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我再没有见过比你更胆小的人。”
柯屿微微勾了勾唇,是一个嘲弄的弧度。
“你不敢说,因为你怕他厌弃你误会你离开你,就算一时之间没有表示,时间长了,也难免心生嫌隙。”
柯屿把脸撇进窗后无边的夜色中,从茶几上抄起火机和烟盒,垂眸点烟的同时淡漠问:“我给你机会了,你到底打不打。”
“你真的很爱他。”
夹着烟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柯屿将烟抿进唇,“别这么多废话。”
“你刚才说了那么多你爱他,我都没有当真。宝贝,你说得再难听再让我生气,我都觉得不过是你故意刺激我的伎俩。”汤野倚坐上窗台,与柯屿一上一下漫不经心地对峙着,“你既不敢说,又觉得必须对他坦诚,宁愿破釜沉舟来逼我,也不愿意对他撒谎。你这幅既害怕失去他又不想欺骗他的样子……”他微微俯身,想要触碰柯屿的脸,被柯屿侧脸躲过。手落空,他笑了笑,“我很嫉妒。”
柯屿叼着烟起身:“你不说就算了,把奶奶还给我,我们到此为止。”
“赌一把吧——”
声音自背后沉稳传来,汤野哼笑一声,低沉迟缓的声音魅惑道:“就一直瞒着他怎么样?就听天由命——你不是很爱赌?就跟你的命赌一把又怎么样?”
柯屿站住,“你什么意思?”
汤野跟着吁出一口烟,眯眼道:“我什么都不会说,就让我跟你的命赌一局,看是我赢,还是你赢,看你心爱的商陆到哪一天会发现这件事。要是你命好,像你说的,用前半生的厄运去换一个他,你们真的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那就当我汤野输一局,我心服口服——要是你命不好,有一天东窗事发,宝贝,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厌弃你。”
柯屿垂下眼睫:“你很无聊。”
“我不无聊。你伤了我的心,总不能放我一个人难过,”汤野慢悠悠地走向他,带着烟草味的手抬起,指腹慢条斯理地捻上柯屿柔软的耳垂,像捏住一个软肋,“看你一边爱成这样一边提心吊胆,我怎么会觉得无聊?我觉得有意思极了。”
柯屿躲过他:“别碰我。”
指腹顺着他的耳垂滑下,最后的温度消弭,汤野仔细端详着柯屿的脸:“我想过毁了你,我真的想过毁了你。小岛,你的艺名是我取的,你的演艺事业是我送给你的,我真想把你一毁了之,禁锢你,威胁你,把你绑在身边,让你失去所有一落千丈众叛亲离,让你身边只有我。你不相信我对你有爱,我今天放你走,就是对你最后的爱。宝贝,你飞走吧,我从来只想你当我掌心的一只蝴蝶,只是你却觉得我随时都会捏死你。你去停到别人掌心去吧,如果有一天你的翅膀破了,我随时欢迎你飞回来。从你提出解约开始,我就在让安言为你筹备个人工作室,但现在我反悔了。”
柯屿从未听麦安言提起过这个方案,但拒绝得平静:“我不需要。”
汤野欣赏着他倔强淡漠的脸,“按照我们签的合同,你是拒绝不了的。但是现在我决定放你走,从今以后,辰野的所有资源、人脉都不会再照顾你,业内会对你隐形封杀,你所有的资源都会被钟屏接管。你那么天真,觉得去剧场当助演也能接受,那你就去,一场戏一年演一千次,看看你还剩多少激情。全中国三十万演员,你柯屿离开了辰野,就是最底层的那一个……我忘了,商陆会帮你是不是?”他笑道,“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你的心盲症,足够他对你千次百次的耐心吗?你能瞒到什么时候?我很想看到他对你耐心告罄的那一天。”
