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想多了,谁能帮我赚钱,我就帮谁出头,谁妨碍我赚钱,我就换掉谁。”
商陆的语气淡漠而漫不经心,仿佛在说一句无需多言的真理。他把自己私心都用冠冕堂皇包裹了起来,只为柯屿心里也一并能自欺欺人地好受一些。
柯屿侧眸看他,目光温和而并不躲闪,而后抿起唇角弯了弯,“我早就说过了,你的电影什么地方都很好,剧本、故事、投资方、班底,包括你自己,都是挑无可挑的,唯一的不确定性就是我。”
“现在你好不容易有机会修正这个风险,你为什么不做?”
商陆没直接回答他,反而站起身,似乎是要走向衣帽间。那里没开灯,他高大的身影没入暗影间,听动静似乎是在翻拣什么。
“你原来的房间不安全,我刚才让管家去帮你收拾了行李,突发奇想想抽两口烟,就翻了你的箱子。”
柯屿静等他的下文。
光影一闪,商陆自昏芒处重新走到了灯光下,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塑封袋。
“柯老师。”
柯屿脸色一白,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起来。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抑郁症才把药当饭吃,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塑封袋里,躺着无数板氢溴酸西酞普兰。
“我……”
他的喉结滚动,目光聚焦在药片上,又虚焦地转移到商陆脸上。
“不要骗我。”商陆在他开口前就封阻了他的退路,“我不喜欢被你当面欺骗。”
柯屿用最艰难的决心做出了云淡风轻的一笑,“轻度抑郁,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商陆一怔,眸光晦暗而失落了下来:“我不值得你一句真话,是吗?”
盛果儿在属于自己的高级套间里辗转反侧。商陆来问了她那些药,她说了“每次NG次数一多,柯老师就要吃这个药”。那是她自己的敏锐观察,从未向柯屿求证过。她只知道每次柯屿吃了这个药,很难演的戏就能勉强通过,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眼神里也会有属于角色的神采。
她对柯屿的抑郁症深信不疑又将信将疑。他明明看着那么一派从容,可又是那么依赖这个药。盛果儿想,也许从容只是表面,谁拖累整个剧组时、被导演用那样失望的眼神注视时,压力和负面情绪不会暴增呢?那么柯老师每每总这个时候吃药,也是顺理成章了。
“这就是真话——”
“我调了你的病例。”
柯屿刻意从容的笑在这句话里因被拆穿而显得古怪又轻慢,他仍勾着唇,心里却一空:“商陆,你不能这么对我。”
无数次的催眠里,他不知道说了多少秘密,还有为了骗药而乱说的颓丧到极致的自我陈述,仿佛自己是一个破碎的、腐烂的、无可救药的黑洞。
“是假的——”
柯屿的指尖神经性地抽了一瞬,“是假的!我没有抑郁症,病例里的陈述都是我胡编乱造,我没有抑郁,这个药——”
“这个药。”
“这个药……氢溴酸西酞普兰,是……”柯屿仰面闭了闭眼,觉得顶灯的热度似乎在灼烧着自己,“是我演戏时候吃的。”
“为什么。”商陆扔举着药,仿佛举着他斩钉截铁的罪证。
“为什么……”柯屿紧紧攥起了拳,指尖掐进掌心。
他要掩藏的秘密那么多,商陆只是牵起一个线头,就已经让他左右支绌捉襟见肘。
要掩过汤野,就只能说抑郁症是假的。
要承认抑郁症是假的,就必须为这个药找到正当的使用理由。
说了用药的理由,商陆便会发现他在剧组日复一日的作弊。
什么「状态很好」,什么「进步很快」,什么「演绎精准」,都不过是他嗑药作弊的笑话。
“因为我只有吃这个药的时候,才能演好戏。”柯屿静静注视着商陆,“你以为心盲症不痛不痒,觉得我孺子可教,其实都是我给你的假象。”
商陆垂下手,药板随着动作发出哗啦的响声。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没有调你的病例,不知道你的抑郁症是假的。”
柯屿一怔,蓦然生出一股自作自受的荒唐感和无力。
“所以——”商陆淡漠地问,“我一直以来我对你的帮助,其实都比不上你吞两粒药,是吗。”
“齐大南马上会把所有镜头送到这里,哪一条吃了药,哪一条没吃,你记得清的就说,我会跟你一段一段过。”
柯屿愕然:“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真实的你。“
柯屿惨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必要这样侮辱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每一条——每一条有难度有层次的NG超过五次的,我都吃了。”
商陆的嘴唇动了动。柯屿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似乎无形中被人打了一闷棍的混杂着疼痛的迷茫,半晌,他什么严厉的话都没说,只问:“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
柯屿不能承受他的目光,垂着视线盯着脚下地毯上机器勾出的提花,隐去了心口如涨潮般的绝望:“我不想看到你对我失望的样子。”
商陆莫名勾了勾唇,但笑意并没有透出来,“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除了现在。”
“柯老师,二十五年,我一直很自信,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天赋也相信专注、毅力和努力,我从没有想过,在我努力想要拍好你的时候,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完全信过我。”
第105章
一阵陌生的剧痛攫取了心神,柯屿顾不上的许多,“我信你!”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商陆手腕:“我相信,我真的相信。”
他真的相信。
只是对“让商陆失望”的恐惧,更胜过了这份相信,更掩过了这份相信。
心口纵然如此剧烈起伏着,他也依然觉得呼吸进的氧气越来越少。商陆由他抓着,既没有挣脱,却也没有迎合,只是用那种目光安静、深沉地看着他。
柯屿明白了,这种目光的确叫做失望。
他对这种目光从来不陌生。从出道伊始,从教室里的那个初试镜,到形形色色的片场,从名不见经传的网剧导演,到栗山这样重量级的大导,从资质平平的商业性导演,到唐琢这样象征主义浓厚的新锐,每个人都对他投射过这样的目光,或尖锐,或含蓄,或深重,或轻蔑。
他身上的氛围感多有浓,这些人对他的失望就有多重。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喉结滚了滚,柯屿吞咽着,再说话时近似哽咽,重复着,“我真的没有不相信你。”
商陆终于开口:“柯屿,你的信任是不是抵不过你的急功近利?”
