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第42章

作者:八口小锅 标签: 年下 近代现代

  再过一个多月周童就要满二十了,人生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能祝福该提醒的有很多,可思来想去,奚杨发觉自己到底还是和从前一样任性,最想对他说的是拜托他能一直喜欢自己,永远喜欢自己,哪怕两个小时之前自己才违心地向他泼过一盆冷水,差点浇灭他的热情。

  回忆起他朝自己要这只小熊时孩子一般渴望而纯真的眼神,奚杨忽然意识到他想要的一切其实都很简单,也很容易满足,而自己根本做不到无视,也没有办法拒绝,接着便记起了那天经过唱K机时他想听自己唱一首歌的请求。

  那不如就,给他唱两句吧。

  存储时间只有几十秒,录好音后,奚杨把小熊重新装回袋子,跟另一只一起锁在了自己的柜子里。

  办公桌上的一切还保持着出警前被周童莽莽撞撞弄得凌乱的样子。他那本《时间简史》躺在一堆散落的纸笔与文件中间,因为翻看得太频繁,书角和书脊有些磨损,书页也不再贴合。奚杨拿起捧在手里,陈旧的触感让他仿佛看见了过去很长一段岁月中,教室的课桌上,寝室的被窝里,图书馆那扇洒满阳光的玻璃窗前,充满渴求的少年一遍遍逐字细读,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发问,徜徉在宇宙起源、时间空间的浪漫幻想里,天真而理性,孤独而富有,像一颗独自徘徊在星系外围的无名小船,看似渺小,却心怀远方。

  奚杨又何尝不想拥有跨越时空的能力,回到他不曾参与过的周童过往人生中的任何一天,抱抱他,摸摸他的头,给他一点自己也缺失匮乏的温暖。

  这样一边想着,不知不觉中奚杨翻了很久,陡然翻到了书本正中夹着东西的一页。

  这是......

  时隔五年,第一眼看到那封发黄的信件时奚杨没有反应过来,但当取出后再一眼,瞬间他便认出了信封正面两个行书写下的小字。

  遗书。

  时间按下静止,画面开始倒带。五年前某个刮着大风的夜晚,逼仄的洗手间里,一盏微弱的电筒灯光,一张日记本里撕下的纸,一支不够顺畅的干涩笔尖,一个怀揣甜蜜与痛苦,卑微与向往之心的小孩......书本掉落在地,奚杨的十指猛然开始颤抖,蒙尘的记忆因手中那封烧成灰也无法忘记的遗书一触即发,顷刻便狠狠击垮了他所有心存的侥幸和信念。

  被泪水和湿气浸透,又被反复晒干,僵硬的纸张一如那时千疮百孔的心一样陌生,却连每一丝纤维的温度都和当年书写时奔涌在血液里的痴情一样滚烫。

  奚杨想,他错了,他再也没有信心能够守住这个秘密,就像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陶伟南的话,坚定周童会在某一天知道真相后,相信他哥哥的死只是一场意外。

  他告诉自己,他明白了,周童的出现并不如他所想,是周熠原谅他,给他重新面对的机会,而是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永远不要忘记曾经犯下的过错,要拿一生来背负,来慢慢赎罪。

  

  

第54章

  算算日子离十一假期没几天了。十月一到北临就正式进入了冬季,供暖即将启动,支队机关忙着监管督查,执行预案,组织大队、中队走访单位和社区进行冬季防火安全教育,特勤也在冬训的同时进入了执勤备战状态。

  上级下级同样一片忙碌。姚宏伟上午有个关于黄金周期间的省级消防应急安全会议要参加,卓群芳一大早就来办公室里烧开水,烧好又提着隔夜的茶水桶去水房清洗,出门转身撞见了一身军装,拎着文件袋等在门口的奚杨,顿时被他满脸的倦色和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

  “奚杨哥?你怎么这么早?你......没事吧?”

  “没事。”奚杨虽然疲惫,但仪容依旧规范整齐。他掀起帽子调整,又再次戴正,问卓群芳:“姚队来了吗?”

  “还没......”卓群芳刚要回答就看见姚宏伟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于是马上改口:“来了来了!”

  关上门坐下后姚宏伟先点了一支烟,接着问站在一旁的奚杨:“小涂怎么样?”

