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ISI
救护车停在何家门口,转运床被推进房间,何老爷子一路都在昏睡着,呼吸微弱,总算如愿回到了家,躺在自己的床上。
医护人员帮忙调试好医疗设备,收工离去。
漫长的一夜才刚刚结束,晨光熹微,金鸡报晓,天亮了。
两名女眷无声忙碌着,想让何老爷子尽量休息得舒服些,何宏光脸色依然阴沉,分外忧心地立在门口观望。
何宏光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尽了,何家树这下总该死心,悻悻地离开西樵,不失为一个让他满意的结果。
玲姐却悄声走近,为难地告诉何宏光:“家树来了。”
何宏光惊讶地看向她,脸更黑了几分:“门锁好,别让他进来。”
玲姐点头。
将军门庄严肃穆,乌木云纹,漆黑发亮,立在何家树面前,就像医院里的玻璃窗,都在阻挡着他与挂念的亲人相见。
他知道何宏光在想什么。何宏光以为那一巴掌能把他打入谷底,可他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怎会轻易地被击垮?
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的遗憾既已无法弥补,他就更要抓住爷爷,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爷爷。
何家树握拳敲门:“开门!开门!我要见爷爷!”
门板纹丝不动,显然被人在里面落了锁,何家树用力地推:“开门!听到没有?!我让你开门!”
没有人回应他。
他求过玲姐,玲姐很是无奈,不得不听从何宏光的话,无法为他开门。
他心中的怒火彻底烧了起来,想他们何家自诩有头有脸的大家族,老旧地重视那些虚无缥缈的规矩,即便爷爷病危,他也不被允许探望。
家既不成家,所谓的宗族、祠堂、传承到底有什么用?还不如悉数毁了。
何家树收回拳头,高声放话:“不让我见是吧?好,何宏光,你给我等着!”
何家树转身离去,沿着何家的围墙一路向前,在路口拐了个弯,停在何氏祠堂门口。
朝霞之下,木门紧锁,何家树不必再顾虑惊扰到爷爷,挣断老旧的门锁。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威严的雕梁犹如一座大山矗立在眼前,何家树自投罗网般迈了进去,却怀着一颗反骨的心。
龙舟停靠在墙边,还没到今年开启的时候,船桨亦整齐悬挂着,唯有一只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孤零零的。
他垂头看着那只桨,不免觉得这好像自己的处境,他们都是被人遗忘的、遗弃的。
于是他果断上前捡了起来,决定带着这只船桨一起向礼教发出讨伐。
祠堂门口的过路之人发觉不对,驻足议论。
“何家祠堂的门怎么开了?”
“这谁呀?他要干什么?”
“什么情况?何二哥知道吗?”
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堵在门口围观。消息不径自走,肯定已经传到何宏光的耳中。
山雨欲来,何家树背对成山的祖宗牌位,执着船桨指向众人:“你们去告诉何宏光,他再不出来,我就把这里都砸了!”
祖宗祠堂何等重要,这是灌输在每个西樵人骨子里的观念,大家议论纷纷,可因他气势太盛,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仅有几个人说着苍白无力的话。
“砸不得啊!”
“赶紧去叫何二哥。”
“他是何家人吗?”
何家树无暇回答他们的问题,用尽最后的耐心等待何宏光露面。
他宁愿何宏光打他、骂他,只要何宏光敢出现。
他不被欢迎回到西樵,不被接纳重返何家,这些都不重要。
即便是以野种的身份,他只是想见一见爷爷,如此简单的愿望为什么就是不被允许?
宗祠、礼法、教条,这些东西从小压在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上,他少时已经懂事,早慧地望见了前路。
那时他就想,身为何家小辈,总要有一个人承担起家族的重任,代价只是牺牲掉一部分的快乐与自由。
他擅自做主,选定自己,挡在弟弟前面,只要弟弟能够恣意成长,做想做的事,他就心满意足。
所以他一直坚定地告诉小浩:你是有选择的。只要哥在,你永远都有选择。
曾经,他认真刻苦地读书,参加大大小小的竞赛,往返于潮州和西樵。他要求自己的成绩必须是第一,这样等弟弟入学后,就可以轻松一些。
他早早学会游泳,踏上龙舟,在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夏季挥洒汗水,固然他后来真正地喜爱上龙舟,可他只是忘记了,自己一开始对龙舟没有丝毫兴趣,他不过想为弟弟多挣一份荣誉。
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他就已经熟知家里大大小小的祭祀流程,一言一行都苛刻地达到完美标准,并且开始帮助二叔准备仪式,把一切都做到满分。
何家树以为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即便少时多番辛苦,但他只要看到弟弟展露笑颜,小小的人提着一盏潦草的兔子灯蹦到他面前,乖巧地说:“哥,这是祝你拿到最佳舵手的礼物。”
他忍俊不禁:“比赛还没开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拿最佳舵手?”
小家浩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哥就是最棒的。”
他所有的情绪便都瞬间消弭了,他也得到了快乐。
当年越是那么拼了命地想要保护家人,如今他就越是难以接受人生无常的变动。
他没有保护好弟弟,也对不起父亲,连想见爷爷一面都做不到。
曾经他无比抗拒着残酷的事实,多少个夜晚难以入眠,直到这一刻,他想明白了。“野种”又怎样?
