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54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张、刘二人搜肠刮肚,把执法处几人抵达奚邑之后所见所闻、道听途说,凡是能想起来的,都给说了一遍不止。

  尚古之与安裕容对望一眼,后者开口道:“据幼卿提及,此人急功近利,行事狠辣。结合二位大哥所言,他与随行同僚似乎并不和睦,看似为首,实则不乏牵制。或者,这正是为何他独自一人单枪匹马跟踪咱们的缘由。”若非如此,凭此人能耐,还真有可能在临上船前成功截杀了尚古之。

  尚古之微愣片刻,擦一把额头虚汗:“无论如何,多亏了幼卿机警非常,武艺高超。”

  见张、刘二人实在想不起更多消息,尚古之亲自将之送到门外,又叮嘱一番船上起居事宜。张串儿期期艾艾问:“我们能每日里过来,过来和先生说说话不?底下住的也尽是些洋人,老大不自在……”

  自从南北通了火车,船舶渐渐多用于行商货运,而索罗公司的洋轮,自是西洋商人首选,哪怕普通舱亦票价不菲,乘客多为洋人。

  尚古之笑了:“这一趟航行,短则五七日,长则八九日。我午后一般无事,二位若不嫌无聊,尽可过来坐坐。”

  张、刘二人走远,尚古之回头,见安裕容面上带了笑意,向自己道:“依我看,此二人确是真心投奔革命党。恭喜先生再添股肱。”

  尚古之也笑:“革命前路艰辛,唯有广结同道,方能众志成城。”心知颜幼卿伤势不重,故而他有心情与自己说笑,叹道,“多谢你吉言,可惜了‘再添股肱’四字,奈何你与幼卿……”说到这,却又摆摆手,“是我贪心不足了,你别放在心上。”

  安裕容道:“先生莫非想要食言,不肯招待我二人江南一游了么?”

  尚古之喜出望外,哈哈乐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我只怕经了这么些糟心事,别说上门做客,你要对我避之不及了。”

  “咱们这一路顺利到此,幼卿太过辛苦,总得让他喘口气。况且如今正是酷暑时节,并非去岭南的好时候。先生既言有旧宅余资,安某便不客气了,做主带幼卿上门叨扰叨扰。”

  尚古之道:“好说好说,欢迎欢迎。尚某在申城附近郊县有别庄一所,规模不大,胜在景致清幽,莲池花圃、小桥流水俱全,最适合避暑休养。”

  两人闲聊几句,尚古之随同安裕容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颜幼卿,自回舱室歇息。

  安裕容以照顾病患为由,硬是叫乘务员搬来一张长沙发,安置在颜幼卿床位旁边。此时再没有第三个人,他缓缓坐倒在沙发上,将颜幼卿缠了纱布的左手捧在掌中。浓烈的后怕情绪自心底涌出,恍似抽走了浑身力气,低垂下肩背,把额头抵在床沿上。床上之人呼吸清浅,睡意深沉,经历了长久的奔波与险恶之后,终于暂得放松。

  安裕容把颜幼卿的手轻轻放进薄毯下。海上比之陆地凉爽许多,本是最为舒适时候。然而颜幼卿失血状况远比预料严重,创面虽不长却颇深,睡着之后,多半要畏寒怕冷。

  习武之人,深知自保之道,原本该当攥拳止血,但他急切间抢拎了一只行李箱,竭力奔跑上船,血液顺着把手下淌,浸透了箱子表面的细藤条。藤条吸血,一路竟没有滴洒得到处都是。直至包扎完毕,安裕容回身整理收拾,才看见地下积了一滩鲜红,晃得心慌腿软。只恨自己怎么就没提前发觉,叫他丢掉那箱害人的行李。好在船上药物齐全,随行西医技术也不错,再三保证并无大碍,安裕容方安心同尚古之一道,与张、刘二人说话。

  安裕容直起身,这么大的动静,依照幼卿的警觉性,早该惊醒,此刻却毫无反应。大抵因为太过疲惫,且心无顾虑,才能睡得这般踏实。长吁了一口气,侧躺在沙发上,把自己一只胳膊塞进薄毯,紧贴皮肉搂住对方腰身。如此万一高烧发热,当即便能察觉。这点伤势,于伤者本人看来,堪称不值一提,若非被自己一顿数落,他还想跟随一道,从张、刘二人嘴里再多问出些消息。安裕容扯开嘴角,冲自己笑了笑。这一路凶险迭出,比起两人各自曾经亲历过的生死危机,其实算不上什么。然而……这样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就在心上,实在是……寸寸断人肠,无计相回避。