  他揭开茶杯的盖子,看着里面没洗干净的茶渍皱起了眉头:“这粗心丫头......哎?你坐下说话,大早上搞得这么严肃干什么......吃过饭没?没吃不给你喝茶了。”

  奚杨没有回答也没有坐下,只是把手里的文件递了过去:“姚队,这是周童调动的申请,我签好了。”

  姚宏伟一愣,有点不懂这事有什么值得他不用快递,非得大清早的亲自跑一趟,但他没问,接过文件打开看了看才说:“行,其他的待会儿我叫下面去处理。你跟这小子沟通好了?没问题吧?”

  奚杨缓缓低下了头:“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不存在问题。”

  他今天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姚宏伟看着,忍不住问道:“你今天过来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

  “你能不能先坐下?这是命令。”

  他这样说,奚杨终于在对面坐了下来,也是坐得端正笔挺,身上的军装哪怕用放大镜也找不出任何一丝隐藏的线头和污渍,摘下帽子后发丝也没有分毫的凌乱,隽秀的面容让他在一身威严的装束下更显温和的气质。

  他双手覆在分开两侧的膝头,垂眼盯着推到面前的一杯白水:“姚队,我想跟你坦白一些事情。”

  姚宏伟很重视奚杨,也知道郑疆的出现必定会给省属特勤造成一些波动,更知道讲旭坚持这么做的目的实际是在针对自己,并且被最近与他连番的明争暗斗搅和得焦头烂额。调走周童除了考虑他的前途之外,也有不想让他蹚进这摊浑水的原因,因为他很清楚,接下来的较量将会十分危险,可能涉及的内容和牵扯的人物不是周童,或者说特勤这个年轻的队伍能够应付得来的。

  于是他想当然地以为奚杨要坦白的事情跟郑疆有关,不由地心头一紧,瞬间做好了自己的人被拉下了水的心理准备,岂料却听他说:“当年在崇怀,周熠是因为我才牺牲的。”

  姚宏伟猝不及防,烟灰掉了一截,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奚杨没有重复,只是不急不缓地继续说了下去,好像真的在坦白自己深重的罪孽,也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

  “没有判断出燃煤输送机长距离部分坍塌风险的是他,可不服从命令撤退,想证明自己的是我,控制不住喷嘴的也是我。”

  “班长本来可以把我和陶伟南一起带出去,是我产生了恐惧的心理危机,不敢走,他才不得不先把我留下,否则不会再回火场被输送机砸到,也不会被埋,不会靠着吗啡镇痛,截肢,暴露了整整七个小时才死。”

  “钢衬槽的水泥密度是他告诉我的,不是我自己的判断,那个时候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什么都没做。如果没有班长,死的人应该是我。”

  姚宏伟同样在意周熠的牺牲,他听得呆住,但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奚杨的状态看似平静,思维也很清晰,但实际已经随着这种自虐式的回忆陷入了不断循环的自我否定和自罪妄想中,他根本不是在倾诉和坦白,而是处在一个分裂的角度,对五年前的自己做着罪行的宣告和审判。

  于是他当即厉声喝止:“可以了!不要再说了!”

  然而奚杨却置若罔闻。

  “考军校,请求组建干预小组,研究消防员心理健康应对措施,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曾经是个没用的懦夫,害死了自己的队友,班长,喜欢的人。我想弥补,想通过挽救更多战士的生命来赎罪。”

  “我没有资格训练培养他的弟弟......”

  “够了!”姚宏伟一掌拍在桌面,震得茶杯倾倒杯盖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渣。

  “你冷静一下。”他发完脾气又马上调整了口气,沉声对终于停下来的奚杨说:“哪也不要去,就在这里坐着,等我开完会回来再说。”

  “这也是命令,请你服从!”

  奚杨没有应声,落在膝盖的手掌攥成了拳头,掐得指节全是痕迹。

  “你听着。”走出几步又再次折返的姚宏伟在他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们首先是普通人,然后才是消防员。一个人愿意为他的朋友舍弃生命,没有比这更伟大的爱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理解,做好你该做的,对得起他的爱和牺牲。”

  ...

