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上
卓玉冷笑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时刻等待着的不就是要我的命么?——是,我是杀父弑君,是违悖人伦,是权臣误国,是罪改当死……可是路九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路九辰说:“我没有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东西。”
“这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卓玉一步一步的迎着火舌向前走去,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如玉一般的脸上,明明昧昧的刻下线条优美的阴影,“——路九辰,我不奉陪了……世间苍茫,你一人,走下去罢。”
他猛地顿住了脚步,双手交叠,低头阖眼,刹那间身边好像涌现出无数无形的气流,刀割一样旋转上升。围在一起的众人都被逼退去了好几步,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突而路九辰猛地起身,厉声道:“卓玉!停下!”
——然而已经太迟了。
宽大的黑袍挣脱了腰带,猛地飞扬起来。火光中卓玉背上的九爪青龙印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渐渐蔓延开来,细长的龙吟响彻寰宇,巨大的内力激荡,逼得所有人都无法近前。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带着妖气的艳丽。在巨大的火舌的舔舐下,光影都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美丽扭曲在一起。凛冽的山风中卓玉仿佛屹立的山石一般岿然不动,惊人美丽的青龙印迅速从他的胸口环绕过腰,从大腿延伸到脚踝,刹那间就像是在他的身体里复活了一般,即将咆哮而出,飞腾天穹。
——开印!
在这样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候,卓玉强行启动了被打断一半的开印。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肉体可以承受住这种猛然加剧的力量,他的筋骨会寸寸断裂,在短暂的极致的美丽过后,随即而来的就是永久的寂灭。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那种力量的爆发,即使是燃烧着的山石也不堪一击。在沉寂了这么多年之后,最后的天人遗族,终于再一次的开印了。
瞬间永远
一切记忆的碎片都在耀眼的火光中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好像把整个人生从头到尾的重溯了一遍,那些已经忘却的片段,被深深的、刻意的埋藏在心底,只在那一刹那间,突而汹涌而过,把整个人都淹没其中了。
好像过去了几十年的时光。
其实那只是一个瞬间而已。
山石崩裂的震天巨响中,卓玉的身影完全淹没在了火光里。路九辰被巨大的气流反冲回来,这个任何时候都内敛而理智的声震寰宇的路总管,这个号称全天下唯一能制住卓国师的顶尖高手,此时就像是隔离在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空间里一样,飘飘忽忽的找不到一点真实感。
……卓玉……死了?
刚才还站在这里说话,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淡的优雅和冷酷,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玉石轻轻交激……
那个山里的深夜,破败的庙中火苗噼啪作响,墙上两个人的身影绞缠在一起,喘息和呻吟破碎不堪。从未有过的快感让人沉溺其中,就仿佛深深的海,无声无息的燃烧了他们一辈子的热情。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肌肤相贴时的温度,转眼间已是骨灰一捧,飘渺散去。
那个人竟然,就这么,不回来了。
路九辰只觉得胸中积郁沉重,不是尖锐的痛苦,却沉甸甸的,压断了心胸血脉。
块垒压人老,忧心能伤人啊……
从少年时意气风发,到几十年人世沉浮,仿佛已经修炼到能够脱离红尘、站在山巅俯视众生一般的境地……却在这刹那间,猛地被一刀捅进心腹,转瞬就落回了尘世。
原来我也是会痛的。
原来我也从没有真正的超脱过……
原来……我还是……牵挂着滚滚三千里红尘情爱的……
路九辰猛地一声清啸——随着那声音刺入耳膜,他多年来撑在胸肺间那口真气瞬间就爆发了。他所修习的套数是和卓玉相生相克的,卓玉早年确实当得起这天下第一高手之名,但是后来沉心权术,武学底子渐渐的就不如路九辰沉厚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有点怕他,甚至在逼宫夺权那一日,连面都不敢见,连一句话都不敢问,直接关起来小心万分的看守着,妄图关他一生一世……这么多年了,彼此相忘,偶尔对坐也是无言默默,凉茶一杯尽是黄昏……没想到,原本以为是一辈子的波澜不起,而今却措手不及的彼此错失了……
从此思君令人老……
从此……永世不相见……
一场大火几乎烧遍了天际。
整个世界都剧烈的摇晃着,大地颤抖着开裂,浓烟遮蔽了天空,尖叫和哭泣听不见声音,耳朵里轰轰作响,仿佛末日已经来临。
巨石阵坍塌了。
千年古石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出口在大火尽处光明乍现,明德只知道自己在拼命的跑着,他不记得自己跌倒了多少次,每次都是爬起来拼命继续跑,好像只要稍微停顿,就再也跑不出去了一样。
他突而想起那天出城的时候,堵着那一口气不去抬眼看一看城墙上那个注视着他的男人。其实他知道自己只要回头,那个男人都会在原地等待的。但是只是那一眼的错失,可能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谁都不知道这一眼是不是今生最后一次回首,可能在这一刻彼此擦肩而过,下一秒就堕入了往生轮回。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回头去看他一眼呢?
