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第一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轿帘外,隐隐约约一座古朴小城渐入眼帘,
人不如旧啊......嘴边不由绽出半分笑。
前方派出的人探马早在三刻前来报:“青州知府张雪松率同南安县丞严大人及城中大小府吏、乡绅,正於城门外恭迎大人。”
此时正当深秋,沿路来满目黄叶飘飞,轿夫脚下阵阵“沙沙”脆响。顾明举的大轿晃晃悠悠行得缓慢,一步一摇地,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
目下朝中一等一的大红人顾明举,前榜探花,文采风流,兼得一副七窍的心肝、水晶玻璃的肚肠。在步步为营的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旁人一提得“顾探花”,莫不是赞不绝口连连称道。高宰相爱才惜才,赞他精干,夸他聪颖,一路保驾护航对他悉心栽培。入朝不过五六年,年不及而立,寒门布衣出身的贫家子弟硬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近日更官拜正四品中书侍郎。著紫衣,佩鱼符,好不风光。
所谓仕途得意,前程大好。全天下皆知晓,这位顾大人的官运真真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九州大地上随手抓个人问一句:“这位小哥,将来若生个儿子,你想让他学谁呀?”
十个里有九个会回答:“那还用问?自然是顾明举顾侍郎!看看人家的风光,皇帝老儿家的皇子们都及不上他。”
青年才俊,年少有为,前程似锦……他就是那戏台上风度翩翩的文小生,谁见了都要脱口而出夸一句:“哎哟,真正天生就是个报国臣。”
就连丹璧之上的当今圣上也这般亲切地拉过他的手殷殷嘱托:“我朝的江山社稷将来可都要看顾爱卿了。”
顾明举后退一步,屈膝、弯腰、俯身下拜,额头重重点地,低得不能再低:“臣惶恐。定不负陛下期许。”
圣上龙颜大悦。顾明举犹不抬头,暗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黎民苍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可是只要朝堂不全是陛下的朝堂,於他顾明举而言就够了。为官一途,不是为民,不是为君,不是为天下,为自己才是正经。
温雅臣那小子就曾指著他的鼻尖笑骂:“顾明举,放在别的时候,你就是个一等一的乱臣贼子,祸乱朝纲,误国误民,人人得而诛之。”
顾明举“哧”地回他一声笑,不屑与他辩驳。对面的男人喝得酒气熏天,两眼红得像头饿了三个月的狼,真是难看得很。
严凤楼也骂过他,言辞及不上温雅臣,神色却严厉,铁青的面孔,如刀的视线,话还未说出口,眼眶就激动得充了血:“顾明举,是我错看了你!”
他是个斯文人,难听的话骂不出口。可是说来也奇怪,这些年,不知听了多少不堪入耳的辱骂,唯有这一句,顾明举怎么也忘不了。毕竟,严凤楼是他的旧人呐。
可是严凤楼阿严凤楼,你说错看了我,那你怎么看你自己呢?
同年同榜的同期。还是同一个书院的同学,三载寒暑,情同手足。同日高中后,两人的仕途竟是截然两番境遇。顾明举一路擢升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严凤楼却始终默默无闻,恍如投入深湖中的碎石,连一朵像样的浪花都未激起,就泯然于众生百态的官场。
说起这些连顾明举自己都要摇头,那个人……做官真是白白折煞了他。
想著想著,轿子停了。
侍从在轿外低语:“大人,南安县城到了”
顾明举从在轿中点点头,透过轿帘的缝隙往外看,城还是那座城,连城门上早已被风雨侵蚀的匾额都还是当日模样。落了灰的灰白底色上,“南安”两个黑漆大字被风沙刮得斑驳。
物是人非。五年前,他自南安入京,一穷二白,连身上的包袱都是破的。五年后,又自京城,却是衣锦还乡。
有一副尖细嗓门的青州知府恭恭敬敬拜倒在脚下:“下官张雪松见过顾大人。”
早有人先一步将轿帘掀起,传闻中长著一张标致面孔的年轻侍郎端端正正坐在轿内:“难为张大人一路跋涉操劳。”口气客套得连一丝亲切都吝於施舍。
一脸热忱的知府却激动得两颊泛红,顾不得一身簇新官府,急急爬进几步又再重重伏倒:“顾大人真是太体恤下情,叫下官如何是好啊!”
