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棹 第8章

作者:CISI 标签: 无C P向

那时哥很在意他,瞬移一般冲了过来,把他扶起,然后呢……他抬头看到哥满脸无奈的表情,许是实在没忍住,哥抿嘴笑了出来,而他委屈又尴尬到了极点,膝盖也在疼,立即哭红了脸。

那是他篆刻在回忆里有生以来的第一场太阳雨。

哥告诉他太阳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稍加耐心地等待,就一定能顺利归家。

可他就是等不及啊。小小的他在心中呐喊。这也是他不顾一切冲进雨中的意义。

少年时光裂作碎片,成排的路灯让他感觉走在一条光明之路上,他回望身后漆黑阴湿的小巷,那里提醒他青春里的那场太阳雨早已时过境迁、不可复刻了。

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有往事当作镜子,他委屈至极,甚至邪恶地想——武馆外的河道为何那样浅?他又为何成长得那么快?假使再溺水一次,哥是否会奋不顾身地跳进去救他?他又不甘心。

八年前,哥抛下他;八年后,哥又推开他,叫他“何家浩”,说要和他到此为止,那样坚决的眼神,像丢弃一团垃圾。

他和地上被碾碎的三角梅有什么分别?

情绪触底之际,太尉庙近在眼前。

说实话,何家浩对于这座历史悠久的小庙没什么感情,更缺乏朝圣的虔诚,但那一刻,失神已久的双眸放出了一缕光芒。

接着,他走了进去。

昨天不便带回的奖杯还留在这里。筹备祈福仪式的缘故,整座太尉庙被洒扫得焕然一新,村里的女人没有放过每一个角落。

这里本并不适合藏匿物品,遑论一个不被欢迎的奖杯。

檀香的余韵还在雨夜中胡乱蔓延。何家浩径直向里面走,停在供台前,任巍峨的神像俯瞰他。

他浑然不觉般捧起竖立在神像面前的奖杯,迎回属于何家树的荣誉。

想必谁也猜不到他会把奖杯放在这里,他要它回归本来的价值,被注视、被尊重。

念头肆意疯长,手电筒的光猛然打在何家浩的脸上。

一个总是温和内敛到有些懦弱的少年竟然也会露出那样凌厉的目光,吓得太尉庙的看守员直拍胸脯,埋怨道:“家浩啊,这么晚了还没回家?要锁门咯。”

何家浩单手握住奖杯,像神话故事里执着命定长矛的勇士,大步走到看守员面前。

几步路的工夫,他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念头也被压制下去了。

他乖巧有礼地跟对方道别:“阿叔,我这就走,您也早点休息。”

他是外人眼中的乖乖仔,那位阿叔还担心他淋雨,执意要借他一把伞。何家浩婉拒,执拗地再度冲进雨中。

走进外门的时候,雨势露出休止的意思,厅堂内的白灯呈现出一股冷漠的色调,家是缺乏温度的。

何家浩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只有父亲背身坐在中央的椅子上,一只手在桌面上重重地敲,像擂鼓,也像心跳,那是发难的讯号。

何家浩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奖杯,悄然把手臂背到身后,挪步停在门口。

何宏光微微侧头,明明因坐着而需要昂首仰视何家浩,何家浩却丝毫不认为自己占据高位,木然沉默着。

或许是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越发刺痛了父亲,毕竟父亲总是怒他不争,何宏光嫌恶地收回了目光,抖着拿起桌面上的那张纸。

何家浩视力良好,看出那是一份成绩单——本该放置在他书包里的成绩单淘气地飞到了那里。

“成绩为什么下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觉身心俱疲,至于父亲的诉求,他确实也没什么可狡辩的,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滑,又该在什么时候和父亲说。父亲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问题?

“何家浩,你说话!”

何家浩轻启双唇,喉咙很干,像是要失声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可马上就要高三了,学习都学不明白,你还能干什么?我对你不好吗?你妈不够关心你吗?我们满足了一切条件,只想让你考个好大学,你就是这么报答父母的?”

这一刻何家浩很是恍惚。没记错的话,他这次考了全班第二,难不成是倒数第二?父亲生这么大的气很不合理。

母亲显然听到了动静,从楼上露头,为此长叹一口气,见何家浩不语,边下楼边催促:“家浩,你快说句话呀,你爸是今天被陈德才气到了。他在那儿炫耀他儿子考了第一……哎呀,你怎么淋成这样?快去洗个热水澡……”

他该说什么?即便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也要向父亲道歉吗?何家浩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也不想讲漂亮话。看着母亲渐渐逼近,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直接开口:“对不起,爸,我去祠堂跪着反省,顺便再给大伯上炷香……”

“要不了这么严重呀……”

“他吓唬谁呢?你别护着他!”

