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倨川
第9章
“砰——”
面前的画架被人撞倒,发出巨大的响声,将我惊醒。
“同学对不起,对不起……”
画室环境拥挤,画架、画板、笔盒和红色塑料凳随机散落在地……在这里面穿梭必须要小心翼翼,要是撞倒一个,难免有多米诺骨牌效应,不过我坐在角落,这个同学算是躲过一劫了。
“没事。”我扶起画架,看了眼挂钟——这次发呆了二十分钟,总算比上次少了。
唐寅写的“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如今我算是体会到了。这几天,我总是醒得特别早,在宿舍望着天花板怅然若失,白天坐在教室里,画着画着就开始发呆,什么事都不想做,呃……除了想凌卓。
之前在学校虽然不是天天见面,但因为我的教室在西楼的四楼,而凌卓的教室在主楼的三楼,我每天都能看到凌卓在主楼的走廊上走动。如今一点也看不到,很不习惯。
凌卓那王八蛋白天老折磨我就算了,竟然连晚上都不放过。
好几晚,我都梦见了凌卓,梦里的情景很熟悉,就是幼时他挨打的画面。
小时候凌海信总是打人,凌卓跑得没我快,所以挨打比我多。凌海信打累了就会停下来,有时他打完凌卓就累了,然后去给买我们零食,这种时候我不用挨打就能拿到好吃的。
那晚从梦中惊醒,我突然想到一个过去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凌卓是真的跑不快吗?
我烦躁地想了一宿,也没有确定的答案。
我每天都把手机带在身边,等凌卓给我打电话,就骂他一顿,让他好好学习别总来我脑子里逛。
终于,在第一个周日的晚上,我接到了凌卓的电话。
“小禹?”
“是我——”我拖长声调回道。
凌卓在那头笑了,问:“有没有想哥?”
“没有……”
“乖,哥也想你。”
乖你妹。
“我问你件事,小时候凌海信打人你是故意不跑的吗?不是吧,你不是也挺讨厌我的吗?怎么可能……”
“我是故意的。”凌卓打断我。
我瞬间握紧手机,有些慌了,问:“谁他妈让你这么做了?”
“是本能吧。”凌卓在那头欢乐地笑着,“护犊子的本能。”
我琢磨了一下“护犊子”的意思,怒道:“你少占我便宜,说正经的。”
“因为你是我弟啊。”凌卓又道,“虽然你不认,但这是事实。”
我想起小时候凌卓的身上总是青色紫色红色,新伤叠旧伤,从来没断过。而在凌卓挨打的时候,我只会躲在角落里发抖,祈祷凌海信别来打我。可我从来不知道,那时凌卓祈祷的却是不要打我弟。
“什么毛病啊你!?”我大吼,声音竟带着哭腔。
我一抹脸。操!哭了。
凌卓问:“你不会哭了吧?”
“滚,谁你妈哭了?”
“别哭。”凌卓又笑了,“我原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虽然你小时候是挺没良心的,但谁让我是你哥呢?”
“你就是个绝世大傻逼!还有,下周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站在宿舍阳台上愤怒地捶打栏杆,怄气地想凌卓为什么要自作多情地牺牲,搞得我像个狼心狗肺的坏人。
……
几分钟后,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信息:看着你挨打我会很愧疚,做那些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你不用诚惶诚恐,我不后悔,也不委屈。
我抱着手机在阳台把信息读了一遍又一遍,心道:我后悔了,我替你委屈。
鼻酸眼涩,唉,更想凌卓了。
派大星曾经许愿多长一个头,这样在海绵宝宝工作的时候就有人陪他说话了,但对我来说,多长一个头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画饼充饥”。于是我那厚厚的速写本从前翻是作业,往后翻就全是凌卓。
画中的凌卓有整体的、有局部的,有穿衣服的也有半裸的、全裸的。
在画中,凌卓可以穿上各种衣服,扮演各种角色,摆出各种表情,甚至可以长出一双乳房。我常常在画的过程中就偷笑,心想要是凌卓看到,恐怕又得打一架。
生殖器是最认真描绘的部分。有时画软的,但我更喜欢画硬的。从圆润龟伞到粗壮的茎柱,再到饱满而布满褶皱的卵囊。我记得凌卓阴茎上面每一条经络和每一处沟壑,因为那一根曾在我的注视下摩擦我的乳头。
每次画完,我都会大发慈悲地在上面草草勾出几绺阴毛,凌卓知道了一定会很感激我的。
我学画画三年多,之前从未画过凌卓。只是分别的第一晚我无意中画出那日凌卓吃桃子的情景,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接下来几个月,我在想凌卓和画画两件事上格外费心。
想凌卓从早上五点半开始,拿起床头的炭笔和素描本就开始画他。
午休我不回宿舍,仍坐在教室里,闻着炭笔和广告颜料的味道啃三明治,手里拿一只笔胡乱地写。然后……我就知道了一支0.5的按压签字笔可以写1978个“凌卓”和1979个“想”。
睡前,我会再画一张小卓卓。
