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连郑昆玉也回头去看是何方神圣,看清对方的面孔之后,郑昆玉看上去不怎么惊讶,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祁白露,脸上表情淡淡的。
祁白露没有回头,不用回头也知道又是那个人,他腰背挺直地坐着,再次举起牌子,追加了一万。
没有任何意外,人群中的另一只号码牌紧跟着举起,也追加了一万。
他们已然成了满座来宾的注意力中心。号码牌做成粉色心形,只有他们俩不厌其烦地举了一次次,每次都是追加一万元。号码牌每举起一次,都能听到主持人极具煽动力的叫喊,以及观众潮水般的说笑声。观众都在惊叹一个小小的普通八音盒还能卖这么多钱,又不是金子做的。
祁白露在价格抬到十八万元时,最后举起牌子,出了十九万。他的身上只有那二十万的支票,接下来,如果对方还打定主意要这个八音盒,他愿意让给他。
主持人用手指着宴会桌的方向,夸张叫道:“十九万,23号客人出十九万——那么我们的47号客人——二十万!47号客人出二十万,二十万一次!二十万两次!……”
他果然又举牌了。祁白露没有回头看胜利的得主,他在主持人亢奋的叫声中,随手将号码牌撂在了桌子上。郑昆玉看他这么认真,拿起自己的号码牌想要参与竞拍,祁白露按住了他的手。
主持人高喊“成交”的时候,大家配合地鼓掌祝贺,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祁白露身上,可能看出没有反转了,更多的人将目光投注在那位47号客人身上。
这场拍卖终于尘埃落定,祁白露并没有生气,但也不见得高兴,在热烈的掌声中,他发觉自己心跳得厉害。
郑昆玉微微欠身,望着他道:“真的很想要吗?”
祁白露侧过头,嘴唇和郑昆玉的脸颊挨得极近,眼睛的余光察觉到了那位47号客人投来的视线,于是他听到自己说:“不。”
第3章 萍水相逢
一直到拍卖结束,祁白露什么都没买,将支票捐了出去。灯光打下来,邀请明星嘉宾上台拍大合照,郑昆玉提前走了。祁白露没在人群中看到刚才买下八音盒的男人,他意识到那个人并不是演员或者歌手,估计是幕后工作者。
合照之后还有群访,团队约了摄影师在后台拍图,等他们结束工作坐上保姆车,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经纪人护送祁白露挤出人群,外面的雪下得有些大了,来到户外停车场时,祁白露的围巾上沾满了雪花。助理走在前面拉开车门,祁白露没想到郑昆玉在车上等自己,顿了一下才钻进后座。
郑昆玉对司机报了个夜店的名字,祁白露明白等会儿还有应酬,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性质。他坐在郑昆玉旁边,靠在椅背上休息,眼睛看到车窗上已经蒙了一层水雾。郑昆玉来握他的手,他一动也不动。
没有一会儿,经纪人回头提醒道:“小祁,不发微博吗?”
祁白露在横店拍了一上午戏,一下飞机就被郑昆玉在酒店缠住,晚上没吃多少东西,现在只觉得疲惫,但他还是去找手机,趁机把手从郑昆玉手里抽走。他打开前置摄像头,直接对着脸拍了一张,郑昆玉看着他问道:“就发这个?”
不然呢?祁白露看他一眼,打开微博,把图拖上去,很快按了发送键。
经纪人急得“欸”了一声,祁白露发得过于爽快了,他都没来得及抢过去审查。他怕祁白露拍得不好,连忙拿出手机刷新主页,看祁白露拍成了什么样。车上信号不好,经纪人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照片——照片的角度不好,但至少不难看。
经纪人回头道:“文案呢?”
