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对于误闯到此地的人而言,它简直就像是潘多拉魔盒一样充满了诱惑力,让看到的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那道被藏在地下的门,触碰到事情背后恐怖的真相。
——路远白猛地停下了动作。
显然,那是一间密室。路远白及时刹住脚步,不仅仅是因为脑海中属于理智的那部分提醒着他三思而后行,更是因为这地方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
转瞬间,那阵略显匆忙、犹豫的脚步声逐渐放大,离他越来越近,路远白反应迅速地熄灭火光,靠着墙将自己彻底融入了一片深刻的纹理中,直到那个神情惶恐的人从他面前走过,也没能发现黑暗中还掩盖着一个潜入者的行迹。
霎时间,路远白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
对方看起来还很年轻,最多二十岁出头,应该从事过体力工作,皮肤略显粗糙的手掌上端着一个托盘。
而那盘子中随意放着一些用于维持生命体征的食物,只不过毫无处理,被切割成等量份额的肉上还有狰狞的血丝,被蛀出了不少流着脓水的窟窿,从内部渗出一股酸臭、怪异、让路远白颇感熟悉的味道。
毋庸置疑,但凡他等会要见的是一个正常人,就不会吃下这块腐坏了的生肉。
“呼、呼……”那人的气息骤然变得粗重了不少。
路远白紧缀在他的身后,堪称完美地藏进了年轻警卫的影子中,跟着对方前进、停下,或快或慢地调整着呼吸。
在熟练的猎人看来,警卫就像一只受惊的动物,尽管他攥着盘子边缘的手正微微颤抖,无法直视那些食物下鲜血淋漓的小块皮肤,紧张得不断回头,却也没能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异常——看上去一切都是因为他太害怕了,才会产生出各种错觉。
……背后真的没有跟着什么东西吗?
他怀着恐惧想道。
第126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0)
事实上, 警卫并不想接手这份危险的工作。
从避难所最开始建立的时候,所有人就知道那些恶魔化的怪物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若不是首领位高权重,执意要将已经和死人没有区别的侄子留下来, 羁押在禁闭室中继续豢养着, 没有一个居民愿意前去照顾那个魔鬼,他们人人自危。
也就是今夜送饭的工作轮到了他头上,警卫才硬着头皮下到了这一层。
要说首领心里顾及亲情, 让人给他侄子送的宵夜却又是最下等的肉人, 病变的部位已经腐坏得不能让正常人吃了, 才重新废物利用, 沦为了禁闭室怪物的盘中之餐。
那个肉人死的时候, 警卫就在门外静静站着。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望去,看到屠夫挥刀, 霎时间血水迸飞, 即使套了笼嘴也无法掩盖那人的惨叫声, 那些被砍下各部分器官的肉块还在颤动着, 幅度越来越小, 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丧失所有活人具备的特性,才被提着头扔到了地面上。
就算肉人毫无权利,只不过是和他们说着同一种语言的食物, 也没有人想望着那些死不瞑目的脑袋,在那幽怨的视线下挖出一勺脑髓品尝。
如此一来,人头自然也就成为了废品。
现在端着由肉人尸体制作而成的晚餐, 警卫内心倏然涌上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作为食物, 那些或老或少的同类在他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眼中盛满的恐惧也被警卫一律不以为意地忽视。但马上就到禁闭室了, 以他这具普通身体,还不够让那里关着的怪物塞牙缝的……在这种情况下,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警卫想道,自己和肉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这些想法藏在内心,路远白当然无从得知。
说实在的,属于人肉的味道正不断勾动着他舌尖上的味蕾,让他口腔中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涎水,但他早就不是那个仅凭本能进食的怪物了。路远白压制着心下翻腾的欲望,靠“巴蒂”的身体潜伏在那名警卫身后,紧接着,他在门前停了下来——
禁闭室就在眼前,像道黑色的墙。
警卫并没有拿出钥匙,他颤巍巍弯下了腰,伸手撑起底下那道极为狭窄的送餐口,深呼吸一口气,尽可能不弄出动静地将食物从中塞了进去。
然而他动作再怎么小心,手下的盘子也还是磕在了金属边缘上,在寂静中发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响。
“铛——”
两双眼睛一齐在微弱的火光下望了过去。
前面那双是警卫的,他霍然挺直了身体,覆着两颗球状物的眼皮因紧张而撑到了最大,看上去血管突出。