汤野抬起夹着烟的手,目光从柯屿的脸上移到指尖,垂眸静静凝视着它的颤抖:“你看,你又让我兴奋起来了。你跟我之间的事一笔勾销,我一句话都不说,我就跟你柯屿糟糕的命运赌一赌,看这次你的命会不会眷顾你,让这件事到死都瞒着——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那也是命运使然,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他俯近柯屿耳边:“意味着到那一天你会真正意识到,不是我汤野在对付你,是你的命在对付你。你输了,是你输给了你的命,你柯屿一辈子逃不过我,你柯屿见到过阳光又失去,是你命中注定——我知道你好倔强的,小岛,你对我倔强了七年,但是我很乐意见到你对你的命低头臣服垂头丧气自暴自弃的那一天——我会爽成什么样子,我很期待。”
柯屿沉默地听他说完,垂在身侧的指尖冰冷到失去知觉,“你打错了算盘,我今晚回去就会告诉他。”
汤野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你不敢,你不舍得,你怎么舍得?赌一次,说不定你命好呢?谈一次恋爱而已,不用把所有过去都告诉给他的,对不对?”他给着他足够合理的理由,“你连谈过六次恋爱这样的谎都撒了,隐瞒一次又怎么样?嗯?连女人谈恋爱都知道少说几个前男友,你不说,不是什么大错,我说得对吗?”汤野盯视进他的眸中,以一种冷血动物猎杀前的冷静,又笑了一笑:“阿州。”
阿州再度从厅外绕过屏风。
“把奶奶带出来,好好地送小岛和奶奶回去。”
奶奶靠着轮椅睡着了,柯屿俯身把她抱起,那么轻,像抱一把枯柴。
他抱着奶奶一步一步走向敞开着的宾利。这辆车载着他春去秋来,载着他无数次驶向噩梦深渊,现在,他要最后一次踏上这部车了。
“叨叨。”奶奶喃喃含糊地唤着他,失去焦距的目光短暂地找到了她爱怜的叨叨,两只枯瘦的手臂轻轻挽住柯屿的脖子,布满皱纹的手拢着他的黑发,“我的叨叨……”
柯屿拼死咬住牙根,眼睛死死地睁着一眨也不敢眨,齿尖在内唇留下渗血的齿印。
汤野站在门边目送他步入浓重的夜色中,直到要上车前,他再次叫了他一声“小岛”,“如果我曾经控制过心里的那只魔鬼,你会不会——”他很急地喘息了一下,心口却觉得窒息,两指掐着白色的烟管,“你会不会给我一点真心?”
柯屿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头,只有奶奶越过他的肩头看着廊下孤身站着的汤野,又开始无意义地重复说:“嗨呀嗨呀……”
车子驶出园林,驶上主干道,将汤家的别墅甩在了霓虹灯深处的夜中。奶奶打起了苍老的瞌睡,只觉得肩头伏着的叨叨好像回到了他小的时候。可是叨叨已经穿上了成年人的衣服,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跑向那座夕阳很美的悬崖。
人送到公寓楼下,阿州下车从后备箱取出轮椅,为柯屿最后一次打开车门,从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奶奶。他只觉得柯屿疲惫极了,疲态弄红了他的眼眶,但脸上的神情仍那么从容平和。
阿州为奶奶盖好毛毯,直起身来:“柯老师。”
柯屿勾了勾唇,沉静地与他对视。
“祝你万事精神,追风赶月唔耽误。”
作者有话要说:“好啊。”
第68章
解约的当天,汤野并没有出现在现场,一切只交给法务和麦安言全权处理。他没有过多地刁难柯屿,只吩咐按照合同正常走,但柯屿和麦安言都心知肚明,真正的难处从现在才开始。正如汤野所说的,柯屿目前二线的位子根本就不稳,是辰野用钱、资源和营销砸出来的虚假繁荣。一旦离开辰野,加上汤野对他的隐形封杀,柯屿的所有资源将会迎来断崖式的降级。
他这个年纪的青年演员,演技比他好比他稳的大有人在,这几年靠着栗山的镶边配角来保持代表作和存在感,一旦离开栗山,所谓的氛围感将成为第一个被攻击的对象,他的氛围感,将成为那件被剥下的皇帝的新衣。
柯屿签完所有合同,尚有心思调侃麦安言:“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离开辰野,加入我的个人工作室?”
