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路远寒问:“家族传统和你的性命,哪一个更重要?”
“呃……”卢修被问得一愣,犹豫了片刻答道,“那当然是我的命更重要,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我的安全,知道吗?”
话音落下,他低头看向新添置的袖钉,又看了看路远寒持着的那把镰刀,心里顿时有了安全感。毕竟这个猎魔人看上去比府邸里的人更像怪物,真要发生了什么情况,也能镇得住邪。
随着两人走下马车,穿过飘香的门廊,路远寒也看到了那副停在前厅的棺材。
正如卢修所说,那副棺材内躺着一具极为漂亮的女尸,没有经过任何殓容,浑身上下却散发出幽幽的光泽,连指尖都白皙剔透,寂静地搭在棺身上,拇指上还套着枚黑玛瑙戒指,似乎是其权贵身份的象征。仅是站在远处望着她,路远寒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而在尸体唇齿之下,还衔着一株盛开的紫罗兰。
路远寒摇了摇头,似乎想要将这股致人迷幻的气息驱散。他的视线有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短暂几秒后,落在了那只微微颤动的手上。
第26章 晚餐
那具尸体动了。
路远寒顿时惊醒过来,但当他问起卢修有没有看到尸体的异状,却得到了否认的答案。
难道刚才那一幕真的只是幻觉?路远寒眉头紧皱,认为事情的真相绝非如此简单。那股萦绕在鼻尖的幽香如烟似雾,仍在一缕缕往他鼻腔里钻,勾缠着他的舌肉、肝胆以至于心脏。
他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很快就看到了那些正在燃烧的熏香。细长的香身插在灯罩中,托着烧起的红点,如同黑暗中明灭的眼睛,不时就有灰烬落下,被阴风带走,盘旋着倾洒一地。
路远寒不由感到一阵怪异,灵前焚香,应该是东方才有的葬仪,至少他在霍普斯镇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习俗。
他问卢修府上为什么会点香,卢修则表现得很坦然:“我们家族的人都很注重自身的形象,死后尸身腐烂得极快,那味道简直比下水道的污物还冲鼻,为了掩盖这种异臭,府上每一次下葬都会点香。”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有一个仆从匆匆地迎上来,恭敬而惶恐地捧着盆热水跪在了卢修面前。卢修在盆中洗了手,慢条斯理地用毛巾将指尖擦干,随手搭在盆上,便示意那仆从下去了。
卢修打量着路远寒的制服,斟酌着开口:“你的衣服最好也换一套,我会让人为你准备的。”
他没有提面具的事。
在卢修看来,人戴面具,无非是两种原因,一是身份离奇,有着不能暴露的秘密,二是容貌丑陋,因此需要遮盖自己的瑕疵。无论哪种都不好开口,毕竟他还要靠这个猎魔人保证接下来三天的安全,要是对方长了一张毁容脸,让人匪夷所思,那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在卢修的要求下,路远寒只得换了一身衣服。看着镜中映照出的身影,他不由感到一阵陌生。
雪纺衬衣的领口处塞着镂花方巾,雕饰精致的排扣将马甲束得极紧,勾勒出腰部轮廓,一袭剪裁修身的黑色外套罩在外面,隐约露出殷红如血的衬底,再穿上骑士长筒黑靴,让路远寒这身装扮显得尊贵而美丽。只不过没有任何一个贵族会像他这样背着锯肉刀,仿佛随时都要杀人一样。
这间客房就在卢修隔壁,家具的质量比他公寓里的要好上太多,连吊灯都由琉璃雕刻而成。只是房间的地理位置背光,难免有些阴冷潮湿,从天花板上浸出暗沉的痕迹。
出于谨慎,路远寒先检查了一遍衣柜,又蹲下去查看床底有没有尸体,确认房间内没有什么异象之后,才摘下面具,跟着仆从前往会客厅用餐。
罗德里厄府的规矩繁多,从他们的用餐礼仪就能看得出来。十数名家族成员围坐在一张长桌两侧,按照尊卑长幼排了次序,卢修的辈分很小,因此坐在靠后的位置。