  奈何前路艰辛,须绕指柔成百炼钢。

  思及此,索性放下心事,阖眼休息。不过片刻工夫,紧挨着人睡着了。

  次日早晨,送餐的乘务员敲了几下舱门,见无人应答,正犹豫是否稍后再来,门便开了。安裕容看了看餐盘里的食物,拣出两样。转身进内摸了几块现银,叫对方换更适合病患吃的来。

  回到里间,见颜幼卿往盥洗室钻,忙放下东西,紧跟进去:“你现下洗漱不便,等我给你弄。”

  颜幼卿拿右手把他往外推:“不用,我自己可以。”

  “手上伤口那么深,万一沾水不是玩的。听话,我给你弄。”

  “那你等会,我,我先解个手……”颜幼卿发白的脸色泛上绯红,声音随之放低。

  安裕容笑起来,将他两只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跟抱小孩儿似的一手揽腰,一手托臀离地抱起,两步跨进去:“那更该让哥哥帮你。你右手再灵巧,裤腰带能解开,完事了能系得上来么?”

  待两人在盥洗室里收拾停当,过了足有半个小时。颜幼卿脸颊比之进去时更红了几分不止,倒不见了疲乏伤痛之色。乘务员已然端着餐盘在门外等了好一阵,终于敲开门,弯腰道:“先生,牛乳帮您热透了,另外这是您要的蜂蜜和白煮蛋。早上厨房没有备牛肉汤,临时炖上了,过三个小时给您送过来。”

  安裕容点点头:“牛肉汤里下点儿蝴蝶面,不要罗勒,有青葱可以放点儿。”

  乘务员暗地皱眉,心说这是什么胡乱搭配。但头等舱室的客人,但凡能做到的,自该有求必应,应声交代厨房去了。

  安裕容把食物摆好,叫颜幼卿在桌前坐下,一面往热牛乳里兑蜂蜜,一面道:“船上新鲜食材难得,这东西早上送来时又冷又腥,加热喝甜的还凑合。”杯子送到颜幼卿面前,又取刀叉切鸡蛋,“先别急着空腹喝,吃点儿别的。”待颜幼卿开动,接着切面包香肠。烤香肠剥去肠衣,切出薄薄一片,面包也切成同样大小,垫在香肠底下,穿在叉子尖上,正好一口。

  “来,张嘴。”

  颜幼卿瞧瞧紧闭的舱门,十分听话地张嘴吃了。他早已明白在这些事上与峻轩兄纠缠,实属徒劳。不仅如此,他渐渐体会出来,此类举动于峻轩兄而言,并非仅止二人情趣那般浅薄简单,更似是某种亲密无间的盟约仪式。他从很久以前便知道,峻轩兄喜欢这些。后来慢慢懂得,峻轩兄渴望这些。因此不论再如何羞涩,也愿意退让配合。

  颜幼卿咽下面包,喝一口十分对自己胃口的甜牛乳,脸上红热,心里亦是一片暖热。恍然间意识到,其实这样的峻轩兄,自己也万分喜欢,且……无法割舍。

  “当,当,当……”是墙上西洋挂钟响了。

  颜幼卿忽地“啊”一声。

  “怎么了?”

  “怀表……怀表丢了……”颜幼卿懊恼无比,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左胸口袋的位置,怏怏然放下。

  “是打斗的时候丢了?”

  “嗯,当时情势危急,手边没有别的东西。之前换衣裳,怀表就在口袋里,没多想便丢出去了,打偏了对方的匕首。早知道,不如搁几块银元……”

  安裕容低头亲了亲颜幼卿唇角:“一块旧怀表而已,回头再给你买块新的。”看他神情依旧低落,心知那块自己用过的怀表于他别具意义,遂安慰道:“一块怀表,救了尚先生与张兄弟性命呢。失得其所,不亏。”想了想,索性摘下手上腕表,套在颜幼卿左手腕上,“要不这块给你戴。圣西女高冈萨雷斯校长的谢礼,给你本也应当。”

  腕表犹带体温,只是颜幼卿体格瘦削,链带明显偏长。

  “你先收着。等下了船,找个表匠调一调。”

  “那峻轩兄你呢?”颜幼卿有心推辞,可惜东西挂在腕上,心中实在舍不得往下拿。

  “我再买新的。”安裕容笑,“往后旧的都归你,我买新的。”

  “嗯,成。你用旧了,再给我。”颜幼卿高高兴兴将表摘下,右手摩挲片刻,塞到枕下,抬头问,“咱们钱还够么?”

