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赌墨泼茶
姜演低着头看脚尖,姜淮问他:“月考了?”
姜演点点头。
姜淮又问:“你们年级有多少人?”
姜演想了一会,含蓄地说:“六百多个吧。”
全年级六百多个人,大榜显示前五百名,里面没有姜演。
大榜右边是荣誉墙,贴着历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排在第一的就是姜淮。
姜淮看着弟弟的发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想了想,问姜演:“饿了吗?”
姜演犹豫一会,点头。
姜淮说:“走吧,我请你吃夜宵。”
姜演点头,说:“谢谢。”
姜淮问他:“想吃什么?”
姜演说:“随便。”
姜淮想了想,说:“那就吃肉臊酸辣粉。”
青春期的小伙子长身体,姜淮给姜演点了三两。
酸辣粉很快端上来,透明晶亮的细长红薯粉泡在黑红的酸辣汤里,面上点缀着翠绿的香菜叶和泛着油光的肉臊,酸辣的香味刺激着味蕾,肉臊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姜淮拆开两双一次性筷子,磨掉毛边递给姜演。姜演饿得慌,来不及搅拌,夹起满满一筷子的粉丝喂进嘴里。
姜淮透过他空空荡荡的领口,看见了若隐若现的嶙峋锁骨。
他问姜演:“没吃晚饭?”
姜演点点头,用勺子舀了一勺肉臊。
“为什么不吃?”
姜演嘴里包着东西,说话含糊:“没钱。”
姜淮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会,对老板说:“加个煎蛋。”
姜演不自在地说:“谢谢。”
姜淮端起碗,小嘬一口。肉臊的油腻被香醋的酸味中和,油泼辣子的辛辣刺激出饥饿感,因为加了白糖和八角,回味是矛盾的甜和醇厚。
美味在嘴里迸发,姜淮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
两人吃完酸辣粉,姜淮结账,送姜演回家。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姜演往里走,姜淮叫住他。
他从包里拿出五百现金和一张银行卡,递给姜演。
姜演没接,看着姜淮。
“这五百块,你拿去交资料费。”
姜演接过现金。
“这张卡里面有一万块钱,密码是你生日。”
姜演看着他,没有接。
“我算了算,应该够你这学期开支,如果不够就打我电话,我给你转账。”
姜演犹豫再三,接过,说:“谢谢哥。”
姜淮伸出手,踮起脚尖,生疏地揉了揉姜演的头发。
少年悄无声息地长得比他还高,他需要踮着脚,才能够到弟弟的头顶。
少年剃了板寸,摸着扎手,看着多了几分桀骜不羁。
姜淮笑着说:“长高了不少。”
姜演微微屈膝,蹲下身体。
姜淮拍拍他的肩膀,说:“回去早点休息。”
姜演问他:“哥……不回去吗?”
姜淮骗他:“我订了酒店。”
姜演点头,转身走进小区。
姜淮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离开。
他在小区附近的招待所开了一间客房,洗完澡躺在床上发呆。
房间封闭窄小,一股潮湿的霉味,姜淮躺在床上,觉得自己被密闭的水汽包裹,湿湿黏黏,一动就是一身汗。
天花板年久失修,潮湿发霉,斑驳如同中年男人的秃瘢。姜淮把所有的白色坑洼想象成汤圆皮,黑色的霉点想象成芝麻馅,肮脏的天花板变成了汤圆们的聚会。
招待所隔音差,隔壁在打麻将,叫牌胡牌的声音震天响,全部传进姜淮的耳朵里。
他睁着眼躺到天亮,起床洗漱,打算下楼去吃红糖小汤圆。
清晨的早点摊生意火爆,店里座无虚席,老板的锅炉灶全部支出店面。许多人蹲在路边,捧着碗吃。姜淮买了汤圆和油饼,学着他们的样子,坐在马路牙子上,喝一口红糖汤,被烫得嘶嘶抽气。
姜德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小区里走出来。姜淮看着他走进旁边的银行,隔了一会,衣服兜装得鼓囊囊地走出来。
姜淮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油饼和汤圆,顿时没了胃口。
他把汤圆喝完,油饼封好装进包里,起身去隔壁的菜市场。
菜贩们才摆好摊,新鲜蔬菜在摊车上摆得满满当当。姜淮买了两根肉排骨,听见隔壁菜贩和别人聊天。
“他婆娘恨他赌,悄悄泡隔夜木耳给他吃,活生生用毒木耳把他闹死了。”
“啧啧,真是最毒妇人心。”
姜淮顺着他们的话,看向菜贩摊位上的木耳干,看了一会,逼着自己收回视线。
他还买了一个冬瓜,提着菜进小区。小区的保安认识他,跟他打招呼:“姜律师好久没来了。”
姜淮懒得解释搬家的事,顺着他的话微笑点头:“您工作辛苦。”
他走进居民楼,等待电梯,按下十八层。
电梯里满是不孕不育、重金求子和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它的年龄比姜淮还大,开门的时候电梯门吱嘎作响,如同暮年的老人疲乏地张着嘴喘气。
他走出电梯,站定,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开锁声,一个女人打开门,看着他。
姜淮深吸一口气,开口叫人。
“妈。”
第五章 地衣豆腐羹
王秀苗看见姜淮,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她让姜淮进来坐,给他倒了一杯水。姜淮既没进去,也没喝水。
他把手里的排骨和冬瓜递给王秀苗,说:“我说几句话就走。”
王秀苗愣了一下,央求他:“吃点饭再走吧,家里昨天才买了米……”
姜淮拒绝:“我要加班。”
王秀苗不说话了。
姜淮开门见山问她:“我给姜演的银行卡,你给谁了?”
王秀苗眼神躲闪:“在、在我这呢……”
姜淮不信:“是不是给姜德生了?”
王秀苗狡辩:“没给,真的在我这呢。”
姜淮伸出手:“那你拿给我看。”
王秀苗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也拿不出银行卡。
姜淮收回手,说:“我今早看见他去银行取钱了。”
王秀苗低着头,手指紧紧骄住衣摆。
姜淮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她身后的玻璃窗。那里曾经挂着一个七彩的海豚风铃,是姜淮幼时最纯真的梦。后来姜德生欠下巨额赌注,变卖了家里的一切东西,风铃也不例外。
他从心底升起一丝无力感。
他看着王秀苗,说:“你知不知道,那个是我留给姜演读书的钱。”
王秀苗紧抿着嘴唇,点头。
姜淮说:“那你为什么要给姜德生?”
“那些人说,再不还钱,就把你爸的手指砍断……”王秀苗惊恐地抬起头,紧紧抓住姜淮垂在身侧的胳膊,“你爸还得挣钱,他不能没有手指……”
姜淮说:“我走之前,把他欠的债,全部还干净了。”
他问王秀苗:“他又开始赌了,是不是?”
王秀苗咬着嘴唇,迟疑地点点头。
姜淮怒极反笑:“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这句话勾起了王秀苗的伤心事,她用衣袖捂住脸,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姜淮被她哭得没脾气,悄悄叹了口气。
“妈,”他无奈地说,“别哭了。”
王秀苗捂着脸,抽泣声越来越大。
姜淮猜到了答案。他拉过王秀苗皮包骨的手,牵起衣袖,露出胳膊上大片的青紫。
他叹了口气,说:“妈,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