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在镜中
润生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不想见你。”
风再冷,也没有这话来得让人心冷。郁青压下喉间猛然涌上的苦意,低声道:“是我做错什么了么?”
“错?你怎么会有错。要错也是我错了。”润生自顾自道:“你怎么都不问我,白天那个女的是谁?”
郁青心里猛地一颤,可还是顺着润生的意思,低声道:“是谁?”
润生轻笑:“周工的闺女啊。你要我相亲,我便去了。瞧,是不是很合你的意?”
郁青无措地望着他:“我从来没有让你……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还能有什么意思呢。”润生的声音里有怪异的笑意:“你说要瞒,那我就瞒……你说要瞒一辈子,那就瞒上一辈子……”他抽了口烟,慢慢吐了出来:“然后我发现,原来你是对的。除了瞒,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曹宇本来四处和别人说咱俩关系不正常,现在我身边有了这么个女的,他也不提那事儿了。我从前觉得你有点儿笨,现在才发现原来你聪明极了,笨的人是我……”
郁青喃喃道:“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让你去和姑娘谈对象啊……我们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润生望着月亮,冷酷道:“会啊,会一辈子在一起,只要你想。”
郁青在黑暗里看着润生的侧影,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他想说什么,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可你……可你说过你不喜欢女孩子……那不是成了骗人了么?”
“我不用喜欢啊。”润生仍然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笑着。
郁青喃喃道:“人家知道了,是要伤心的……”
“那关我什么事?”
郁青简直不知道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不关你的事!你怎么能去这样连累别人……”
润生讥讽地笑了:“什么叫连累别人?你和我明明没碍着任何人,可却要时时刻刻忍受着别人的眼光,一辈子都得偷偷摸摸,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在一块儿……这样的‘别人’,连累一下又能怎么样?我还没去杀人放火呢,够善良了。”
他猛地掐灭了烟,转过头来,浅色的眼睛盯在了郁青脸上,声音变得很轻:“别把自己说得多么干净了,你不是也去相亲了么……”
郁青急切道:“那只是赶上了,不好推辞……润生,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结婚,讲好了要和你在一起,就是要一辈子都在一起的……”
“可你还是去了,是不是?”润生漠然道:“你总是没办法拒绝别人。今天妥协一点,明天再妥协一点。有些事是早晚的事。”他古怪地笑着:“在这世上,我比谁都知道你。因为我就是这么得到你的。”
郁青说不出话来,他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了,眼前也渐渐模糊。
润生靠近他,轻轻道:“但我不会怪你。我和你不一样。就算你去结婚生小孩,我也不会怪你。只要你来找我,我就永远都在这里。”他抬起手,指节轻轻在郁青眼下擦过:“这段时间,我试了试€€€€不见你,不听你的任何消息。我想知道没有你,我能不能过日子……瞧,我过得多平静啊。往后你想我,我就来;你不想我,我就不来……好不好?”
郁青说不出话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能茫然失措地看着润生。
润生碾了碾指尖:“你哭什么?问题解决了啊。”
好半天,郁青终于听到了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这算哪门子的一辈子在一起?”他抽噎着,用力挥开润生的手,嘶声道:“傅润生,你混蛋!”
“混蛋?对,我当然混蛋!”润生放下手,声音终于失了平稳:“我害你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害你担惊受怕到处躲避,害你差点儿进监狱……”他牙关颤抖:“你该骂我……你早就该骂我了!可你为什么都不来责备我?!你是故意要让我愧疚,让我一辈子也离不开你,是不是?”
郁青仿佛当胸被捅了一刀。他慢慢摇头,向润生靠近:“不……对不起,润生……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润生却往后退了两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决定了,放你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郁青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润生,只感觉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愤怒瞬间充满了胸口。它们翻搅着,涌动着,最终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那还不如彻底分开!”
四野俱静。
半晌,对面的润生忽然笑了。郁青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样傲慢而悲伤的笑容:“我就知道,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他似乎再也不想多看郁青一眼,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空寂的江畔,郁青望着他的身影在月光里越来越远,直至没入黑暗,终于忍不住摇晃两下,靠在了冰冷的白桦树上。
胸膛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只有寒风无情地穿过身体,呼啸而过。郁青捂紧胸口,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曾经想象过自己和润生的分别。不是在青年,也不是在中年,而是在他们老去之后。所有的图景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润生两个人。他希望自己能比润生晚一点走€€€€只晚一点点就可以,这样能料理好最后的那点事。如果是自己先走,润生多半会直接垮掉。他不想润生那么伤心。
现在那一切关乎分别的想象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郁青那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胸口有点儿闷闷的。清早起来,眼睛仍然是红肿的,咳嗽也厉害了些。室友问他,他只能说是上火。
车间又来催机床的说明书。他和同事一起实打实地熬夜加了两天班。
在加班的间隙里,他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想起润生。
我不怪他。郁青对自己说。我真的不怪他。等到忙完这两天,就去找他……
两天后的上午,说明书的所有译稿终于汇总完成了。郁青揉了揉胸口,下楼去交材料。大概是感冒加上熬夜的关系,他感到十分疲惫。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瞥见外面下起了雪。
也不知道润生是不是还穿得那么少。这个念头无缘无故地闯进脑海,让郁青的脚步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90章
一切都是暗的,什么都很远。只有脑袋和胸口疼得厉害,仿佛被谁用大棒砸过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郁青才隐隐听到了些声音的碎片:心肌酶太高了……
……快来人……室颤了……
郁青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可他这会儿却根本没法思考那是什么意思。胸口像被大锤在一下下地砸,他迷茫地想:唉,好疼。
利多卡因……利多卡因……
有人开始把什么东西往他的肉里塞,还是疼。他开始喘不上气,心里有点儿委屈地想:能不能别这么疼啊。又疼,又冷,又难受……怪遭罪的。
慢慢地,真的就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他感到自己变得很轻,周身也暖洋洋的。黑暗消失了,一切都亮堂堂的,像春日的午后。
他远远地看到了好些影子,在空空的地方模模糊糊地亮着,郁青认出了家人们:姐姐好像在哭,妈妈抱着她;而奶奶在更远些的地方,双手合十,念叨着什么。
可当他走过去,她们又都不见了。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前面越来越亮,好像走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楼梯间。有扇门在那里。
他能听到门里的笑语欢声,遥远又熟悉,带着说不出的亲切。他明白门后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郁青心里平静极了,只是有点儿留恋。他停驻许久,还是向那扇门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狼嚎一样的哭声不知道从哪儿传了过来。
郁青吓了一跳。他寻着声音回望,看见有人蜷缩在楼梯的平台上,一只手紧紧抓着栏杆,自顾自哭得几乎断气。
栗色的头发很好认。郁青在门和润生之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向润生走了过去。
不要哭了。他听见自己说。
可润生还在哭个不停。
郁青看着他,终于从空茫的平静里生出了一点儿如梦初醒。
唉,不要哭了啊。他俯身摸了摸润生的头,小声埋怨道:你惹我伤心生气的时候,不是很理直气壮的么……说到这里,不知怎么有点儿委屈。
豆豆。他听见润生嘶哑的声音。豆豆。
郁青这下真的无奈了。他伸手抱住润生,轻轻抚了抚:不哭了,好不好?