  北临的冬天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二十五摄氏度以下。寒冷季节里用火用电多,起火因素也随之增多,在大风强对流空气的影响下,起火后火势的蔓延速度也会更快,加上低温对各类灭火器械、战斗行动造成的影响,提升体能素质和对标实战就成了冬季练兵的重点内容。

  然而一大早全队就收到通知,原定上午的动觉感知训练课取消,改成了体能长跑、三车八枪操、救助技术综合操和水域事故救援操等应用性训练项目。

  尽管为人处事不受欢迎,但不能否认郑疆作为一名教官,确实有着过硬的消防知识技能和治训水平,但相比之下大家还是更愿意接受向宇那种严谨不失亲和,专业不失创新,管理有力但非常民主的训练方式。

  直到今天战士们才终于适应了这位郑副队蛮横专制、不近人情,一言不合就动手体罚的风格和手段。无论成绩好坏,几乎每个人都被他那根教棍打过,集合分组时堵威看他厉声厉色地指挥中队整收器材,揉着腰上才涂过万花油的部位,用牙缝里的声音偷偷对周童说:“不愧是从总队来的,‘四会’做得真他妈的好。”

  “四会”是指会讲、会做、会示范、会做思想政治工作,是一名优秀的组训者应该具备的基本能力。别人都听懂了堵威的意思,只有周童傻乎乎的,心思也不在这里,一面观望四周寻找教导员的身影,一面心不在焉地问:“什么四会?”

  不等堵威开口,站在一旁的武炜冷笑一声,睨了对面郑疆一眼,帮着解释道:“会打、会骂、会狐假虎威,会搞官僚、形式主义呗。”

  堵威就差激动地拍着大腿吼出一句“知我者老武也”了,张思琦赶紧踢他小腿嘘他一声:“快别说了!小心一会儿又挨打。”

  周童对郑疆会什么不会什么毫无兴趣,背着手朝张思琦挪了两步,小声问他:“教导员去哪儿了?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课也不给我们上了?”

  张思琦目不斜视地观察着郑疆的举动,只偏了偏脑袋:“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教导员开小灶,特殊关照周童,去哪儿都要带着他的事整个队伍人人皆知,但大家不仅没有非议,反而受他的影响都对这个失去了亲人却热心开朗、勤奋努力的烈士遗孤关爱有加,动不动会开玩笑,亲切地调侃他是“大家的弟弟”。

  不怪乎张思琦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教导员的日常和行踪只有周童才最清楚。放在以前听他这么说周童肯定会小小得意一下,但这会儿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奚杨不仅没有带他,连去了哪里都没有提前知会他,明明昨晚还在一起那么亲密,除非是临时有什么急事,否则周童坚信他的教导员......不,他的男朋友是不可能留下他,连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的。

  但转念一想,奚杨毕竟是副队长又是教导员,本就职务繁重,加上临近假期和年底,光是考核评定、总结报告之类的工作就已堆积如山,同时还要练兵、备课、监管行政,执行和部署战术预案,虽说还有涂科和其他副队共同分担,但队伍性质特殊,工作量太大,每个人的侧重必须不同,而众所周知,牺牲休息时间,往返于总队开会,待在办公室里最多也最久的那个人总是奚杨。

  想到这些周童顿时觉得自己太不成熟,太粘人了!不但没有能力替自己的男朋友分担压力,没有好好关心照顾他,反而处处只想着自己,只顾自己那点私欲,于是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提醒自己到这里首先是来当兵,来向老爸,向哥哥,向他崇拜的每一个人看齐,做一名合格的消防战士,决不能因为谈了恋爱就忘了初衷,更不能让自己变成别人的负担,尤其是他爱着的那个人的负担。

  要更强,要帮他,要成为他的骄傲!周童默默在心里立下誓言,无论是下个月的消防技能比赛还是明年初的武警学院招生考试,他一定要拿出一个漂亮的成绩,作为最好的定情礼物送给他最爱的教导员。

  这边周童刚回过神,打算集中注意力应对马上要进行的实景训练,忽又听见武炜忿忿不平地说:“......他就是趁着大爷不在!水上救援中队改用他带来的兵,以向老师现在的情况,那些人能服管,能不欺负他吗?还有的咱们小阅阅!”

  “就是啊。”向来比较稳重的叶征也忍不住附和。“想不通上级为什么要把他调来,人品差不说,颜值都给我们拉低了一个水平。”

  堵威简直不能更同意了:“应该把那个霍警官调来,不是干消防出身也无所谓吧,我还挺喜欢他的。”

  武炜听了瞪堵威一眼:“你喜欢有什么用,教导员不喜欢。”

  “说不定慢慢就喜欢了啊。之前总被大爷堵在外面,见不着面,没办法发展嘛。”

  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堵威转头给周童八卦:“哎你不知道,霍警官追过我们教导员,阵仗可大了,一买就是一车的花。可惜涂队老拦着,把他照片贴在值班室里,让大家每天看三遍牢牢记住,然后弄一堆明星跟他混在一起让我们指认,认不出就罚,要求我们见到了就马上通知他,还要放小扁咬他。”

  周童:“......”

