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柯屿点点头。
身边只有两个摄助跟着了,商陆语气温柔了点,但很笃定:“随意发挥,我跟得上你。”
柯屿深呼吸,像拳击手临场。
他按照既定方案跑进镜头,横摇过后,商陆这边马上跟上,一个推移,左手边骰子台桌与柯屿在画面里构成了充满张力和暗示性的构图,将角色和骰子的因果性隐喻拉满,齐大南在监视器后暗暗握拳,心道一声:“漂亮!”
右手边赌桌爆出同花顺,赌客表情惊喜到扭曲,喝彩声如烟花炸开,五颜六色的筹码飞上天,柯屿下意识地回头,很淡漠的一眼,像看路边下象棋老头的吆喝,像看鱼塘边钓友钓起大鱼后的惊喜——都是叶森所没有兴趣、也毫不动容的欢欣。
因为这一回头的动作,汗流进了眼睛里,他猛地眨了下眼,但脚步还是没停,空余的手背很快地擦了下眼睛,撞到群演,是个意外,柯屿反应很快地说:“对唔住对唔住。”
他跑上楼梯了,三步并作两步,掌心用力地握住上了漆的木质扶手,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掌印,运动的镜头带到这里,顺利推上去,成了仰拍。仰拍持续到柯屿推开贵宾厅的门,视线正与他那只手齐平。手里握着红衣服。
贵宾厅内的群演齐刷刷回过头看他,正当中坐着的,是叶森的富商主顾。他最晚回过头来,这样设计是为了影片一开场的蒙太奇剪辑。
富商回首,柯屿顿了顿,用力吞咽,汗从额上鬓角滑下,剧烈的跑动让他鼻腔难受,他抬手重而用力地抹过拧过鼻子,舒出一口气,举起红衣服时已经勾出职业性的笑,声音慵懒而振奋:“这把开门红啊老板!”
商陆的眼神因他这一细微的动作而亮了起来,鼓起的肱二头肌和脊背肌群提供了可靠的力量支撑,让他从头至尾完成了平滑如行云流水的复合运镜。
“卡!”副导演掷地有声,柯屿脱力地靠上门,滑坐了下去:“……”他摆摆手,意思是说不了话,用眼神问商陆如何。
商陆冲他伸出手。
众目睽睽之下,柯屿握住了,喘了两息,一个用力一个借力,他被商陆从地上拉了起来——
“非常漂亮。”
第115章
长镜头过了,但柯屿并不能松口气。下一条就是他在贵宾厅里豪赌的画面。
按商陆的构想,这部电影的一开始就会是一个蒙太奇。
一个激烈的、正到紧要关头的赌局、一个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现场、一个背对着镜头的男人、一名沉着的荷官。
镜头扫过场内各怀鬼胎的众人,背对着镜头的男人抬起手,“封牌。”
一名只有侧脸剪影的年轻马仔被使唤而出,“买一件红夹克。”男人如此吩咐,慵懒地挥了挥手。因为常玩筹码,指间已有了茧,这令他的手指看着略微变形。
“好的老板。”
马仔这样说。
玻璃大门被推开,热浪轰然袭来。他跑过街巷、抄到近路、轻车熟路地翻跃过铁马,在十字路口机敏地张望,绿灯亮起,以助盲人辩听的嘟嘟声也随之急促响起,仿佛在催促他快步小跑。他跑过窄巷,跑过两旁拥挤的夜市摊位和喧闹攒动带着小红帽的游人。
汗水浸湿了他穿着黑T恤的后背。
扑到柜台,他气喘吁吁:“劳驾,给我一件红夹克。”