路远寒一走进来,卢修并没有认出这个黑发蓝眼的陌生人是谁,还以为是哪个长辈豢养的情人,直到看见那枚一闪一闪的袖钉,才意识到这是他请来的保镖。
作为外人,路远寒只能坐在最下手的位置。他旁边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长得稚嫩可爱,却因为置身这座城堡而多了些与年龄不符的早熟。他刚坐下来,袖口就被人扯了扯。
路远寒侧过头,羞赧的女孩将一朵刚用萝卜雕刻出的花放到了他的盘中:“哥哥,这个给你。”
他打量着这件用心的作品,对女孩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谢谢,这朵花真漂亮。你的刀工很不错,以后一定会成为艺术家的。”
路远寒本想说刀工如此细腻,很适合解剖尸体,但想到一个小小的罗德里厄,还未必有其他人那么冷酷暴戾,又临时换了种说法。毕竟他的任务是保护卢修,而不是吓唬小女孩。
随着罗德里厄家主落座,一道道餐品终于被端了上来。
开胃菜的口味偏酸,路远寒并不是很喜欢,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刀叉。好在接下来上的奶油汤缓解了他口中的酸涩,路远寒喝了几口,忽然感到那一丝发腻的甜香活了过来,在他舌尖上蠕动着,缠着舌根盘绕了几圈,又簌簌地往口鼻爬去。
他再次低头,碗中盛着的已不是奶油,而是浓稠发黑的血浆,汤里掺杂着一块一块毛囊突出的头皮,似乎刚从某人脑袋上剥下来,裸露的皮肤还鲜血淋漓。随着路远寒用叉子一戳,那块头皮沉下去,汤中又浮出几截被砍断的小指,骨节蜷曲地缩在一起,可以看出死者生前的恐惧。
什么情况?路远寒有点倒胃口了。
他扭头看着其他人,却发现他们都若无其事地享用着这顿血腥的晚餐,就连看上去最为天真的小女孩,也正用餐叉往嘴里送着一颗微颤的眼睛。那洁白的牙齿用力地咬下去,立刻汁水迸溅,漉漉血水将她的牙龈浸得通红一片。
路远寒不清楚别人如何,但就拿卢修来说,他印象里的卢修脾气是差了一些,却也没到生吃血肉的地步。
他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又陷进幻觉里了,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又舀起一勺汤送进口中,那甜意入口即化,如水流一般滑进喉管,口感相当美妙。
果然是幻觉吗……但是因为什么才触发的?路远寒思考着。
从一踏进这座城堡,他就被幻觉缠上了。其他人都没有中招,难道是因为他是外人,而这是庇护着罗德里厄一族的神秘力量,但真要如此,他们又为什么会被诅咒,将惨死的命运延续下去……
路远寒思考不出答案,再看到那狰狞的餐盘,胃口一下全没了。
但是他一放下刀叉,就有无数视线从桌前幽幽地望过来,仿佛他这样做是极不礼貌的表现。形势所迫,路远寒也只能重新拿起餐具,敷衍了事地吃下去,时不时露出沉醉的表情。
幻觉在他吃到一半时忽然消失了,就仿佛这桌子上从来都不曾血肉横流,餐盘里也没有猎奇恐怖的食物。
只是当主菜和副菜呈上来时,幻觉和现实的界限再一次模糊了,炙烤得滋滋冒油的牛排,在路远寒眼里变成了一扇开膛破肚的人尸,新鲜的鱼肉也变得腐臭生虫。他微笑着切开一块又一块扭曲的肉块,送进嘴里咀嚼、下咽,那美妙的口感勾缠着他的食欲,只是路远寒眼中看到的却是一副血淋淋的图景。
除了略显突兀的黑发以外,他从俊美的容貌、优雅的进餐,到那种残忍而冷冰冰的态度,似乎都与罗德里厄家族融为一体。
晚餐结束后,众人按照次序一一离座,卢修朝着路远寒使了个眼色,只是他还没起身,就有位戴着黑色礼帽的女士按住了他的肩膀:“你是谁手下的附庸?”
卢修面色一变:“表姐,他是我的保镖!”
“这样啊……”女人耸了耸肩,像是有点惋惜地松开了手,临走时又瞟了一眼路远寒的黑发,“真漂亮,就像是地海的颜色。”
路远寒已经回过味来,只是面上仍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卢修拽着他就往外走,脚下走得急匆匆,语气已然有些迁怒到他头上:“这都什么事,早知道还是让你把那副面具戴上好了!”
