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二河
我抬手在莫寥的眼前晃了晃,被莫寥不耐烦地握住手腕:
“我是看不见鬼,不是瞎了。”
“看不见鬼你要怎么做法?”
“需要看再看。”
“万一鬼强行要让你看见它呢?”
“你哪来这么多弱智问题。”
“我好歹算是个大哥哥,还是个警察,你又是傻样又是猪头又是弱智的骂我,你自己说,你礼貌吗?”
我倒不是在乎什么辈分身份,纯粹是拿莫寥阴晴不定的性格没辙。莫寥乌沉沉的眸子盯着我:
“很快就不是了。”
“什么很快就不是了?”想听懂莫寥的话比做英语6级听力还难。
“你有舅舅吗?”
“没有。”
“那你得认我当干舅舅,我才能帮你‘送替身’。”
我当场从椅子上跃起:
“你在逗我吧?!”
当然按照莫寥的性格,他跟我说天塌下来就是真的天塌下来,“送替身”是平合常见的一种驱邪法事,被恶煞缠身的原主需要制作一个“替身”,一般是纸人,做过法事后将“替身”烧掉,以此为主人挡灾。可我从没听说过“送替身”还有认舅舅的环节。
“或者你让你母亲给你‘送替身’。”
“送替身一定要父母?”我转念一想也不太对,“就算我认你当干舅舅,你跟我也没血缘关系,这能有用?”
“死,让你母亲为你‘给替身’,认我当干舅舅我帮你‘送替身’,选一个。”
莫寥一字一句都透着“由不得你”的强硬,死是肯定不想死;让我妈来“送替身”,她肯定会担心得半死,而且我怕她回平合有危险,做儿女的对父母肯定都是报喜不报忧;那我别无选择,只能捏着鼻子认莫寥了,至少不是认他当干爹,反正又不会掉块肉。
“那就、那就有劳舅舅了。”
莫寥破天荒地笑了起来:
“还没契亲,不用这么积极叫我。”
“契”是平合话里结拜的意思,认干爹认干妈,也叫“契爸”“契妈”,干爹干妈的孩子就称为“契兄弟”“契姐妹”,同理推出认干舅舅就是“契舅”。
“还要契亲这么正式?”
“就算是糊弄鬼,也要拿出点诚意来。”
好吧,我的干舅舅还挺讲究。
由于我不是真心想认莫寥当干舅舅,契亲仪式没必要搞得非常隆重,契亲需要的物品由莫寥帮我准备,刚好明天就适合契亲,而“送替身”需要的物品必须由我亲自准备。
莫寥给我发了个定位,让我去那里“接替身”,莫寥还特地嘱咐我,去了要说是来“接替身”,不能说是来“买东西”,而且“替身”不能见光,最好是晚上去接。
莫宁要留我吃饭,我实在盛情难却,于是和姐弟俩一起吃了晚饭。我把我为了“送替身”而认莫寥当干舅舅的事说给莫宁听,莫宁笑得被米饭粒呛到,可笑吗?我也觉得挺可笑的,哈哈。
吃完晚饭后我替莫宁在公共厨房里洗碗,进来几个同样也是来洗碗的老太太,围着我用平合话问个不停,没见过你这个少年郎啊你哪来的,看你是从阿宁家里出来是阿宁的男朋友吗,有没有泡马子了阿婆给你介绍一个啊……整个公共厨房里全是她们吵吵嚷嚷像母鸡一样的声音,甚至惊动莫宁出来给我解围:
“是啦阿婆,他是我男朋友啦,你们别想了。”
莫宁挽着我的手臂笑容甜蜜,搞得我很不好意思,都不敢看莫宁,总觉得占了她便宜。
我根据莫寥发给我的定位去“接替身”,就在通北诊所的那条街上。八点了两旁的小吃店依旧生意兴隆,食物的香气和嘈杂的人声搅拌在一起,点点滴滴的店铺灯火如同一条长长的项链,一粒粒朝远处滚去。
经过通北诊所时我匆匆一瞥,没看见林彬,也不好意思进去打招呼了,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终于来到目的地——乐天天殡葬用品店,有个小柜台,坐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看报纸。
店里摆满丧葬用品,香烛寿金供灯,看着还挺精致,最搞笑的是另一面墙上的柜子里的现代电子科技纸扎品,除去那些经典的轿车房子,居然还有IPHONE40,PS20游戏机,无人机……吃的也没落下,烧烤、奶茶、火锅,火锅细心地分成麻辣锅鸳鸯锅四宫格,也有化妆品套装,各种名牌奢侈品,和我在商场专柜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我看了半天才想起正事,赶忙走到西装男面前:
“你好,我是来‘接替身’的。”
话刚说完我就发现了不对劲——男人遮挡在报纸后的脸,没有五官。
第19章
我吓得连连后退又撞上某个物体,转头一看,是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他可能带点混血基因,身材健硕,鼻高眼深,眼瞳外圈发绿。混血男一把将柜台后的无脸西装男抓起来随手丢到一边,不停地对我道歉:
“对不起啊对不起,我有事出去就放个纸人在这里给我看店,实在对不起啊小朋友,吓坏了吧,快坐快坐,我给你烧张符水压压惊……”
“呃,我快三十了。”比起被看店的纸人,他叫我小朋友更让我介怀。
“噢哟,那你的脸也太嫩了,我以为你是个高中生呢,哈哈哈。”
混血男声音浑厚,连笑声都运用了胸腔共振,我说我是来“接替身”的,他问是谁介绍我来的,我说是莫寥,男人惊讶地竖起眉毛:
“莫寥?是那个臭脸小帅哥莫寥吗?”