镜头带过一点模糊的侧脸,是年轻的、喘着气流着汗的、但双眼未含焦躁的脸。
红夹克到了手上,他又开始跑了。
只是在观众不曾发觉的时候,红夹克变成了红马甲,他再度推开玻璃厅门,冷气骤然扑面,画面横摇,与刚才商陆亲自指镜的运动长镜头衔接上。
这是世纪初的澳门,赌场运营风生水起,陆客络绎不绝,争要来看这座东方的拉斯维加斯。
这组画面的进出将与叶森的最后一局组成蒙太奇。他是坐在牌桌上的人,亦是跑出去买那一件红马甲的人。十几年前,他被富商使唤着穿街越巷去买一件大红色的夹克,十几年后,更年轻、更新鲜的面孔亦是在他支使下,如此跑过了澳门岛的街道。
找到瘾的人,便陷入宿命轮回。
拍电影最耗时的其实是布光,拍完一场换一场,灯光全部调整,有微调,也有大动干戈的。柯屿顺便去休息室换妆。刚才他是年轻的叶森,淡漠的眼里写着野心,神情还有青涩,下一条就成了坐在牌桌上的中年叶森了,多年的江湖杀戮气息浸染了他,他更不动声色了,也更灰暗了。
要在前后半小时内完全呈现出一个人的两种心境阶段,妆发能提供的帮助是很表面的。这也是柯屿第一次扮演这个阶段的叶森,他垂下眼,破天荒地没有拿着剧本反复温习。
不要被束缚。商陆的话在耳边回响。
他化完妆,形象并未大变,连发型的改动都很小,这也侧面说明叶森其实是一个低世俗欲望的人,他所有出人头地的野心,都只来自于「实现野心」这一乐趣的本身。化妆师小麦卷起笔刷道:“我去请商导来看看。”
不用她请,商陆已经在门口了。
他来得这么快,柯屿有点意外:“灯光没问题了?”
“还没有,先来看看你,”商陆对小麦点头示意,“我跟柯老师讲下戏。”
小麦自然明白,退出去时很细心地带上了门。在门外看到盛果儿,两人交谈的声音隔着门板递进来。
“你也不进去?”
果儿回道:“我又不演。”
一米七的高个儿姑娘往门口一站,冷肃得像尊门神,实际上心里一双兔子耳朵支得老长。
哦……没动静。
没动静干啥呢。果儿寻思道。
哦……姑娘眼睛一亮老脸一红——在接吻!
商陆隔了几步的距离审视柯屿,柯屿穿着一身浅淡水纹的绸质衬衫,中式无翻圆领,贝母小圆扣,一双肩膀平直,下面也是绸质松垂的长裤,配一双黑面浅口布鞋。这是中年叶森的装扮,很简单,手上还差串蜜蜡佛珠。
柯屿似笑非笑:“站那么远干什么?”
商陆这才走近他,手一揽,将人下半身揽进怀里,上身却仍隔了两拳距离。柯屿挑了挑眉,商陆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说:“不能亲你了,感觉在亲叶森。”
柯屿:“……”
“真的。”
柯屿心里忠实地慌了一下。这是很不专业的反应,以前怎么扮丑扮老扮脏,他都无动于衷,在现如今自带摄影师造型师进组、拍什么角度怎么定妆怎么做妆发都要指手画脚的年代,他是业内有口皆碑的最配合的演员。
那一瞬间的慌乱过后,他一怔,明白过来,商陆是在认可他。
眼神出卖了他内心的转变,商陆手指描摹过他的眉眼:“刚才在现场还聊起了你。”
“聊什么?”
是美术指导纪南随口闲说道:“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现在看到小岛就像看到阿森,怎么回事?”