后面则是路远寒的,尽管他感知事物已经不再需要视觉了,但这人还是将触须的神经末端集中放置在了义眼上,假装自己还是个正常人类,被路远白认为完全是多此一举。
只见被餐盘卡住的缝隙之后,赫然露出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那张面庞上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颤动,仿佛薄薄的表皮组织下裹着无数条柔韧而细长的肉虫,嘴唇略微张开……那双眼睛分明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却能让人感觉到没有温度的视线正落在身上,像是从内而外都被打量了一遍,瘆人至极。
更重要的是,那道送餐口的位置相当靠下,若非将整具身体都紧贴在地板上,竭尽全力窥视着外面,绝没有可能从中露出一张脸。
仅是想象着禁闭室中此时的场景,警卫就忍不下去了,他猛然往后退着,沉重的脚步和呼吸声交相刺激着脑海中那根不堪一击的弦,将他逼向了绝望的边缘。
“呼哧,呼哧……”
尽管怪物行动时悄无声息,进食的时候却一样会发出不小的声响。
随着禁闭室内的怪物伸出手,霎时间,生肉从倾斜的餐盘下滑了进去,被那张干涩发白的嘴一口接住,它以粗鲁得不像人类的方式使用牙齿,嚼着酸臭无比的食物。
路远白观察到,那“人”口腔内部俨然成了一座菌丝肆虐的巢穴,作为营养供给者,对方吞下去的每顿饭都将它们饲养得越发粗壮有力,就像血肉下蔓延着无数触须。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难以想象,面前的怪物在两个月前还是一名缉察队成员。
他们两人的官衔并不相同,制服的款式却基本上保持着一致,那个曾被尊为长官的怪物身上套着的衣物磨损严重,浸满了肮脏的尘土与血痕,要是萨格里尔斯还在总部的统摄之下,路远白有权按照缉察队的章程行事,治他一个不敬队服的罪。
但这些条例只对能听懂人话的队员生效,并不适用于畸变物。
不过短短片刻,那个怪物就将警卫送来的肉解决得一干二净,连块残渣都没有剩下。
这让路远白不禁沉思着,被寄生着的“恶魔”似乎都处在一种饥肠辘辘、极其饥饿的状态中,办事处那孩子消瘦得不成人形,只怕那点食物也压根满足不了眼前的本地人……在这种毫无理智的情况下,它会怎么做呢?
显然,不止他一人想到了这个问题。
那名警卫拔腿就跑,连落在禁闭室中的盘子也没顾得上收起来,然而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小疏忽险些要了他的命——送餐口的封盖只能从外部打开,为了防止怪物袭击,避难所中的其他人才将禁闭室的门改装成了这种构造。
现在盘子卡在其中,留出了明显可见的缝隙。
几乎是一瞬间,从怪物那张嘴中喷涌而出的菌丝就挣脱了黑暗狭小的禁闭室,像一条蝮蛇缠上了猎物的小腿,将他重新往门前拖去。
“不!”警卫满面惊恐,眼泪与鼻涕齐下,他简直将头摇成了一支拨浪鼓,“不不不……”
眼见自己和禁闭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死亡威胁开始在头顶上盘旋,情急之下,警卫竟然崩溃地失声嚷嚷了起来:“我没有害过你…别吃我!要不是首领的命令,不会有人想将你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的,真的!比起那些倒霉的外来者,你还算好的了,至少每天都有人给你送饭,就放过我吧……”
外来者?
路远白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线索。
按照执行部的办事流程,调查员到当地后应该先和驻地办对接,然后再解决问题,前面那一支队伍失踪得毫无迹象,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到曾来过这地方,根本不合常理。
事情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首领撒谎了,刻意隐瞒下了那些关于外来者的情报。
路远白思索着,从警卫透露出的话来看,总部前面派出的同事应该已经遇难了,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基本上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而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找到畸变物的源头。
就算这座寒风凛冽的鬼城中正有成千上万颗孢子在空中扩散,以惊人的规模繁殖成那些菌丝,侵占着其他物种生存的空间,正常人无法与之抗衡,它们也应该有一个最初的发源地——只要找到那个造成灾难的母体,想办法将其解决,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
污染源会在哪里呢?
萨城的异状已经持续了两个月,避难所能撑下这段时间而不覆灭,就说明当地居民必然从惨痛的教训中总结出了一些应对畸变物的经验、规律……难道是地理位置吗?