柯屿心头一恸。
“你信我,但是你不想等我,也不想等你自己一点一点地进步。这两粒药能带给你的效果,远比我讲一千句鼓励一万句来得更直接、更强烈,是不是?你不想要日积月累的开窍,你只想要一步登天的捷径。”
在他平和的逼问中,柯屿的眼神显出短暂的迷茫。
他下意识地否认:“不是这样的。”
“在丽江的时候,我教的方法你有用过吗?还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在用药骗我?”
“没有!”柯屿这次的否认斩钉截铁,“那次没有吃药——你相信我。”
商陆的轻声中带着不抱希望的嘲弄:“你让我怎么信你。”
“——因为那时候药已经用完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柯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覆水难收的错误。他瞳孔一空,恐慌地抬眸看着商陆,目光轻得如同在颤抖。
出乎他意料,商陆听到这句话,脸上那种平静的愤怒反而潮汐般退却,他甚至勾了勾唇,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了然了一切的温柔:“是吗,原来是因为药用完了。”
“因为药用完了,你人在剧组不得不尝试我的帮助。”商陆抬手拨开他的额发,双目深深地注视进柯屿的眼中,“柯屿,从一开始,就是我始终追逐着你,无视你的拒绝,假装看不到你的冷淡和躲避,强迫你接受我的项目。我说‘你是天生的演员’,说‘士为知己者死’,说栗山不会调教,我会调教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柯屿动了动唇,商陆的指腹轻轻贴住他的唇瓣,“听我说完。”
“在岛上,我说高山流水,你说‘善哉,吾心与子心同’,”他顿了顿,呼吸因为被刻意控制着,而如同濒临窒息般舒出漫长、单薄的一线,“我当真了,只是没想到那是你的场面话。”
“——现在我知道了。”
指腹缓缓地描摹他的眉眼,在柯屿反应过来前倏然落下。在柯屿空落落的眼神中,商陆往后退了一步:“我不应该一厢情愿地为难你。”
他拎着药的手递出:“药还给你,不要再吃了,是你跟我说的,再温和的药都有成瘾性。”
柯屿迟迟不接,倔强地不接,好像这样商陆就能站得更久些。
但是商陆只是把药顺手放在端景柜上,“时间差不多了,我约了视频会,需要做一些准备。”他点点头致意,绅士极了,“恕我失陪。”
“——你要换主角吗?”
柯屿堵住他的去路,突兀地问。
商陆温和地说:“不换。”
“为什么?”
“这个问题你刚才问过了。”
柯屿固执地说:“你没有回答。”
商陆的脸上浮现些微自嘲:“我其实回答过了。”
柯屿用力地回想。
他问了这个问题,商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了这个药。
正常人都会以为这个药是用于抗抑郁。他问他是不是把这个药当饭吃,是他以为柯屿逃避重度抑郁避重就轻。
他想要逼出的,是柯屿正视自己的真实。
他想表达的,是你即使重度抑郁也要陪我一起完成这部电影,这就是我不换你的理由。
“高山流水,伯牙与子期同,你既然信我,那么心盲症也好、抑郁症也好,我都不会放弃你。”商陆顿了顿,“这就是我原本的答案。”
“别改。”柯屿拉住他的手,仰首目光凌乱地想要望进商陆灰暗的眸中,“不要改答案,我想要这个答案,我就要这个答案,”
“不要再吃药了,”商陆抚了抚他的眼底,柯屿一闭眼,眼泪不受控制地划下,濡湿了他的指腹,“我宁愿你当一个平庸的演员,也好过靠吃药来满足我对你的期待。”
如同一根刺轻柔地戳刺过了一朵玫瑰柔软饱满的花心,那一声破碎的声音近似于无,但柯屿听到了。他脸色惨淡,过了许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意思呢。”
他蓦然明白了。
是对他从此以后不抱任何期待的意思。
“那你……”一句话无法完整问出口,柯屿要喘着气缓一缓,才能说出下半句:“你要跟我分手吗。”
商陆垂眸注视着他。柯屿的眼泪停得很快,他不流了,黑色的眼眸因为哭过而更加澄澈、天真、毫无保留,将里面藏不好的胆怯一点一点暴露出来。
“不会。”商陆哑声说,“电影是电影,你是你,我可以找别的主演。”
柯屿喃喃重复了一遍:“电影是电影,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