哭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地上的润生没有理他,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郁青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的脸上淌下来的不是泪,是两行血。
他竟向着那扇门径直走了过去。
郁青这下可急了。他想拉住润生,却怎么都拉不住,甚至自己还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
这一跌,周遭便暗了下去。郁青困惑地挣扎了几下,只觉得身子突然重得厉害,所有的疼和难受全都回来了。他想说话,可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些窒息般的动静。
……心跳恢复了……
润生呢?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是哪儿啊?
可他很快什么都不能想了,黑暗再度涌了上来。
郁青再醒来时,头一眼看见的脑袋顶上的一大堆药袋子,身边是仪器规律轻缓的滴答声。他胸口还是疼,鼻子里有个硬硬的东西,好像被一直插到了胸口,想动一动,发现根本动不了€€€€身上到处都是管子。
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床边,声音温柔极了:“醒啦?不要乱动,你现在身上有仪器……”她顺着郁青的目光望去:“那个是临时的心脏起搏器,千万不要动,动了就没命了……别拔鼻管儿,那个是连呼吸机的……”
郁青便很乖地不动了。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缓慢而吃力的呼吸声。
外头有人喊郁青的名字。护士冲他笑笑:“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然后他便看见了妈妈和姐姐的身影。
周蕙急匆匆地,几乎是扑到床前的。
母亲是医生,那是见惯了生死的。在郁青心里,哪怕是发生了天大的事,她永远不慌不忙,稳稳当当的€€€€她这回有点儿不太像她了。
可郁青见了她,心里还是猛地踏实了下来。他想叫一声“妈”,张嘴又说不出话来€€€€呼吸机的管子插着,稍微一动喉咙,排山倒海的恶心感便止不住地往上涌。他只能艰难地放松自己,试探着慢慢喘气。
周蕙小心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好点儿了么?”
郁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眼睛浮肿的姐姐,轻轻点了点头,努力冲她们笑了笑。
母亲和姐姐却不约而同地掉下泪来,又心有灵犀地飞快把眼泪擦掉了。
原来他那天从办公室出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不知怎么摔了一下,磕到了头。同事见他昏过去,赶忙把人送到厂医院。检查做了一堆,结果脑袋没事,心电却有很大的问题。急诊医生怀疑他重症心肌炎,建议紧急把他送到对岸的医大附院去治疗。过江只需要二十多分钟,而那里的心内科是全市最好的。
刚下救护车,郁青的心跳就停了。抢救回来后,被直接送进了icu。后来心跳又停了两次,上了体外支持仪器。
整个过程里郁青始终都没有醒过来。周蕙说病危通知书她都是成打签的,一张接着一张,签了厚厚的一叠。
到了那种时候,真的就是生死有命了,甚至连医生都开始暗示家属准备后事了。
可谁也不愿意放弃。
不光我们。周蕙低低道。润生在重症监护室外头也呆了整整三天。
郁青说不出话来。周蕙也没说下去。探视的时间结束了。她仔细帮郁青掖了掖被角,在护士的催促下离开了。
醒过来了,躺在icu里便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郁青半是昏沉半是清醒,整个人仍然迷迷糊糊的。幸而身上的疼似乎一天天轻了下去。
到了第三天,意识总算是完全清醒了,那个折磨得郁青睡不好觉的呼吸机也终于被撤下去了。
护士说他可以吃点流食了。问他要吃什么,她可以跟家属说一声。郁青想了想,说想吃点儿甜的。
护士走了,他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郁青在满鼻子的消毒味道里,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檀香气息。他慢慢转过头,发现润生胡子拉碴,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正在床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明明才几天不见,润生的眼窝明显凹陷下去€€€€本来就是个深眼眶,这下看上去可不那么英俊了,简直就是有点儿吓人。
见郁青醒了,他的嘴唇很明显地抖了抖。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郁青看着他,慢慢抬起了手。
润生这下什么都顾不得了,他握住郁青的手,贴在自己唇上,无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