有人说,画画的意义就是“你想象的世界,只有你能画出来”,现在我懂了,我想象中的凌卓,只有我能画出来。
十一月底,我妈破天荒地联系了我,告诉我她给我和凌卓打了一万,让我们用。我问她哪儿来这么多钱,她只让我别多问。
我把这件事告诉凌卓,他沉吟片刻,道:“别管哪儿来的了,你现在需要就拿去用吧。”
这句话跟我妈说的没两样,但是我不听我妈的,听凌卓的。
在我的要求下,凌卓同意一周给我打两次电话。他电话的时间固定,而且准时准点,从不让我担心。
那天,我一边画画一边等凌卓的电话。纸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身着得体西装、梳着背头的精英男人,我瞬间难过,拿起橡皮一通乱擦,奈何擦不干净,只好撕了那一页团成团扔在地上,重新在纸上画了一个抱着西瓜吃的小男孩。
手机铃声终于响起,我赶紧接起,凌卓便开始例行公事一般问我近几天的状况。
“你是我妈吗?啰嗦死了。”
说完,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画过长着巨乳的凌卓,还真挺像“妈妈”的。想着,我兀自乐了。
凌卓不跟我理论,只道:“还有一个月就可以回家了吧。”
“嗯,别太想我,好好准备高考奥。”
凌卓鼻子哼了一下,“你才是别太想我,不是一月份就联考了吗?”
“嗯……凌卓。”我叫他的名字,“你以后会不会不管我了?”
“怎么可能?”
“我是说以后……比如说你工作结婚之后。”
“老婆可以换,弟弟是一辈子的。”
“孩子呢?”
“不生了。”凌卓十分干脆地说。
我笑了,即使知道凌卓只是开玩笑,我也信了。
“好啦傻瓜,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画画。”凌卓语气沉沉的,说完便挂了电话。
第10章
傍晚,汽车到站后缓缓停下。
我第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背上包就迫不及待地下车。小县城的空气混着汽车尾气和土腥味,吸一口就是给肺的“惊喜”,胃也跟着翻涌。我虽不喜欢这儿,但我着急地要见到凌卓。
一出车站,我就看见了不远处个子高高的凌卓。他站在一个栗子摊旁边,穿着黑色羽绒服和褪色的牛仔裤,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盯着脚上发黄皲裂的球鞋。他好像从小就很喜欢这个动作,尤其是思考的时候。
凌卓抬头看见我,嘴角扬起朝我大步走来。我不动,傻笑着站在原地,直到凌卓立在我面前,向我张开双手。
我没有犹豫便扑进他怀里。过去几个月我不止一次发誓,往后要珍惜凌卓给我的每一个拥抱,否则等到这个怀抱再不属于我,我连回味的素材都没有。
“怎么穿这么少?”凌卓问。
“当时没带羽绒服,不过我穿了两件毛衣,嘿嘿……”
凌卓摸了摸我的头,一手拎起一个大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牵着我的手塞进他的口袋里。
我们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大排档,因为有次我给凌卓打电话时说:我想干炒牛河了。凌卓一直记得,好像有关我的事,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吃过晚饭,我拉着凌卓去买了一台手机。
过去几个月,凌卓都是用学校的座机给我打电话的,偶尔发个信息还得借同学的手机。年后我还要参加校考,我们还得分开一段时间,我希望以后我想联系凌卓就能马上联系到。
凌卓没有拒绝,只是问我钱够吗。
我说够。其实我不知道够不够,但这次必须任性。
回家路上,凌卓问:“要不要跟我换一台手机?”
“不要,你就给我用新的。”
他笑了,口袋里的手指不停地揉着我的手心,挠得我心也痒痒的。十指相扣时,我摸到凌卓右手中指第一个指节上的茧子,有些心疼,于是不停揉搓他的指尖,试图抚平那层薄茧。
夜幕中,一家装修敞亮的精品店倾泻出暖黄色的光,充当着破陋街道里唯一的光源。店门口的黑色的大音箱放着粤语情歌,我没听过,但是凌卓跟着哼了出来。
爱你不用合情理
但愿用直觉本能去抓住你
一想到心仪的你
从来没有的力气突然注入渐软的双臂……
肉麻的调子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但看着凌卓含笑哼歌的样子,我觉得这个冬天热烘烘的。就算岁月不太静好,现世不算安稳,可只要凌卓在,灰头土脸也能过冬。
情歌的旋律在黑漆漆的街上回荡,直到我们在街角转弯,走进小巷。
腊月二十八那天,我和凌卓带着一床被子和一些衣服,去监狱看凌海信。
会见室里,凌海信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坐在我和凌卓对面。半年时间,他除了头发短了点几乎没有变化,好像还比以前胖了。
他低着头抠指甲,半晌只说了一句:苦了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