两人经过走廊,透过打开的玻璃窗,又看到了那具香气缭绕的棺材。
路远寒仔细观察,却怎么也没能观察到尸身的异样。莉莉安睡在幽深而黑暗的棺椁内部,周身遍是仆人刚插上去的白玉兰,为了保持新鲜,那些花每日一换,唯独她口中衔着的紫罗兰一直盛开,就像这具不腐的尸体。
不过片刻,就到了路远寒的房间。走廊里的烛火一盏一盏亮着,然而那黑暗仍然跟在他们身后,卢修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点恐惧。
他松开攥着路远寒袖子的手,咽了咽口水:“你先…休息吧,要是我那边有什么情况,你得随叫随到,保持警惕。”
路远寒应下他的话,回到了房间里。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入睡的时间还早,索性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图册,翻看着打发时间。
这图册似乎是给孩子们看的,书页上用细腻的笔触绘制着童话故事:一个小女孩出门采蘑菇,却发现自己在森林里迷路了,她在黑暗笼罩的小路上不断奔跑,跑呀跑、跑呀跑……
直到一座巨大的帐篷出现在女孩面前。她走进帐篷,在梦幻的演出中,看到了有着两颗头的孪生子、人身羊蹄的少女、被蓝色皮肤覆盖的怪物。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如此喜悦,就像沐浴在天国的圣光之下,为了观众的掌声而献上自己的一切。
在这场畸形秀中,每一个人都虔诚地祷告着:请你欢笑吧!请你欢笑吧……
故事的最后,女孩留在了那座充满欢笑的马戏团里,成为了一个永远不会悲伤的演员。
路远寒合上图册,心想罗德里厄府的幼教还真是别具一格,将这个怪诞的故事抛在了脑后。或许是因为没有睡够就被叫起来工作,他渐渐闭上眼睛,做了个如同置身现实的梦。
梦里他站在无尽的走廊中,一直望着那具棺材。
他不由自主地朝着棺材走去,一步一步,直到能清楚无遗地看到莉莉安脸上的小痣。路远寒怔在了原地,因为尸身的美丽而惊叹,因为尸身的神秘而愤怒。他俯身揭下了那朵盛放的紫罗兰,就在一瞬间,无数扑闪着翅膀的蝴蝶、蛾子从尸体的口腔中飞出,仿佛破蛹而出。
在她舌根之下,正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蠕动着。
第27章 边境
这个噩梦相当真实,路远寒甚至能闻到棺材边缘淡淡的木质香,以及那些花瓣散发出的味道。莉莉安没有睁开眼睛,仍然是一个死人,她的手指之所以会颤动,只是因为那些蠕虫如潮水一般在她体内涌动,将这具尸身撑得丰盈。
路远寒退后一步,尸身却朝他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手臂皮肤白皙,线条柔美,此刻却浮出无数绷起的青筋,每一条血管内都有隆起的肉块向指尖涌来,那些小虫张开嘴咬破指肚,从渗血的窟窿内探出头部。
这些虫潮一瞬间就将莉莉安的尸身蛀空,在那光滑的肌肤下咬出成千上万个黑黢黢的小洞,露出美丽表面下血肉模糊的内里。
莉莉安的模样看起来太过瘆人,路远寒眉头紧皱,忽然有一条小虫掉在他的靴子上,张口就要咬上靴头。他抬脚碾死了虫子,却感觉像是踩在某人温软的腹腔上,爆裂的肠子内脏流了一地,黏糊糊地沾在他的鞋底。
路远寒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仍然靠在床上,冷汗将他脖颈下的发尾浸湿。
那本图册不知何时又被掀开了几页,画面中一张又一张畸态的脸正面带微笑地望着他,这本书、这张床……就连这个房间都像是活着,正在黑暗中窥伺着他,等待着一个能将他吞噬进胃里的机会。
他看了一眼挂钟,意识到已经是深夜了。尽管卢修没有敲门,但路远寒还是打算到隔壁看一下情况,要是对方已经来过了,他却没有听到,那事情就糟糕了。
路远寒走出房间,或许是太晚了,那些伺候着主人们的仆从也睡下了,寂寥的走廊上空无一人,显得异常幽深。
他背着镰刀,敲了两下卢修的房门。
没有人应答。
路远寒面色沉了下去,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一边敲一边喊着卢修的名字,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靠在门板上仔细倾听,那扇门背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通往的不是卧室,而是不可知的深渊。