“忘了。”祁白露摆弄手机,头也不抬。
经纪人前前后后带过不少艺人,没见过祁白露这么敷衍的,如果不是郑昆玉在旁边,他早逼着祁白露想一条出来。经纪人忍气吞声,一边监控粉丝舆论,一边给工作室的美工发微信,让他们拿到摄像师团队修好的图就立刻发。
“我看看。”
郑昆玉忽然伸过手去拿祁白露的手机,祁白露下意识攥紧了手机,最后还是松开了。郑昆玉打开祁白露的手机相册,最新的那张自拍里,祁白露的下半张脸埋在羊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秀气的眼睛,因为车内光线昏暗,这双眼睛略显黯然。
郑昆玉的手指从一张张照片上滑过去,在每一张都稍作停留。祁白露自问没拍什么奇怪的照片,由着他看。郑昆玉看他的自拍少之又少,剩下的照片拍的是一些风景。
“我们要去做什么?”祁白露拿回了手机。
“谈一部新戏。”
“剧?还是电影?”
郑昆玉是业内知名制片人,年轻时参与制作的一部电视剧一举成功,既有收视又有口碑,之后更是成立了自己的制片公司,主要在电视剧领域工作。祁白露小的时候甚至还看过他的剧。
“本子之前给你看过。”
“那个悬疑片?”
“拍完《西风多少恨》,你会是电影的男二。”
郑昆玉给了祁白露一个信任的眼神,但是在祁白露看来,这种信任是很无情的,好似赌徒望着自己推出去的筹码。
他说的《西风多少恨》是祁白露正在拍的民国剧,祁白露是男二,演一个心狠手辣、求而不得的青年军官。
祁白露之前有两部片子都是小众文艺片,处女作《午后的少年》是部青春片,虽然只收获了三千万票房,但对于几百万的小成本制作来说是不错的成绩。最重要的是,电影上映后,祁白露被影迷亲切唤作“国民初恋”,因为出众的相貌在网络上走红,他也是那时候被郑昆玉的公司签下的。第二部 参演的电影《露水夜奔》没能公映,只在网络上有些讨论度,认识他的大多是资深影迷。
第三部 参演的商业片《匿名信》在几个月前的暑假档上映,这才让他为大众所知,虽然祁白露只是男三,但是架不住人设出彩,最后祁白露更是凭借表演的高光片段在内地电影节获得了最佳男配的提名。
眼看离大红大紫只差一把东风,在等来一部足够好的电影之前,郑昆玉给他挑了个民国背景的谍战剧,一是用来填档期,二是借此吸引电视剧受众,为祁白露打开国民度。虽然公司给祁白露规划的路线是主拍电影,业内又一向认准电影是比电视剧更高级的艺术,但近些年影视寒冬,电影市场持续低迷,不少电影明星和制作人都开始尝试拍电视剧和综艺节目。
祁白露跟郑昆玉对视一眼,低头继续翻微博评论,没有一会儿,新发的这条微博下便有了几千条留言。他挑了两条评论回复,郑昆玉看他在跟粉丝互动,便收回视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Cassini,经纪人、助理等人先行回了酒店。祁白露之前跟郑昆玉来过几次,他们一进门,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迎上来,熟稔地喊“郑先生”、“祁先生”,引着他们往预订的包厢走。
Cassini是一位退出娱乐圈的演员开的夜店,因为实行邀请制,门禁卡得非常严格,来这里的要么是业内相关人员,要么是常客带来的朋友。地方的私密性强,大多数圈里人都喜欢到这边消费。
迎面是开放式舞池,金属质感的音乐中,做摩登打扮的年轻男女在喝酒、跳舞。有一个年轻女子看了祁白露一眼,把嘴巴凑到同伴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她们两个一齐看过来,眼神带着点惊讶。
祁白露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注意到了有人在看自己,不过服务员很快领着他们往另一边走,远离了吵闹的人群。
