为我当时的冷漠,为我对你的冒犯。
沈明烛又“啊”了一声,愈发茫然,“为什么要道歉?又不是你划的。”
萧予辞未答,他忽然道:“殿下,让贺太医跟你一起去江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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