少时那些有关亲情的画面纷纷闪过脑海,他不禁发问:血缘和宗法就那么重要?比真挚的情感还重要?
何宏光费尽心思维护这座宗祠,视血脉为头等重要的事情,好像一场春秋大梦,早该有人来将之打碎。
他受够了被这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身上的感觉。
山既不可撼动,那他便劈开这座山。
时间到了,攒动的人群中始终不见何宏光的身影,何家树耐心告罄:“何宏光!你不出来是吧?”
他相信何宏光一定在暗处看着。
“三——二——一!”
无人应声,何家树果断挥起船桨,砸向左墙边陈列的何氏荣誉。
表彰证书被精心地封存在玻璃相框里,赛事奖杯总是被擦拭得不留一丝灰尘。
如今玻璃渣四溅,奖杯滚落在地,翻上无数个圈,停在他的脚边,何家树瞥上一眼,冷酷地一脚踹开。
围观群众随之发出阵阵惊呼,下意识退后几步,以防受到波及。
可这,只不过是个序曲。
何家树的胸腔因愤怒而起伏着,他又走向另一面墙,何氏祖训裱在四方的框架内,高悬上方,让人不得不仰视着它,凭什么?
他随手摘下何氏祖训,掂在掌心,表情戏谑,像在看个笑话。
下一秒,他昂首剜向前方的何家祖屋,何宏光想必就在那里看着。
接着,他用力把祖训砸到地上,华丽的外衣被除去,内里不过是一张单薄的熟宣,写满了字迹而已,竟也能被奉为金科玉律,约束何家的一代又一代?
何家树丝毫没有停顿,脚踩在废纸上,彻底碾碎它,手里的船桨不停,一下又一下,把桌上陈列的瓷器全都砸了个粉碎。
玻璃碎裂在空中,碎片乱飞,像下起一场刀子雨,他的手掌和脸颊被刺伤,鲜血顺着手臂直流。
何宏光还是没露面,他不是祠堂最忠实的拥护者么?还能沉得住气?
何家树点头,高声喊话:“何宏光!还不出来?你不让我见我爸,也不让我见爷爷,把我赶出何家,我今天就砸了你的祠堂,砸了你的脸面!”
这一刻,他更像这座何氏宗祠的话事人,此处由他做主,无人再敢提起何宏光。
伴随着沉重的巨响,香炉被砸下,齑粉似的香灰散落一地,空气中灰烬纷飞,让这座已失威严的家祠彻底蒙尘。
何家树一把掀开供桌,用船桨击打昂贵的梨花木,贡果、酒杯散落一地。
他看到从供桌下溜走逃命的奖杯,不知它何时躲在了供桌下面。
何家树心头一颤,不过找回一秒理智,想要毁灭一切的心思却越烧越烈。
正是为了弟弟,也为了病床上的爷爷,为了他这痛苦的八年岁月,何家树更要砸烂一切,砸个酣畅淋漓。
这不仅是圈禁何家所有人的牢笼,也是把弟弟逼成提线木偶的戏台,毁了又有何妨?。
何家树越砸越凶,目之所及的全部都难逃他手。他不顾章法,放肆畅快地宣泄情绪。
祠堂已是一片狼藉,何家树最后瞄准上列祖列宗的牌位,高台之上,重重叠叠,像山,又像云,笼罩在何家小辈的头顶,竭尽全力也挥之不去。
他们与何宏光一样,都视他如弃子,高傲地俯视他,他受够了。
何家树拖着船桨步步逼近:“家族?荣耀?去你妈的!都是狗屁!”
不论将来作何打算,不论八年来承受着何等的屈辱,何家树将理智全部抛却,举起船桨,只消最后一下,他就可以砸破这层压抑何家的黑云,让天光照耀进来,再无黑暗。
何家浩火急火燎地赶来,挤出人群,快速扫视过周围的情况后,他不顾危险地冲到何家树身后,一把抱住何家树的腰。
“哥!”
何家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要挣开桎梏,向前探身,举着船桨的手也蓄力向下砸,他要将牌位也毁掉。
何家浩不管自己是否会受伤,再度抱上去,把他的手臂一起揽住,用尽全身力气收紧臂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开口安抚。
“哥,是我!你看看我,别这样……”
“小浩……?”
“哥……”
他双目含泪,扭头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扇动眼帘,难以置信般,说不出话。
何家浩看到他暴露在外的肌肤遍布着伤痕,包括那张冷峻的脸,面色焦急:“哥,够了。”
至此,何家树才将将回过神来,茫然四顾,一片狼藉,承载着他八年的怨气,他已倾泻全部,身心俱疲。
船桨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何家树一瞬间仿佛失去全部的力气,向下瘫倒。
何家浩挺直腰板,把自己当成哥的支柱,轻声哄着,抱着哥缓缓坐下。
“哥,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夕阳替换朝霞,余晖播撒在古老的祠堂内。
喧嚣过后,人潮默默散去,祠堂恢复到往日的宁静,唯有一地的凌乱昭示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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