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何家浩转身就走,直奔祠堂,父亲的声音还在背后追着。

“你给我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将来考什么大学。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给谁看?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夜晚的祠堂很安静。

香炉里的线香还燃着,省去他再点一炷的麻烦,如此也好。

何家浩吝啬地没有与大伯分享那个奖杯,无声把它藏在供台下方的帘子后——他的房间还是不够安全。

立在蒲团前沉默足有半分钟,何家浩深吸一口气,跪了下去,仰视成山的牌位,心乱如麻。

不过这么一会儿,父亲的话就想不起来了。父亲让他思考什么来着?哦,考什么大学。这难道是他能决定的事情?西樵成绩优异的少年大多奉父母之命考取潮大——名声好、离家近。

他是何家的独子,肩负着传承的重任,大事小情都得出面,父亲是不可能放他远走的。

潮州没什么不好,是他能够接受的选择,毕竟哥这些年就在潮州。

哥读的也是潮大吗?他岂不是要成为他的学弟了?不知道哥会不会读研,这样他们就可以……

空中骤然响起一声闷雷,惊得浑身冰冷的纤瘦少年瑟缩了一下,美好的幻想到此为止。

那些残酷的光与影强势入侵脑海,上演起走马灯。八年前的翻船、葬礼、争吵、追车,八年后这一整天的翻船、漠视、离开、淋雨。

全都是与哥有关的。何家浩不想再看那些压抑的牌位,不想看写在红墙上的族谱,眸光闪烁,眼眶已蓄满了泪水。他将那个奖杯视作哥的陪伴,下意识想要低头搜寻,泪已如雨下,世界变得模糊了。

思绪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好像有虫子在冰冷的身躯上乱爬,指甲几乎要嵌进血肉里,他咬紧牙关,尝试遏制住那些糟糕的记忆……

都是徒劳的。何家浩遽然抬起右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雨越下越大了。

第9章

深夜,骏义龙武馆大门紧闭,唯有二楼的两间卧室亮着灯光。

何家树洗去一身潮意,从浴室走出来,头发上还挂着水珠,刘海垂在额前,少了几分冷冽,更像个温柔的邻家哥哥。

可惜那张脸缺乏带有温度的表情,周身像总是竖着一堵冰墙似的,让人不敢亲近。

回到那间近乎光秃秃的房间,何家树抓起墙角的手提包,从里面翻出一个相框,立在床头。

他低头注视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冷峻的面庞像是冻住了,许久,泄出一抹浅笑。

那抹笑并未达到双眼,遑论触及心田,像是机械化的假笑,是笑给照片上的人看的。

那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他何家树、有他父亲何宏霄、有他母亲张慧玲。

他们都对着镜头笑得很是灿烂,那时的生活看起来还是幸福的。

照相机果然是伟大又神奇的发明,幸福就定格在那一瞬,逾期不候。

他几乎要溺死在无边的孤独里时,天台传来呼唤:“何家树,你磨蹭什么呢?等你半天你才回来,怎么洗完澡还得擦香香啊?酒都备好了,你龙哥给你接风洗尘!”

何家树立即从情绪中抽离,挑了下眉,顺手捞起桌上那盒红双喜,熟稔地点上一支,夹在指间前往天台。

他前脚刚到,后脚险些撞上陈龙安。陈龙安敷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等会儿,我再去端盘下酒菜。”

他不催促,靠在栏杆旁静静地吸那支烟。

天台的顶棚为防雨而支了出去,雨丝微斜也打不到他的身上,倒是个赏雨的好地方。

这场雨比他想象的漫长了些,天幕黑魆魆的,雨像是从另一个时空打来的,落在头顶的棚上,滴滴答答。

短短这么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振了三次。

他把一截烟灰掸进垃圾桶里,同时掏出手机,漠然地看着未接来电里那串来自潮州的陌生号码,始终没什么波澜,直到耳边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何家树收起手机,吸掉最后一口烟,掐灭了。

陈龙安掰开拉环,将一罐啤酒塞进他的手里。

他抓过啤酒,坐到陈龙安的对面,强势地跟陈龙安那罐啤酒碰了一下,旋即递到嘴边,无声地饮。

陈龙安盯他半天,不讲话。

他全无察觉似的,不紧不慢,逼陈龙安先开口。

陈龙安长叹一声,发出感慨:“你啊,你是真难哄。”

话没说清楚,他就当没听懂,因此事不关己般发出一声轻笑,不解释,也不回应。

“行,咱说正事。”陈龙安转移话锋,正色问道,“你是不是该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回来给阿姨销户吗?搞什么财产转让?你出什么问题了?”

“怎么,怕我突然死在你这儿啊?”兄弟之间,说话无需设防,何家树调笑道。

“放什么狗屁?担心你呢,你到底什么病?”

何家树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再骗这个傻子就没有道德了,于是认真答道:“我妈留下的遗产有些是离婚时从何家分来的,另外有一栋房子,其实是我爸买的,那就也是何家的。我不缺这些,没理由继续占着。”

“哦——”陈龙安像煞有介事地点头,松一口气,“那就好,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得癌症了呢,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

“我得什么癌症?少看电视剧。”

“前列腺癌啊。”

“滚。”

“不逗你了。那房子就别还了呗,不差那么一点。你把浩浩接过去,或者等他上大学,你们兄弟俩也多个住处、有个照应,对不对?”

何家树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让陈龙安自己体会沉默的尴尬。

“反正你不也想把这些都给你弟?”

“不是给,是还。还完之后,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话毕,何家树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半罐啤酒。陈龙安看在眼中,只有叹息。

“你家里的事,我不好多议论,但兄弟有话直说。你从小那么宠着你弟,今天这么对他,是不是过了?”

何家树眼风一凛,顺势扭头看向汹涌的雨,语气不咸不淡的:“比起何家人对我的态度,我对他做什么都不过分。”

天台因这句话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雨砸在棚顶的声音。陈龙安眼珠直转,凭借小时候的了解,总觉得这不是一句真心话。

他暗自腹诽,要是真有这么绝情,怎么不直接把人带到八年前翻船溺水的地方?

那边水才深呢,不会游泳的成年男人都遭不住。

算了。陈龙安看着他那副疏离淡漠的样子,找到一丝良心,沉声说道:“你外公、外婆都去世了,现在你妈又走了,那你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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