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柯屿咬着烟,在惨淡的城中村白炽灯下,看着谱子断断续续弹完了旋律,面无表情透着慵懒,慵懒中有专注,专注中又觉得不耐烦,想,快点结束。
短片公示后,柯屿看过不下百次,他最喜欢的影评出自于香港影业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他说:
「无聊这部片子,比以往任何一部120分钟、140分钟、乃至200分钟的长影片,更准确地触达了人生的真实。人生就是无聊,无聊就是人生,一切看似紊乱的蒙太奇、神经质的和画面对应不上的独白、炽热冰凉的霓虹夜晚和白到发闷的小卖部影像,是无序的,但有恒定的旋律,那就是无聊,像影片最后柯屿弹的那一首贝斯。
我不知道别人的观影体验,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心里就在想,我艹,这他妈的真的够怪。电影工业发展到现在,什么实验的、革新的,千奇百怪的路子,讲实话,什么手段都已经不觉得新奇。形式主义的导演可以发明一万种故弄玄虚的形式,但内功在于,怎么让形式成为内容。
这个导演有这个内功,因为他完全用的是现实主义的拍摄手法,你看他的灯光都是最简单的就地取材,一个破城中村一个破码头一条破江一个破小卖部来来回回的走,我要说,我没见过比这更穷的获奖电影。
我想引用英格玛·伯格曼评论塔可夫斯基时说的一句话,用在我和这位导演上,很贴切:
看他的电影就是一个奇迹,觉得自己是站到了一个房间门口,过去从没有人把这个房间的钥匙交给我,我一直渴望能进去,但他却走进去了,行动自如,游刃有余。
我今年七十三,能看到这样的短片是我的幸运。」
这位老师最后顺嘴夸了一句柯屿,「柯屿的表演我很难撑过五分钟,这几年要不是栗山,我是想让这个年轻人滚出我的视线的。但我不得不说,他咬着烟对着镜头弹贝斯的最后三十秒,是他迄今为止最性感的三十秒。」
地位太高了,话一出粉丝敢怒不敢言,还要挨个儿排队去下面说:谢谢阎老师,青年演员柯屿未来可期!
影片公示的一个多月,他公司的信箱被塞爆,盛果儿一趟一趟地用大储物箱给他搬信。太多了,但柯屿一封一封拆得饶有兴致——开玩笑,他还没演过哪个角色这么让观众惦记。
拆到后面发现一半都是因为找不到商陆,所以托他跟导演“告白”。
好消息是,还有另一半总算是属于他的。
影迷比粉丝可爱。
柯屿知道自己有相当一部分粉丝其实不看自己的电影,但对自己的物料、代言、海报、八卦、咖位兴致勃勃,很奇怪。影迷说,看到后面莫名其妙就开始哭,一个人呆呆坐在黑黑的空房间里流着眼泪。
有和他忏悔,说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一团糟糕、看上去霓虹灯一样漂亮、实际上一潭死水白得发闷的生活,有的写长长的影评,说,一切漂亮的、欲望的、危险的关系和叙述,都是夜晚的自主沉迷,太阳一出,所有消逝,主人公看上去在步入正轨地生活,其实只是在一种呆滞的、自以为是的消耗。
有的不这么悲观,说,电影只是试图描绘出了一种本质,本质本身是没有褒贬属性的,最后扯了好长一段存在主义的阐述。
柯屿从来都知道,把商陆从这部片子的版权中除名,是彻底的不公。
一个飞仔的破故事,一个低级的地下性工作者初次卖肉的陈词滥调,独白再写出花来,影史上一石头砸下去能砸破一百张关于这个的DVD。
是商陆的天才照亮了这块平庸的屏幕,飞仔和菲姐的故事,飞仔的身份设定,只是这个故事里最庸俗的一环。
在绝对的天才面前,任何才华都显得不堪一击。
所以唐琢在那几天一直闭关,白天让副导演咬着牙在拍,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看剧本,看电影,甚至萌生了改剧本的念头。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牵扯的那个人是他,商陆也许也是不甘愿放手的。
“我想让律师出面,代我道歉。”
“听着好傲慢。”
“之前在片场见过,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和解机会。既然我已经放弃了版权,这部片从此以后都不会和我有关系,我出不出面也无所谓了。sean这个名字,不会再出现在荧幕上。”商陆无奈地笑了笑,“否则真见了面,唐琢会认为我和你一起在耍他。”
在震颤的台风中,柯屿想了想,“不,你还是要见。”
他看人尚准,知道唐琢本质惜才且直接,没有那些弯曲肮脏的底色。
“不仅要见,而且要把你的名字重新署回去。”
商陆微怔,又轻描淡写地拒绝:“之前和你说得很清楚了,这件事的是非对错牵扯不清,到最后唯一受损的只会是你。我不想。”
“我相信唐琢。”
第59章
见唐琢这件事不能让柯屿牵头,必须是地位凌驾于三名创作者的、说话更有分量的人出面才行。
明叔接到人,刚驶上机场高速,商陆的电话也拨了出去。
陈又涵从凌乱的被褥间摸到震动的手机。窗外是北京的天寒地冻,他缓了缓,注意到怀里的叶开也有被吵醒的迹象,便在他耳朵上安抚地吻了吻。手机划开电话接通——
“姐夫。”
陈又涵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我在北京。”
商陆微怔,听出他的疲惫,“你在休息?”