路远白正在尝试推断,假如幸存者们在远离源头的地方聚集,倒也说得过去,但那些菌丝的活动范围尚不明确,还不能就此妄下定论。
就在他沉思之际,警卫已经被拖到了门边上。
这种物质极具传染性,一旦有人被寄生,污染就将呈指数级别扩散。路远白自然不可能放任他被菌丝蛀空,紧接着给自己带来麻烦。
他反手将那柄短矛掷了出去,木棍在黑暗中划出弧线,极为精准地打在了警卫的腕骨上,震得对方胳膊一麻,手中的火把倒着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在从送餐口中渗出的菌丝表面。
那东西畏惧燃烧物,火正是它的弱点之一。
只见菌丝在高温下烧断成了两截,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脱离本体的那部分飞快扭曲着,还在不死心地往警卫上身攀爬而去。
然而下一秒,黝黑的触手从警卫肩膀上垂下,攻势极为猛烈地撞上了畸变物,就像捍卫领地的猛兽,将正要侵犯他的菌丝强行逼退了回去。
显然,在这场争夺战中,是对方更胜一筹。
没有了人类血肉的支撑,那些残缺的菌丝显得无以为继,只能慌不择路地朝着送餐口逃去。
但羊已入虎口,紧随其后的触手越来越多,就像铺天盖地的黑潮倾覆而下,立即将目标裹挟了进去。那淌着黏水的吸盘表面裂开一张张血盆大嘴、一排排渴求着食物的利齿,毫不留情地吞噬了被它们捕获到的所有活物,触腕表面上隐约浮现出血管隆起的轮廓,像是无法压下那种一瞬间激起的杀心与欲望。
危险已经被解决了,警卫却没有挪动脚步,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完全靠在了触手身上。
在他摆脱菌丝的瞬间,这具身体就彻底落入了另外一个怪物的掌控之下,本质上都是丧失主权,只不过托着警卫后背的触手残暴而又仁慈,没有撕开他的胸膛,作为餐后点心,将里面那颗怦怦直跳的温热物体吃下去。
“咯、噜噜……”
怪物喉咙滚动,从底下发出了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
第127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1)
事实上, 那种菌丝的口感并不怎么样。
虽然味同嚼蜡,路远白却还是控制着触手将它们每一根都咽了下去,并没有浪费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刚才救下警卫的时候, 他分化出的触须就顺着口耳鼻喉进入了对方体内, 抢先一步夺走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在警卫脑海中植下属于路远白的精神烙印。
那个怪物再想跟他争,就得好好掂量了。
路远寒曾在冬青、以及银白幽灵号的一群海盗身上使用过这种手段, 虽然获得了受控者的绝对忠诚, 能靠他们的眼睛看到每一个路远寒本人不易调查的角落, 后果却让人难以承受——他的精神分裂越发严重, 甚至分化出了第二个人格。
作为世界上的另一个他, 路远白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给“西奥多·埃弗罗斯”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事到如今, 路远白再一次动用了这种力量。
或许是刚才正处于极端恐惧之中, 警卫的精神波动相当大, 能被触手捕获到的都是一些混乱的记忆碎片, 其中不乏被那些面色惨白的怪物追杀、和其他幸存者会和……又或是手握餐刀, 吃着肉人身上最新鲜的部位。
那道食材被养得气色红润,烹饪出来就像一块精心呵护的温香软玉,那种细腻美妙的口感甚至传到了路远白舌尖上。
……等等,他眉头紧皱, 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异样。路远白立即将那段记忆截取出来,就如看录像带一样逐帧重放。
即使是首领的侄子,被关进禁闭室后也只能吃放馊了、病变严重的肉, 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警卫, 他有什么资格享用显然价值不菲的食物?
路远白知道答案就藏在那些纷飞的记忆之中, 他耐心地往下捋着线索, 就像正坐在考场上,神情专注,紧接着排除一条条干扰选项,终于从中拼凑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真相!
两个月前,一个来到萨格里尔斯的商人惨死在外,闹得沸沸扬扬,但事情的起源比那要早得多。
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家中的水龙头不好用了,总是从中流出带着一股霉味的液体……滴答,滴答,它们在夜深时悄然蔓延到地板上,渗进每条缝隙里,融成房屋骨骼系统的一部分。后来他们逐渐发现,诊所里的病人越来越多,从咳嗽、发热到上吐下泻,似乎有某种不易察觉的传染病正在这地方飞快扩散着。
萨城本就在偏远之地,基本上与外界隔绝了交往,就像为疫情量身打造的培养皿。那些致命孢子就如一场看不见的大雪纷飞,等到菌丝控制着寄生体行动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但已经太晚了。
那真是世界末日一般的惨烈景象,对于驻地办的成员而言,他们尸位素餐,没有能力与装备解决问题的源头,索性将自己裹在了办事处这个高枕无忧的茧巢中,就像沙漠中的绿洲——外面的人头破血流,拼了命想要往里面挤,甚至有人一头撞死在了门前,却也没能叩开那道金属大门。
那时候的幸存者联盟已经初具规模,却并非建起避难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