  “他们俩都是男的......教导员他......”

  堵威见周童表情怪异,一脸说不出的尴尬,以为他恐同,便对他说:“嗐,虽然教导员是不是我不知道,但很正常啊,都什么年代了,你一个年轻人不会接受不了吧?”

  周童:“......”

  能,非常能,不但能,我也是。

  你能不能闭嘴,教导员是我的!!

  虽然被无意中踢翻了醋坛子,但知道身边的人对同性恋的问题非常宽容,也能接受,周童还是稍稍宽了心,低头整理着装备不再参与讨论。

  训练开始了,张思琦像之前约定的一样,跟周童和堵威组成一组,扛好水枪准备上场。忽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扁跑到了他的脚边,围着他转着圈儿地嗅来嗅去。

  张思琦抬脚撵它:“去去,到旁边玩儿去啊,别捣乱!”

  小扁除了方建华之外很少亲近别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肯走,被撵急了还“汪汪”叫了两声。

  这一叫马上就被郑疆发现了。他提着教棍走了过来,还没走近就被突然狂吠着冲上去的小扁咬住了裤脚,于是抬手就是一棍,照着它的脑袋狠狠打了下去。

  “杂种!”

  “不要!”刹那间,帮它刻项圈的小战士第一个跑出队伍扑了过去,其他人的心也都悬到了嗓子眼,但来不及了,一声“别打”没喊出口,便听小扁叫声凄惨,呜呜地蜷成一团,眼见一股带着泡沫的血柱从它头顶渗出,很快染红了它一身雪白的毛。

  操场上的人,正在进行训练,等待进行训练的,全都停止了动作,被叫声和那团血红刺激得头晕眼花脚底不稳。就在郑疆打算再补一棍,置它于死地的同时,忽然有人大喊:“地震......是地震!地震了!”

  “方叔他们还在楼里,快拉警报!”

  

  

第55章

  领导开会一时半会儿是开不完的。现在刚过九点,姚宏伟离开之后,奚杨静静坐了许久,直到桌上的座机铃声再三响起,他才从失控和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深深呼吸,随即起身,一片一片捡起地上摔碎的杯盖,用一张废纸包住,丢进了垃圾桶里。

  天冷了,茶壶里的热水很快凉了下来。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那份文件姚宏伟没有随手带走处理,还搁在实木茶几的边缘,被倾洒而出的茶水打湿了一角。

  奚杨涣散的目光落在上面。

  几页夹在透明文件袋里的A4纸,看上去跟平时经手的无数文件别无二致,可这一份,翻开便是他亲笔写下的周童在特勤期间的训练工作表现,他的审批意见“同意申请调动”六个字,以及他的签名和行政公章,字迹不同往日有些潦草,却也不像从前那样避繁就简,而是密密麻麻地写了满行满篇。

  唯独申请人签字那一栏是片空白。

  他深知不应该在最感性也最容易悲观的夜里做任何决定。安静的环境和充足的时间反而会让问题变得复杂,变得严重,继而令人变得消极和极端。可这一次他却完全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甚至不敢多花一秒去设想,如果周童发现了他的隐瞒,发现那封遗书是他所写,追问当年的细节,他与周熠的关系,又或者质问他关照袒护自己,接受自己表白的目的,那一刻他该怎么办。

  在这之前,奚杨就已决定要不惜一切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他不怕陶伟南的威胁,也不在乎可能会为此付出的违背良心原则的代价,他早就不清白了,只要能保护周童,让他远离残酷的真相,即便沦落到与奸人为伍,变得肮脏龌龊,终有一天失去一切,包括他的尊敬和爱戴,他们共同的信仰,又有何妨。

  这难道不是他应得的惩罚吗。

  可即便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他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封遗书会在周童手里。

  他还记得自己写过什么。崇怀的大风,云陵的芍药,歌声、舞蹈与伤痛,烈焰火海的誓言,满满都是不甘和乞求,求你别再逃避,求你爱我。

  他终于知道周童为何会说“不是瞎猜的,我有证据”。

  这就是证据,他的懦弱,他的不堪,他求而不得,言而无信,爱过痛过、欺骗过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