“嗯,是他。”
“他竟然愿意帮你‘送替身’,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听混血男的意思,莫寥为我“送替身”是件很稀奇的事情?
“我和他是,呃,发小。”
“看来你和莫老弟关系很好啊。”
“啊哈哈哈,是啊,是……”我心虚地说。
“我叫赵鑫,三金鑫,大家都叫我阿鑫哥,是乐天天的老板,”赵鑫朝我伸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握赵鑫,他的手掌极其粗糙,如同一张砂纸包住我的手掌。
“我叫林双全。”
“真是个好名字,你把莫老弟发的物资清单给我看看吧,我帮你准备,就是‘替身’必须你亲自去挑。”
“那多谢阿鑫哥了。”
“哎呀小事,毕竟你是莫老弟重视的人,我当然也得重视。”
毕竟我没买过殡葬用品,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殡葬用品店老板都和赵鑫一样热情,但在这种店里体会到宾至如归的服务,有点……难以言喻。赵鑫对照莫寥给的清单配起了香烛纸钱,我又逛了一圈,由衷感叹殡葬行业对地府造成经济科技文化等颠覆性的冲击,动辄就是10000000000的天地银行冥币导致通货膨胀引发金融危机,或者iphone40PS30这种领先阳世20年的技术爆炸产物,不给下面烧点10G网亿兆光纤也用不了吧。
“阿鑫哥,这些都是你扎的吗?还挺逼真。”
“没啦我不扎这些小玩意,这些是工人扎的,我是扎纸人。”
不过我在店里逛了一圈,只见到那个西装纸人,除了没脸有点渗人,扎得还挺逼真,比例协调上色精细,不像恐怖片里的纸人那样身材畸形表情诡异。
“需要的香烛纸钱我都整理好了,你跟我来选‘替身’。”
赵鑫掀开黑色门帘布,露出门帘布后向下的旧式木楼梯,只能看得清面前的两三级台阶,之后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赵鑫开了灯,冷白的灯照得我的皮肤血色全无。
赵鑫在前面,他走得飞快,把楼梯踩得咚咚作响,我跟着他下去,地下室比楼上的店面要大得多,目测有一百多平,堆满技艺精湛的纸扎工艺,金童玉女、戏曲角色、仆人丫鬟、车轿门楼……和市面上见到那些潦草的丁老头表情纸扎人不同,这些纸扎人的五官都极其逼真,鼻子嘴唇都用硬纸浆糊出立体的形状,然而这些纸扎人眼眶里都没眼珠,显得它们正齐齐朝我翻白眼。
“它们怎么都没眼睛?”
“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纸人不点睛,画了眼睛就容易‘活’,时代变了大家都是现买现烧,也没那么多忌讳,我只是习惯不画眼睛了。”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赵鑫健谈又热情,我询问的每个问题他都会详细解答,他告诉我,“替身”最好是让舅舅或者叔叔送去烧,至于莫老弟愿意帮你烧,可能他有另外的门路,别看莫老弟年纪轻轻,牛逼得很呢。我不敢告诉赵鑫我认莫寥当干舅舅,即使我不停安慰自己,只是干舅舅不是干爹,没什么好丢人的。
赵鑫带我来到一排纸扎人性前,让我自己挑“替身”。这些纸人只有最基础的形状,竹条搭成的骨架上糊着一层白浆纸,每个纸扎人都有明显的高矮胖瘦之分,我选了个和我体型相仿的,赵鑫拿黑布将纸扎人蒙起来再用麻绳捆好,将包成木乃伊的纸人交付给我,还特地嘱咐我,莫老弟叫你打开你再打开,万一不小心打开,千万不能照到阳光,不然这个“替身”就废了。
我一手得拎香烛寿金,只有另一手可以搬“替身”。“替身”不重,就是体积大,我扛也不是,抱也不是,最后只得把“替身”夹在腋下,路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可能是“替身”的形状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刑侦片里杀人抛尸的经典情节,导致我在路边拦了半天,总算拦到一辆出租车愿意载我,我好不容易才把替身塞进车里。
司机对我的举动不置一语,默默埋头开车。我猜他可能不会说话,大晚上的出来讨生活不容易,等下付车费多给他十块钱好了。到筒子楼下,我向司机付钱,他突然开口:
“不要钱。”
哦,原来师傅你会讲话啊……
“为什么不要钱?”