明德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
他只知道要拼尽全力的往前跑,身后是坍塌的地狱,而前方也许,就是香象莲华、万乘佛国。
那一场大火烧尽了山谷,东阳王府的亲兵全部都退去了外围,准备搭弓射箭,只要有人跑出来就一箭上去射个对穿。惨叫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刹那间仿佛堕入了血海地狱。前排的弓箭手完全杀红了眼,只见火焰中扑过来一个灰衣的身影,刚要搭弓射箭,突而眼前一黑,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就被隔空拧断了脖颈。
后排的弓箭手发觉不对,急忙举弓发射,但是仅仅只做了个动作,就被闪电般对穿了胸膛。连续几排人都割秧一样被放倒,后边的大军终于发现了异常。东阳王晋源奔跑的时候回头发现这一幕,立刻痛骂军长:“怎么回事!还不快让人射箭,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军长跑去前边传达王爷的命令,走到一半,突而发觉浓烟滚滚的天幕中什么人闪身飞过。他定睛一看,好像是一个刚才被困在阵中的相貌不惊的中年人,明明是很平庸朴素的一个人,这时却凌厉得仿佛脱弓的箭,带着一身血气直直的向着东阳王晋源的方向跃去。
军长刚要惊呼,突而就只见那个沉默不语的灰衣男子仅仅在半空续了一口气,接着就凭空跃去了三丈远。那一手鸟纵之术极其的骇人,弓箭手没有见识过,惊呼一声僵在了原地,手里搭着的箭矢也忘记了。
一直到很久以后,这个目睹了一切的军长都能清晰的回忆起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他只要一合上眼就能想起当时的场景,仿佛大鸟一般无声无息掠过天空的当世搏杀第一好手,只那么伸手在东阳王晋源的喉咙上一拧,李晋源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喀嚓一声血光暴起,生生的被拧断了整个头颅!
路九辰只在掐住李晋源脖颈的时候停留了一刹那。当时他并没有看自己眼前慢慢倒下的尸身,他遥遥的望向远方,嘴里轻轻的说了一句什么。
事后有人说,他说的是当天的日期时辰。
还有人说,他说的是斥骂李晋源的话。
有的人甚至绘声绘色的传言出了很多版本,都是正气悍然、堂堂皇皇的,都是非常符合他身份和地位的。那些话在中原乃至北疆的每一个角落里流传着,无数人为之震撼、为之热血,无数人憧憬着那一瞬间,他们都坚信自己听说的那个版本是正确的,是最符合一个像路九辰这样、不世出的英雄的身份的。
……其实他们都错了。
只有当初就站在李晋源身边的一个小士兵说,他听见那个可怕的杀神望着远方,很低很低的说了一句:“……吾将不忘四月初三,翠霞深山庙钟晚。”
很久很久以后,翠霞山的名字已经改了,孤老庙已经坍塌成为灰土,荒草蔓延了崎岖的山道,没有人知道那个月色昏暗的深夜,在那座破败的小庙里发生过怎样的一场旖旎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