麦安言苦笑道:“我的哥,到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柯屿抛给他一支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两人对着会议室落地窗外的人工湖景默默抽了会儿,麦安言侧脸去看他,恍惚中已经想不起他刚出道时的模样了。
他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一定会红。
“接下去什么打算?”
“工作室需要人,先找个经纪人吧——果儿怎么样?”
麦安言思忖了会儿:“小姑娘很敏锐,情商也够,就是场面上历练少了,难免露怯。你自己岌岌可危,如果再让果儿当你的经纪人,面子上有些潦倒。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面子就是底气,里子别管怎么落魄了,面上还是得支着。”
柯屿笑了笑:“我记住了。”
麦安言瞥他一眼:“我知道你没听进去。之前汤总提出帮你组建个人工作室,辰野注资,经纪人还是挂靠在我名下。现在辰野是退出了,可以试试别的经纪公司或制作公司,平台也可以。”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汤野这个人。”
麦安言掸了掸烟灰:“你说得对,你现在跟他闹得这么僵,不会有公司接手你了——”他怔了一下,失笑:“有了——冤家路窄,你可以试试找找昂叶的叶总。”
“你不是跟她很不对付吗?”
“这女人心狠手辣玩得开,又背靠宁通商行,她肯定不在乎汤总的面子,反正钟屏——”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麦安言改口道:“不过钟屏跟你当了两三年的对家,你去可能要吃亏。”
柯屿抱着臂,饶有趣味慵懒地睨他:“小言,你不用这样,钟屏要签到辰野我已经知道了。”
麦安言磕绊了一瞬。
时间差不多了,柯屿垂手在烟灰缸里捻灭烟,“走之前,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诚实回答。”
“知道。”
柯屿静了一息,牵出一个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怅然的笑:“是吗,原来我猜得没错。”
“我进辰野的那一年是大学毕业第二年,带我的经纪总监现在已经退圈了。我从他的助理做起,获得汤总信任的第一件事,不是拿下了什么牛逼的商务,而是亲眼见到了从他别墅里抬出去的、辰野当时炙手可热的新星于日新。你肯定不知道他,当年他第一部 时装偶像剧就火了,算得上是横空出世。从汤总别墅抬出去的那天,他刚二十二岁。从此以后娱乐圈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死了?”
“不是,是废了,说不了话,生活不能自理,在汤总国外的疗养院安置着。”
柯屿难以消化,不敢置信地说:“小言,这是犯法的。”
“我不知道,这种事情说不清的哥……我……”麦安言的拳头缓缓抵按上玻璃窗,“我也根本就无能为力。柯老师,我不是什么人民警察,你也不是什么执法官,讲难听点,在汤总这样的人面前,我们什么都不是。圈子里这样的事情少吗?三年前,一个叫卢如斯的姑娘从浩媒总部二十楼的窗户翻下,有后文吗?这样的例子不用我举。我只是一个打工的,从于日新被抬出去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能做的,只能是尽力把手下艺人带起来,尽快尽高地带起来——最起码要高过于日新,最起码不会随随便便地消失。我对不起你,我能为你做的太少。”
柯屿哑口无言,生出一股无能为力的极度荒诞感。
麦安言牵起唇,“还有一点就是,我以为汤总对你是不一样的。”他沉沉地舒出一口气,看向柯屿:“可能我说了你不会信,但是,我一直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所以这么多年来,虽然知道他有对你做过一些事,我以为……我以为你们是你情我愿。”
柯屿微怔,继而呵笑了一声,仿佛觉得荒唐。
“我们外人看不透,不知道他私底下对你如何,只知道资源越来越好,你也……”
“还正常活着。”柯屿帮他说完下半句。
麦安言充满倦意和歉疚地笑了笑:“哥,真的对不起。”
“你比我大,既然解约了,以后就不必这么叫了。”
麦安言比他矮不少,柯屿垂眸看着,见他听见这句话后,夹着烟的手指蜷着,都有点抖。想了想,问:“汤野以前那些事,你经手过吗?”