  “够。”安裕容站起来,收拾餐具送出去,“稍等。”

  过得片刻,捧着一只堆满零碎物品的行李箱进来,放在床前沙发上,笑道:“好不容易洗刷干净,放一夜已然干透。正好无事,咱俩一块点点家财。”

  颜幼卿盘坐在床沿,帮忙将一些小物件平铺开来:“全是要紧东西,实话说,丢了哪一件都麻烦。一路精简又精简,才剩了这些,怎么可能丢掉?你还埋怨我——明明我心里有数。”

  安裕容这时候比起昨日,可好说话得多:“知道你有数。我的意思,不是叫你丢掉,你明知自己受了伤,从我手里把箱子抢过去做什么?”

  “我怕你两只箱子跑不快。那姓李的脾气莫测得很,说不定眨眼就改了主意。早一刻跑上船,早一分安全……”颜幼卿声音越说越小,望住安裕容黑沉沉的面色,努力补救,“峻轩兄,我不是说你力气不足……”

  “幼卿,我力气足不足,你不知道么?”安裕容按住他胳膊,眼底泛起幽光,“论功夫我是不如你,要论力气——过两日罢,过两日,待你手上的伤养好些,没这么不方便了,咱俩仔细比一比。”

  “比,怎么……比?”颜幼卿不由自主缩了缩肩。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安裕容松开手,将东西慢条斯理往箱中放,“幼卿,我得好好纠正一番你这错误思想。该你做的,你且放胆去做。该我做的,你别总不放心。你峻轩兄不是四体不勤风吹即倒的白面书生。早年间论骑射,兄弟里边我可是独占鳌头的。”

  颜幼卿直觉峻轩兄话里别有深意,却不敢深究,顾左右而言他:“是,是么?峻轩兄,你看这些金锭,能换多少银元?够咱们去蕙城安家么?”

  安裕容挑起嘴角,将一小堆金锭拿衣裳裹了,塞在箱子角落里:“这前朝金锭约摸五六两一块,成色相当不错,一块当能换二百余洋银。这些加起来,跟咱们的支票数额差不多。别说去蕙城安家,便是在寸土寸金的申城,也尽够花销。”说到这,兴致突起,坐到颜幼卿对面,与他盘算起家当来。

  “咱们在京师的宅子,也不知会否被当局抄没,只能当作没有。海津投在文约兄报社与仁爱医院的钱,收益该当不少。不过你文约兄得罪了大总统,只怕要吃些暗亏,报社能维持下去便不错,咱们指望不上他。好在还有仁爱医院新设分院的股份,我与院长说好了,分红定期存入花旗银行,全国通兑。如今也有一年多了,等到了申城查一查账,归拢归拢。”

  听他几次提及申城,颜幼卿忍不住问:“咱们在申城,停留多久?”

  安裕容望向他:“你觉得呢?”

  没想到峻轩兄会反问自己,颜幼卿微愣之后回答:“我不知道,我听你的。”

  安裕容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这么乖。我想在申城稍微多留些日子看看。咱们仓促南下,虽说行事一贯尽量谨慎,也难免不出漏子。蕙城毕竟偏远,不比申城方便接收消息,咱们且等等京师、海津的动向,特别是文约兄那里,总得知道他安不安稳才行。再说约翰逊那里,尽管一直有联系,到底没跟人打招呼。当初是别无他选,暂定了蕙城做目的地。眼下申城既有落脚之处,不如先去信问问详情。况且酷暑时节,岭南湿热,真去了只怕要水土不服。江南风物宜人,风光秀丽——你没去过对不对?”