他说话连话音都是颤抖的。顾明举敛下眼睑,著实不愿再看见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青州确实不是个好地方,远离京都,山穷水恶。论繁华是断断不能与江南相比,要是论困苦,边塞诸州才叫艰难,那常年不见消停的天灾人祸可比青州这些小打小闹的山匪歉收更怵目惊心。於是,论好的,青州排不上,论差的,青州也及不了,两头不得著落。朝堂上一年里也难得听到几回有关青州的事。若非此次出京,就算是号称八面玲珑的顾明举也不记得还有青州知府这一位。做官做到了青州府,这一世的官运便算是到头了,想要再上一层楼,除非从天上掉个大贵人下来。
谁能想到呢?当朝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新上任的中书侍郎、高相青眼相加的顾大人,在这般本当意气风发大展拳脚的时候,居然上书离京,恳请回乡省亲祭拜亡父。
顾明举祖籍林州,又是个离京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大红大紫的年轻侍郎此番已然娇贵了,怕是早已忘却了年少时的穷困时光,启程时仪仗浩荡仆从如云不说,走到半途竟不知如何又心血来潮,嫌恶著秋夜的寒凉,抱怨著路途的遥远。几日前,方到得青州地界便急急差人传来了话,路程迢迢,顾侍郎要在青州好好休整几日。
这是人在家中坐,凭空落下个金元宝。若不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张雪松得后悔一辈子。
绿豆眼中写满赤诚的知府几近哽咽:“大人,下官治理青州八载寒暑,八载寒暑啊大人!长治三年,青州大旱,饿殍遍野,是下官、下官开仓放粮……啊,还有,还有长治五年的悍匪,也是下官身先士卒,抛却性命安危,一举擒得匪首,保我青州百姓一方安宁……”
顾明举紧绷着脸听,视线却始终看着张太守的身后。南安县年岁尚轻的县丞大人微低著头,正专心致志看著地面,从毫无表情的俊挺面孔上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只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绿色官服衬得原就瘦削的脸庞越发阴沈。
一如昨日在青州城,打了鸡血般上蹿下跳的知府身后,一众多少有几分兴奋神色的大小官员里,严凤楼也是这麽一副格格不入的沈静模样,好似随时能淹没在人群里。
严凤楼阿严凤楼,不管身处何方,不管身在何时,还是这么一副招人讨厌的顽石脾气。好似说一句逢迎的话语就损了他清白的名声,露一个讨好的笑容就折了他铮铮的铁骨。顾明举玩味地想,他没叫同僚弄死,成为他人的踩脚石真是天大的福气。
“张大人,歇歇吧。本官知道你爱民如子。开仓放粮上山擒匪的事,你昨天都说过了。”顾明举好心好意提醒犹自自我沈醉的知府。
一众下属、乡绅及瞧热闹的百姓面前,被截断了话头的张知府自觉丢了脸,生生憋红了一张老脸。
器宇轩昂的侍郎大人似乎直到此刻才想起尚身处城外,施施然起身,缓步下轿道:“都起来吧。”日上正午,恰照在他头顶正中央。一张冠玉般面孔尽数被罩进阳光里,顾明举负手而立,衣摆翩翩,越发的光芒万丈。
从天明起就候在城外不敢起身的众人这才徐徐站起。擦身而过时,顾明举有意向严凤楼望了一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年轻县丞显然跪得辛苦,正借著侍从的搀扶才堪堪站起。
顾明举特意停下脚步站到他跟前。这位昔日的同窗,在五年间老去了似乎远远不止五岁。
严凤楼抬头看了他一眼:“下官见过大人。”
弯腰、拱手、垂眼,在标准不过的礼数,脸上的神色却仍是木然的,仿佛那三载亲密无间的岁月早已在他心中烟消云散。
“严、县、丞。”把这个生疏的称呼放在嘴里反复咀嚼,顾明举勾了勾嘴角,倏然转身,大步流星往城内走去,“让本官看看,这个南安县在严县丞的治理下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身后,严凤楼还凝着脸直挺挺地站着。气急败坏的张太守在他身边重重地跺脚:“那是京里来的上差,你好歹也笑一个呀!”
事情还得回到几天前。
朝里官员们都知道,顾侍郎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气。
青州太守在青州城里把他供得比菩萨还好,他还意犹未尽,晚上的酒宴上冷不丁冒出一句:“张大人,下官明日清早想去南安县看看,劳你操心安排一番。就这么说定了,你可别忘了。”
措手不及的青州官员们惊得齐齐把下巴咳上了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