“嗯。”
年末忙得脚不沾地,难得抽空去北京一趟。叶开刚忙完了期末考,但有项目需要留校,昨晚上各自忙了个通宵。
商陆道歉:“打扰你休息了。”
打扰他休息倒无所谓,陈又涵低头,无奈地看着叶开梦游般挪到他怀里,两臂环着他腰半梦半醒地问:“我什么时候有弟弟了?”
事情不复杂,三言两语讲完,包袱又越洋丢回给了顾岫。叶开静静地听完,瞌睡虫没跑完,又迷迷糊糊地问了一遍:“姐夫?你是谁姐夫?”
陈又涵没吃他这套陷阱,“没有谁,乱叫的。”
叶开困得打哈欠,鼻音很重地“哼”一声,“我要告你重婚罪。”一边说,一边已经往枕头上栽去。陈又涵眼疾手快在他脑袋下垫了一把,堪堪温柔地托住了他。
·
顾岫接了指令,以GC文娱副总裁的身份给唐琢和柯屿发去了宴会邀约。
邀请函是发送到工作邮箱的,麦安言一手打理,比柯屿更先看到——凡是GC文娱相关的事,四舍五入那就是他的事!
柯屿看着工作室提供的几套无尾礼服方案,半晌:“……不至于。”
麦安言仿佛没听见,自说自话地续上:“还得有个女伴才行——哥,这样吧,你把小隐一起带上。”
“……”好心提醒:“她在剧组。”
“请个假的事情,问题不大。”麦安言一锤定音,“我也一起去。”看向助理南希:“我是经纪人,陪同出席是不是天经地义?”
南希竖起大拇指,一字一顿地撇嘴点头:“天经地义。”
柯屿:“……”
等真到了赴宴的那天,虽然没那么隆重,倒也还是乖乖地穿了西服打了领带。应隐穿了黑色吊带修身长裙,虽然美丽,但并不喧宾夺主。她虚虚地挽着柯屿的手臂,一路巧笑倩兮端庄大方,边悄声咬耳朵:“GC怎么突然请你吃饭?别是姓陈的狗男人看上了你。”
“不是他做东。”
应隐松一口气,脚步刚迈入宴会厅,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眼尖道:“那不是商陆吗?!”
商陆手里举了杯威士忌,正与落地窗边的一个男人闲谈。声音不高,但看着相谈甚欢的样子。他的姿态闲适倜傥,专注听对方说着,笑一笑,偶尔抿一口酒。
应隐一下子端庄出走,喃喃自语道:“不亏是商家二公子的风度和气场。”
麦安言一颗心都放在了顾岫身上,并没有听清她在嘀咕些什么,只暗暗撞了她一下作为提醒。应隐便立刻又换上了甜美大方的笑容,听麦安言热络地打招呼:“顾总,又见面了。”
顾岫从与商陆的闲谈中回过神,“麦总。”放下杯子,以握手礼相迎,又分别看向两位明星:“应小姐,柯老师。”
柯屿与他握手,目光不动声色地与商陆交错,凝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顾岫引荐:“这位是商陆,之前是我的助理,最近正在准备自己的电影项目。”
“助理?”应隐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柯屿低咳一声,抢先道:“原来你是顾总的助理,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这就演上了。
商陆彬彬有礼地致歉:“是我的错,柯老师,我不该瞒你。”
顾岫心知肚明,笑道:“我差点忘了,柯老师都当过你的主角了,怎么还用我介绍?”
轮到麦安言和应隐同时吃惊:“主角?怎么时候?!”