  颜幼卿摇头。

  安裕容笑吟吟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幼卿,哥哥带你游江南去。”

  两天后,轮船在海州港停留半日。这是即墨与申城之间唯一停靠港口,当汽笛鸣响,轮船再次起航,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上船,颜幼卿说与安裕容、尚古之,三人才真正彻底放下心来。

  入夜,头等舱室里灯光昏黄。自敞开半边的舷窗外传来浪声澎湃,抬眼望去可见星空闪烁。动静和谐,如琴音流淌。低微而热烈的话语呻吟夹杂在浪涛声里,几不可闻。

  “幼卿,到底是谁力气不足?嗯?”安裕容说罢,故意将人往上颠了颠,旋即单手扣住他腰臀,腾出另一只手去关窗,“起风了,别冻着。”

  颜幼卿禁不住低叫一声,根本无暇回应。身体随着对方动作打颤,手掌在空中虚抓几下。

  “别乱动,当心碰到伤口。”安裕容将他左手拉下来,扣在腰侧。身体稍稍拉开一点,将人直接团在怀里转了个圈。紧贴一处的皮肤湿滑粘腻,如同上足了油的转轴。

  让他的头仰靠在自己肩上,道:“你看,海上的星子多漂亮。”

第63章 江南可采莲

  轮船停靠海州港是七月二十二,次日一早,乘务员便将头天港口新上的蔬果菜肉给头等舱客人送了来,同时还有几份最新报纸。

  安裕容将葡萄一颗一颗剥去皮,小心摆在白瓷盘里,晶莹欲滴,煞是好看。颜幼卿坐在侧旁,应要求给他读报。时人读报,多数喜欢自副刊看起。送报人投其所好,蓝红套印的各类广告与桃色新闻堂而皇之摆在当面。安裕容喂了颗葡萄到颜幼卿嘴里:“就读这一页罢,有趣。”

  颜幼卿硬着头皮念了几条诸如《生发油之优劣鉴别》、《士林青布永不褪色》之类的广告,跳过《补肾固精益气健脾大补丹五日大减价,购买即赠房中秘技》,转到社会新闻版,读了一则妾室登报离婚的启事。在峻轩兄一脸促狭笑意中,翻开时政版,正要开声,忽然停顿。

  “嗯?出什么事了?”见他脸色不对,安裕容伸长脖子,“《逊帝大婚日期拟定,各界政要届时将赴禁宫祝贺》,《大总统于朱雀门外致辞,逊帝同行并执弟子礼》,《逊帝于景华宫设宴招待外务总长及各国公使》……”整版都是逊帝将要大婚的相关报道。

  安裕容愣了半晌没说话,最后自言自语般道:“算起来,他也满了十五了。照老规矩,确实该大婚了。”

  报道附有照片,于禁宫门前拍的大婚典礼筹备场景,人员众多,参差好几排,以昔日王公贵族、遗老旧臣为主。海州港位置居于南北分界处,送上船的报纸兼收并蓄。能整版刊登逊帝大婚消息的,自是北方报刊。几篇文字写得花团锦簇,喜气盎然。可惜照片黑白二色,人物面目模糊,望去一片沉郁。

  颜幼卿见安裕容瞧得仔细,小心翼翼问:“此等场合,蕴亲王……应该也在罢?”

  他还记得当初兄弟三人探访蕴亲王府,峻轩兄透露身世之时,文约兄说过的话:“蕴亲王是先帝亲兄,逊帝亲父。地位尊贵,身份敏感。”近十年不见的亲生父亲,以及同父异母的幼弟,乍然在照片上重逢,峻轩兄心里必然不会好受。

  安裕容指着中间偏左位置站立者:“这个瞧着有些像,老得厉害,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又点点与祁保善并排坐在当中的少年皇帝,“毓崑更完全不见小时候的影子,纵然当面相见,怕是也压根认不出来。”

  忽地嗤笑出声:“祁保善要复辟,想自己做皇帝,先把这帮傀儡祭出来,既是试探,也是笼络,还能当作迷雾弹迷惑南方革命党,真是好招数。瞧着罢,此事过后,花招只会更多,步伐只会更快。”似是不愿再看,将报纸反扣在桌面上。

  “我记得文约兄的婚期,似乎也快要到了?”颜幼卿不知如何开解,权且岔开话题。

  “还真是。”安裕容将报纸又翻回来,看刊头上的日期,“旧历七月二十一,西历八月二十五日。文约兄婚期定在旧历八月初二,西历九月五日。办完婚礼,马上就是圣西女高开学的日子。今儿七月二十三,算来没剩几天工夫了。”

  “也不知京城戒严解除了没有,文约兄的婚礼应当能如期举行罢?”