麦安言猛地抬头看他:“当然没有——我的意思是,这些事还轮不到我,你知道的,辰野只是汤总的部分资产,我只是他的员工……我发誓,我没有参与过、经手过任何这方面的勾当。”
他说得颠三倒四,柯屿澄静的目光看进他的眸中,良久,他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柯屿失笑:“怎么这么问?你怕我看不起你?”
麦安言是金牌经纪,像他这样的经纪人,和旗下艺人的关系是处于绝对支配地位的。他被柯屿开玩笑般叫了数年“小言“,又常被他的出其不意搞得焦头烂额,柯屿以为不说讨厌——他最起码应该是很头痛自己的。
“我不知道。”麦安言想了想,烟都快烧到手了,“你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这么七年下来不仅看习惯了,还有种上赶着的感觉。挺想被你上心一下的。”
柯屿漫不经心的声音里藏着戏谑:“想不到你呼风唤雨的麦总也有被pua的一天。”
烟灰掉了,麦安言半张着嘴一脸茫然,半晌喃喃了一句:“……靠。”
一阵笑声默契地自两人对视中响起,须臾,柯屿收敛笑容,伸出手与他郑重一握:“小言,后会有期,你要帮我照顾好小隐。”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应隐才从片场知道了柯屿解约的消息。跟剧组请假的架势谁都劝不住,当晚就翘了夜戏出现在了柯屿的公寓里。
跟她比起来,当事人可以说是老神在在,白天没事做,还去花市精挑细选了几盆盆栽。他没耐心认识植物,挑好看的买,门铃响起时,正拎着水壶给琴叶榕浇水。
“柯屿!你解约了也不告诉我!”
一阵娇声怒气,柯屿肩膀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脸色都变了:“……妹妹,你下手好狠。”
应隐提着裙子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柯屿勾唇戏谑:“怎么,你要跟我第二份违约金半价?”
“当然不是,哎呀你……”应隐弯腰一把捞起褒曼,“曼曼来姐姐亲一亲。”又瞥他一眼,不太确定地问,“ 你脸怎么这么肿?”
柯屿“嘘”一声,将话题掩了过去:“轻一点,奶奶在。”
“哦……”应隐轻手轻脚在沙发上坐下,认真询问他电光石火突然解约的原因。柯屿轻描淡写,只说公司给自己的定位包装,和自己真正想要的相去甚远。
“我倒是理解你,只是现在影视寒冬,大家都恨不得靠通告综艺维持曝光——宝贝,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曝光是就是主流演员的生命。你没有曝光,观众喜新厌旧,很快就会忘记你,制片方投资方再想把好角色给你,就会考虑你能不能扛起收视率,这个本子给你值不值得。”
她歇了一歇,“广告商比片方更现实,甚至广告片酬都要等你的网播量收视率出来才结。”应隐捋着布偶猫,“我知道你只想做一个演员,只是你总是拒绝这些,好资源就不会想起你,你接不到好本子,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演员。安言有时候是逼人逼得紧了些,也很商业……但他有他的考量。”
“我没有怪他。”
应隐托着腮:“你不觉得你粉丝已经打不过钟屏了吗?……哎算了,反正你本人也打不过,他都拿过新人奖了,你主流奖项还是0提。”
“金酸梅算吗?”柯屿笑道。
应隐又气又笑,一个抱枕砸过去,“算个屁!”又反应过来,狐疑地问,“你违约金哪儿来的钱?”
“房子卖了。”
“哈?”大明星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环顾四周一圈,“这就卖了?”
柯屿笑了笑,对她的痛惜不以为意。这栋房子买的时候,就是为了升值卖出去的这一天。
“卖了你怎么还住着呢?房子找好了吗?要不然搬我那块儿一起?”
柯屿忍住跟应隐分享的心情,唇角翘起,莫名其妙咳了一声,声音里都透着轻盈:“不用,房东又返租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