商陆转述给柯屿听,声音动听且沉稳:“你在入戏。”
面对认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也不是兴奋激动,而是逃避。
“是因为看了太多遍剧本,题材也是我从小熟悉的,还有你之前帮我每一帧分析过去……”
商陆沉静地看进他眼睛里,没有急着说话。
柯屿住声了。
他就像是一个差生,忽然交好运考了一次好成绩,也许是题太简单,也许是刚好复习过这个题型,也许是那天运气特别好脑子特别清醒……总之,这个差生不敢想,这其实是他切实的进步。
否则,那就显得太得意忘形、太自以为是了,不是吗。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商陆说。
他不觉得自己起了多大的功劳,那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方法论,是他运气好,在柯屿经年累月的努力取得质变时,恰恰好在场而已。如果因此而觉得自己居功甚伟,要将他今后的成就都据为己有,那连他都会觉得自己太过无耻。
柯屿用一种轻快的、尾音上扬的语气说:“好吧。”
很可爱的,有点难得的娇气。
商陆这才结结实实地扣住他腰,啄吻他的嘴唇。吻了一会儿,唇分,商陆:“果然还是有点奇怪。”
盛果儿听得聚精会神的,冷不丁背后门一推,导演大步跑出来,发梢凌乱而带着莫名其妙的低笑声,瞅着像坏事得逞。她觉得她哥可能是被欺负了。闪身进去一看,唇妆晕了,脸上一脸冷冰冰的气急败坏。
“看什么。”柯屿面无表情。
盛果儿脖子一缩:“我我我我去找小麦。”
补妆时小麦一直在自言自语:“怎么会晕成这样呢?”
虽然很像激吻晕掉的,虽然前后只有导演一个人进了房间……但就算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往那方面联想。
柯屿能怎么说,闭上眼睛高冷装死。
补完妆去洗手间,听到走廊转角两道声音谈天:“不会审核不过吧?”
“那不能,听说正式立项前,都是请有关单位的人提前联审过一遍的。”
“我的意思是,”对方大概在挤眉弄眼,“会不会被剪掉——就那个镜头。”
“哪个?”
“灯像JB的镜头啊哪个,还能有哪个!”
两人笑起来,柯屿走过去,原来是灯光师傅。
“柯老师。”都问好。
柯屿点点头,听他们说的提起了兴趣,不去洗手了,转而直奔片场而去。布光还在继续,商陆在一旁盯着,柯屿抬头就找灯,果然……是一盏倒竖着的白玉花枝型吊灯,灯管朝上,乍看像白蜡烛插在烛台里,温馨又正经,但是灯光一布,影子打到墙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像勃起的阳具。
美术指导纪南在一旁邀功:“效果出得不错,不枉我画图找人定制。”
商陆首肯,又吩咐齐大南:“线太硬,再柔一点。”
太硬的光早就太硬的轮廓,使得这个影子变得突兀。商陆的一切审美都是「克制」二字,不希望这根JB堂而皇之地烙在视网膜上,好像在叫观众快点来欣赏这个天才的暗喻。
“小岛来了。”纪南看到了他,打招呼,“哟!妆也化好了?”
商陆将目光移向他,“刚准备去看看你这里。”
“去洗手间,听到两个工人师傅在谈论这盏灯。”柯屿轻抬下巴,“来开开眼。”
美指纪南更认真地端详他,笑道:“刚跟商导说您越来越像叶森,这中年打扮一出来,更分不出来了。”
柯屿原本是很从容的,对什么事情云淡风轻,好像天大的事也无关紧要,这是一种平和。纪南说不好,也许是妆的缘故,他现在看着有些冷漠,眼底铺了一层晦暗,好像心里在计较些什么、在盘算些什么。
说话间,谢淼淼也来了。
她的戏份都在澳门,围读过后就离组了,昨天刚抵达酒店,今天是她的第一场戏。
她扮演的钱钟钟五官并不出众,不是大众意义上的美女,但有一股气质在,文艺、娇憨,笑容和眼神里有一股天真的性欲感。她惯于周旋于男人间、乐于周旋于男人间、也很会周旋于男人间。
谢淼淼穿着旗袍,好像将风情都禁锢了起来,但化妆师将她嘴唇涂厚,又模糊唇线,一双红唇看着就丰腴而弹性的,使人联想到苹果。
这成了她所有风情、欲念的窗口。
造型也在美指的工作范畴内,柯屿当时看定妆照时还不觉得什么,真人一见,便很佩服纪南的审美和功力。
谢淼淼纤细的手伸出与柯屿握手:“柯老师,正式二搭了。”
上次她跟柯屿演了两场大尺度的激情戏,荧幕上差点就“一剪没”,这次又是男女关系的对手戏,而且从情感上来说,两者的纠缠更为激烈,是引诱的关系,但谢淼淼背完了戏份,发现并没有亲热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