麦安言看向柯屿的目光痛心疾首外加谴责——他竟然背着他堂堂一个金牌经纪人私自去接项目!
顾岫的演技不知道在哪儿练的,水到渠成的比柯屿还自然:“怎么,原来你们都还不知道?”看向商陆:“商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商陆放下威士忌酒杯,颔首承认,捂了这么久的秘密轻飘飘就说了出来:“之前那部获奖的短片,导演是我。”
“我——”
我操。
一句脏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下,应隐掩唇乖巧地说:“我、我好意外哦。”
麦安言不愧是混了这么多年的,心念急转间立刻捋清了当中的利益关系。「无聊」那部短片本就备受瞩目,之前业内掘地三尺也没挖出来,柯屿又闭口不谈,大家都快接受这是某个名导的披皮马甲了。他如果这个时候公开身份,对内地影业来说无异于是横空出世。
一场重量级的宴会,GC文娱一把手亲自组局带上他,又是前同事这样密切的关系,足以说明商陆背后的资本必有GC。——结论还用问吗?上!别说他的项目现在还没个苗头,将来立项公开无论是什么小众题材还是跌破眼镜的庸俗喜剧,柯屿都必须要上!
再开口时,麦安言已经自如地换了语气,伸出手与商陆重重一握,叫他“商导”,熟络热烈地说:“我们家小岛能出演你的片子真是三生有幸,我这个经纪人也是深感荣幸!”
商陆从从容容地寒暄回去:“过奖了,承蒙柯老师不弃。”说这句话时,眼神温柔地停留在柯屿身上,又一勾唇:“柯老师来的时候有没有吃点什么?”
柯屿一怔,摇了摇头。
“等下要喝酒,还是先吃一点。”唤过侍应生:“看看应小姐和柯老师想吃什么。”
侍应生报上简餐和点心名,柯屿要了半份鲜虾云吞,应隐只要了一份马蹄糕。
侍应生看向麦安言,麦安言终于有了被惦记的感动,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没关系,我胃好。”
侍应生:“……”
简餐放在了一侧的花厅用,麦安言与顾岫和商陆攀谈,柯屿和应隐细嚼慢咽吃着,偶一抬眼,便看到商陆也在关注他。眼神只是轻轻一错便各自转开,商陆不动声色地续入话题,只是眸中笑意未敛,麦安言惯会察言观色起话题,说:“商导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
应隐桌下撞柯屿膝盖:“喂。”一口马蹄糕咬得斯斯文文:“你跟商陆怎么回事?”
柯屿心里一跳,轻描淡写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不是知道他是商家二公子吗?他为什么要隐瞒身份?你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顾总难道会不知道他的背景吗?不可能,他最清楚了。那他为什么也要陪着你们演戏?”她一口气连问带答自说自话了好几句,笃定道:“你们有猫腻。”
柯屿慢条斯理:“等唐琢来了,你就知道是什么猫腻了。”
倒又觉得应隐很反常:“豪门阔少就在你面前,你不心动?”
之前在城中村一面之缘,尚不清楚他的底细,光看着一张脸就眨眨眼卖乖卖嗲,后来在酒会二次相见,又是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现在人到了眼前,她除了刚开始的眼前一亮,倒又没了举动。她一旦散发魅力起来就很瞩目,因而行动力一消极下来,那种兴致缺缺的模样也就变得格外显眼。
柯屿倒不是试探应隐对商陆有没有心思,理论来说,全世界的富豪公子都在她的心思之内——与其说是担心她对商陆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倒是更关心她的反常。
应隐果然被他问住,那么精湛的演技也有了眨眼间的迟疑,又若无其事地拨了拨盘内晶莹的马蹄糕:“怎么会呢?我心动死了!”
柯屿想了想:“你跟沈籍的那部片子是不是快杀青了?”
“嗯。”
“杀青了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应隐眨了下眼:“怎么,你怕我出不了戏啊?”
柯屿看着她:“你演技这么好,太入戏不是很正常?”
应隐躲过他的注视:“知道了知道了,这就买机票!”
说话间,唐琢姗姗来迟。他一身针织衫内搭一件基础款的衬衣,圆滚滚的身材眼见着是内收了一圈。他来得晚,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又满屋子寒暄一番,在场的柯屿与他最熟,熟稔地给他抛了支烟,余光瞥见商陆从宴会厅外回来,知道两人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引荐机会。心里尚分神想怎么再把话题引回去,下一秒便已经自自然然地调侃道:“老唐,剪片子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