路远寒用手一碰袖钉,海蓝色的宝石盈盈亮了起来,灵性提醒着他卢修就在这个房间里。
好吧……路远寒看了一眼门锁,毫不犹豫地用刀柄重重砸下去撞开锁头,心想这笔损失应该公费报销,不能记在他头上。
他推门而入,里面赫然是一间装潢华美的卧室,只不过灯虽然亮着,却没有看到卢修其人。路远寒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卢修的胸针正静静躺在地上,似乎昭示着主人遭遇了不幸。
他捡起胸针,用指节拨弄两下,发现针尖沾上了一点血迹。只是分量太少,而且已经干涸,因此无法判断是人类还是怪物的血液。
卢修会去哪里呢?路远寒思忖着。他打开窗户,窗外是一处极为陡峭的崖坡,坡面因雨水冲刷而格外湿滑,要是从这里跳下去,必然会摔断胳膊或腿,因此丧失行动能力。
他点亮了房间里的提灯,拿起来向着底下照去。坡下现在没有人,坡面上也没有血迹,卢修想必没有从这里出去。
除了窗户,路远寒又检查了一遍床底,同样没能发现卢修的踪迹。他打量着房间里布置的家具,视线落在了靠着墙的衣橱上,两扇精美的柜门虚掩着,随着路远寒走近而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咚咚……”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拍打着橱柜。
路远寒保持着警惕,左手已经摸上了锯肉刀的把柄。他伸手将柜门拉开,橱柜里没有衣架,也没有衣服,只有一个漆黑的洞口,不时有阴冷刺骨的寒风从洞口刮出,吹拂着他手背上的汗毛。
看来卢修就是通过这个洞口去到了什么地方,路远寒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现在真要寻找雇主的下落。他蹲下来打量着洞口,由于洞口较为矮小,他不得不尽量弯着腰才能钻进去。
这个洞口就像之前的门,连接着罗德里厄府与另一处神秘的地界,路远寒从洞口出来,因眼前看到的景象而怔住了。
这地方远比罗德里厄府要广阔得多,从洞口往外是一片地势嶙峋起伏的区域,盘曲错杂的道路上荒草丛生,遍地石砾,往远看还有许多座风沙侵蚀的洞窟,凹陷处水光粼粼,像是一座废弃的采石场。
最让人感到震惊的是,天幕阴沉地下压,让地面看起来极为昏暗,但仍然有光从浓密的云层中倾泻而出,让路远寒无需提灯,也能看得清眼前的一切。
这里是地上?路远寒猛然一惊,还是说他又穿越空间,来到了某位神祇的领地……
无论是哪一种,显然都超出了物理的范畴。路远寒冷静下来,又从洞口钻到了卢修的房间。
在那种陌生地带,要是不做准备就贸然找人,很容易迷失方向。罗德里厄府上正在停灵期,还有几桶刷棺木的油漆,他提了一桶就匆匆赶回洞口,毕竟拖得越久,卢修越可能出事。
路远寒一边往前探索,一边在地上洒着深黑色的油漆,即使油漆被什么东西蹭掉,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也能作为指引。
走在这片乱石区,需要时刻注意脚下,毕竟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下去,要是脑袋磕在石头上,想必会脑浆迸飞,当场就死在那里。
路远寒循着小径往高处走,想用高处的视野找一找卢修的下落,忽然,他停下脚步,留意到了不远处徘徊着的怪物。
对于那诡异存在,说它是怪物都不足以准确的描述。
它身影瘦长,就像是一个窈窕的少女,脊椎往上顶着硕大无比的脑部,鲜红皮层下的沟壑裸露在空气中,在肠肉般的褶皱间张开许多眼膜,黏膜下的瞳孔缓缓朝着不同方向转动。而在大脑底部,则垂下无数条淌着黑水的钩足,若不是那锋利的足尖,它们看起来与触手无异。
在看清怪物的一瞬间,路远寒就感到阵阵晕眩,他脑海里似乎有无数声音在嘶吼、呓语,连身体内的触手也变得狂乱躁动,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当即放下油漆桶,从武器袋里拔出一支镇静剂,猛地扎在大腿上,将药物注射进去,让自己恢复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