  安裕容把报纸捏在手里抖了抖:“祁保善都张罗着给逊帝大婚了,戒严必定很快便会解除。”忽地一笑,“不解除亦无妨。黎小姐因了京师戒严的缘故,整个暑假都没法回去。你不听文约兄自己讲么,人都已经搬进租界新房去了,还怕什么?大可以在海津先把婚礼办了。什么时候戒严解除,什么时候回京办回门酒便是。”

  颜幼卿惋惜道:“可惜咱们不能去喝喜酒。”

  “礼早已送过去,喜酒可以后补。”安裕容轻轻捏了捏他指尖,“等伤好利索了,我陪你喝。”

  “笃笃”敲门声响,传来尚古之的声音:“裕容,是我。”

  “定是看了今早送来的报纸,忍不住要找我说话。”报纸放回桌上,安裕容站起身。

  颜幼卿拉住他衣角:“要不……就说我不舒服……”尚先生不知峻轩兄身世,自然不明白议论此事如何令他难过,自己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无妨,正好听听尚先生意见。我上他那边去,省得扰你。自己翻着有意思的随便看看,累了便睡会儿。”弯腰亲一亲,安裕容出去见尚古之,顺带关上门。

  颜幼卿将几份报纸重新浏览一番,南北立场迥然不同。北方刊登的除去逊帝大婚一事,便是大总统与外务总长会见各国使节消息,另外大肆宣扬新宪法大纲之益处,及联合政府推出的各项惠民举措。一派平和安宁,繁荣昌盛。与此相比,南方报刊则明显咄咄逼人,剑拔弩张。批判总统独裁固是头等要务,亦不乏揭露地方军阀唯利是图,争斗抢夺的新闻。除了时政大事上的区别,大约受革命开放风气渐染,南方各报副刊比之北方要犀利露骨得多。图文并茂,十分煽动人心。颜幼卿不由得庆幸,峻轩兄没叫自己从这几份报纸读起。

  如今报纸上的内容基本没有看不懂的了。只不过,要如峻轩兄与尚先生那般,见微知著,举一反三,还差得远。譬如逊帝即将大婚之事,他明白那少年皇帝必然身不由己,受人操纵,然婚丧嫁娶,人伦大义,不可避免。却不太明白祁保善此举究竟有何深意。得峻轩兄点破,才悟出一二。仅是这悟出的一二分,便足以叫他感同身受,峻轩兄该有多么难过。再不堪的过往,那也是血脉至亲,却不得不冷眼旁观,看他丑态百出,任人宰割。

  颜幼卿默默思量许久,将报纸一张张叠放整齐。端过盘子,把峻轩兄剥好的葡萄慢慢吃掉。想起几天不曾用心练功,干脆凝神调息,盘腿打坐。

  午饭是几个人凑一块吃的。颜幼卿伤虽未好全,精神却已恢复,安裕容便不再把他拘在房间内。张串儿、刘大两人,船上待了这么些天,总算去了些缩手缩脚之态,敢自行四处溜达了。

  午后几人上甲板吹了吹风。大庭广众之下许多话不便说,只好闲谈风月,听尚古之吹嘘他那乡下宅子,如何秀致多姿,别具一格。这个季节过去,正当莲瓣初凋,莲子飘香,风荷列举,清香沁脾。尚古之细数江南之莲如何胜出北地,说得诸人无不心驰神往。

  再有两日,轮船便将抵达申城港。下船之后,安裕容、颜幼卿好说,等待尚古之的,可不知有多少繁难事务。张串儿、刘大这几天伴随左右,听尚先生细说革命道理,恍如拨云见日,涤荡灵台,自觉重获新生,对尚古之佩服得五体投地,已然摩拳擦掌,恨不能早日投身革命事业。真论闲暇工夫,还就只剩了船上这一两天。

  几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尚古之下午固定的写作时间,张串儿、刘大自觉跟进他舱室。原来每日这个时候,也是他两人读报识字的学习时间。安裕容、颜幼卿正要告辞,尚古之忽道:“忘了和你们说,应两位兄弟之请,叫我帮他们重新取个大名,以方便将来使用。我想了想,张串儿兄弟,不妨改叫做张传义。刘大兄弟,亦可改叫做刘达先。义之所在,薪火相传。学无长幼,达者为先。”

  安裕容闻言赞道:“先生取的好名字。通俗易懂,寄托深远。”

  颜幼卿冲二人颔首:“传义兄,达先兄。”

  张、刘二人激动非常,喜不自胜:“哎,哎,幼、幼卿贤弟。”刘大捅了张串儿一手肘,“传义兄,达先兄,听着可真他娘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