“我不收死人钱。”
司机说完便火速离开。
我他妈谢谢你啊,我的心情复杂地抱着“替身”走向2号楼,远远看见有个人撑着一柄黑伞坐在石桌边,伞面极其宽大,把那人的身体几乎全部遮住,只露出穿红色高跟鞋的双腿。
起先我没多想,往前走了几步意识到不对劲:大晚上没雨没太阳却在打伞,还有那双轧眼的红高跟,好怪……我加快脚步走进楼梯间,却又鬼迷心窍地回头看了一眼——人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我登时头皮发麻,一步踩两级台阶往上爬,偏偏楼梯的声控感应灯全失灵了,我重重跺了两下脚,还是没反应,只能摸黑前行。
除了我的脚步声,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也紧随我身后:是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哒、哒、哒……频率清脆,反复一颗乒乓球在地面匀速弹跳。
我的心脏也咚、咚、咚地剧烈敲打着胸腔,楼梯口用红色油漆笔写着“2”下半部分已经被花花绿绿的小广告覆盖,这是二楼,不对,不是这里。
我继续往上跑,这层的楼梯间墙刷过新漆,把楼层数涂掉了,这是三楼,再往上就是四楼,只要躲进家里就安全了!
然而当我站在四楼的楼梯口望向走廊的尽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我没由来地想起小时候总是做的一个噩梦,梦里我被人追杀,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但我知道自己必须逃。
梦中的二平河翻涌着可怖骇人的滔天红浪,无数只鲜血淋漓、枯槁嶙峋的手在河中如同鱼漂沉浮,河中发出非人的嚎哭和惨叫,我跑过派出所,里面已经废弃了,死气沉沉的建筑像一座坟墓,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有数不清的、挨挨挤挤的黑色眼睛在凝视着我,目光密密麻麻地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用尽全力地奔逃回小道西,精疲力竭地踏上归家的台阶,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418,418,418……家在潜意识里成为唯一能够给我带来安全感的地方,我以为只要回到家里,所有危险、所有坏人都会被牢牢关在门外——可是我找不到我的家,每一户门的门牌号都拆除了,走廊永无尽头,我跑过了十扇门,二十扇门,三十扇门……每一扇门都相同,这些都不是我的家,我的家,418,418,418……终于我眼前出现贴着“福”字的418大门,我张嘴呼救,声音却淤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快点开门,快让我进去!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然后我的脑袋从肩膀上骨碌碌掉在我怀里,我抱着自己的脑袋,从梦魇中仓皇逃进现实——
儿时无从归属的迷茫和恐惧,此刻正因噩梦照进现实中而久违复苏,并且在极度的恐怖中还有几分无厘头的搞笑:我他妈跑错楼层了,这里是五楼。
但通往五楼的楼梯口不是被杂物堵住了吗,我还清楚记得那堆杂物里有个回力球鞋盒,那我是怎么上来的?有人趁我出去买东西时把杂物搬走了?
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往前绝对是死路,五楼的走廊黑得彻底,显然无人居住,往后回头岂不是直接跟那东西撞个正着?
哒、哒、哒——高跟鞋敲打声如同一梭梭子弹朝我射来,我咬咬牙,刚向前踏了一步走廊里的感应灯就亮了,只见地上摆着密集的相框。
每个相框里裱着同一张黑白相片,我敢肯定照片中的人世界上没有谁会比我更熟悉他:因为那就是我本人,这张照片是我警察证上的证件照。
声控灯如同产生连锁反应的多米诺骨牌,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张张自己的遗像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我被无数个“我”空洞黢黑的眼睛盯着,无论我站在哪个角度,都会被无数道目光锁定,无处遁形。
最后一盏声控灯亮起,走廊尽头站着个撑黑伞的人,是我刚才在楼下看到的……我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人。那东西的脚被遗像遮挡住,我无法判断那东西是正对我还是背对我,我停在原地没有动,那东西却向我靠近了。
哒、哒、哒。
这次脚步从正面传来,我看不出来那东西是怎么移动,似乎是飘着走,因为这些遗像摆得很密集,如果那东西踩在地面上,必然会碰到遗像,这样又无法解释脚步声是从何而来。
哒、哒、哒。
我想转身逃跑,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导致我动弹不得,那东西离我越来越近,我试图呼救,喉咙却挤不出半点声音。
哒、哒、哒。
只差一步伞就要贴到我脸上的瞬间,那东西忽然转了过来——我的视线骤暗,一只宽大的手紧紧盖住我的双眼,熟悉的抱怨在我耳边阴沉沉地响起:
“非要逼我栓条狗绳牵你才能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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