一整条走廊漆成了玫瑰红,过道地毯亦是同色,迎面走过去,给人带来很强的视觉冲击力。皮鞋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在水晶壁灯的映照下,整个空间都带了暧昧感。没走一会儿,包厢门在面前打开,祁白露站在门口,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穿双排扣西装的男人坐在高脚凳上,正在低头看点歌的电脑,昏暗的房间里,触摸屏向他脸上投去雪白的光,这样看过去,他的五官十分冷峻。意识到有人进来之后,他抬起头,一双眼睛望向了祁白露。
祁白露看清了他的脸,他也看清了祁白露的脸,他们认出了对方,但是都没说话。
贵宾休息室的陌生男人,拍卖场上的47号客人——他似乎没想到来的是祁白露。祁白露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情绪波动,确定之前的一切只是巧合。
男人离开高脚凳,若有所思地盯了祁白露两眼,然后移开视线,向站在祁白露旁边的郑昆玉笑了笑,一个熟人之间打招呼的笑。
郑昆玉带祁白露走到男人面前,一只手亲昵地贴在祁白露背上,往前轻轻一推,介绍道:“这是云天的阮总。”
云天传媒是业内最出名的电影投资公司之一,祁白露自然听说过,他望进对方眼睛,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阮总”,同时伸出手道:“我是祁白露。”
一只很有力的手握住祁白露的手,片刻之后松开,手的主人懒洋洋笑道:“阮秋季。”
祁白露手垂在身侧,礼节性地淡笑。郑昆玉脸上也有笑,大概因为祁白露这一次还算懂事。
“应该早点介绍你们认识的,之前一直没有机会。”郑昆玉的手转而扶住祁白露的肩膀,携着他往长沙发上坐。
郑昆玉脱了大衣外套,对站在门口的服务员抬手示意,服务员连忙端着托盘走过来。祁白露将脱下的外套搭在沙发靠背上,坐在了郑昆玉的身边。
服务员将冰桶和酒杯放下后就离开了包厢。点歌电脑里,歌曲一首接着一首自动播放,都是缠缠绵绵的情歌,女歌手的声音妩媚而忧郁,唱着相爱不相亲的词,听起来有些凄切。
阮秋季坐下后,慢条斯理拎出一根烟,道:“没想到这是你的人。”
郑昆玉并不谈这个话题,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周刚回来。”
郑昆玉咬了一根烟在嘴里,瞥了祁白露一眼。祁白露知道郑昆玉的规矩,肩膀挨在郑昆玉身上,将打火机凑到他身前。郑昆玉把脸微微一侧,就着祁白露手里的打火机深吸了一口,烟尾被火焰烧成亮红色。
阮秋季在一旁看着,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的指间夹着烟,他仿佛觉得眼前的场景多么有趣,笑吟吟地吞云吐雾。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从好莱坞的制片公司谈到圈内名人的动态,交谈称得上热络,浑似旁边没有祁白露的存在。他们并不是同辈人,但看上去俨然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从他们的对话中,祁白露知道了阮秋季过去两年一直在洛杉矶。
祁白露静静地坐在一旁抽烟,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将郑、阮二人的神态都尽收眼底。有好一会儿,他盯着郑昆玉的侧脸,那双带着皱纹的眼睛微微笑着,一团和气,完全看不出本性的奸诈和不近人情。
两年过去了,他并不见得更老。
祁白露稍稍错开视线,目光擦过郑昆玉的鼻梁,看向一旁的阮秋季,对方正欠身弹落烟灰,即使做这样的动作,看上去亦是风流倜傥。他的确生了一副好相貌,祁白露心想,自己当时把他错当成同行也不奇怪。
第4章 桃红香槟
两个人打了半天的太极拳,叙旧之后终于言归正传,郑昆玉问道:“听说你们接下来要投《泉水凶猛》那部片子?我记得之前你说过投资不会低于五千万。”
阮秋季坦言道:“要看最后的班底再做决定,剧本有保障的话,投多少钱都行。”
“剧本我看过了,毕竟是小说作者操刀改的剧本,没有很大的问题。”
阮秋季笑了笑,道:“小说是小说,电影是电影。”
这句话在祁白露听来有些耳熟,他们今晚在休息室里第一次见面时,自己也说过“电影只是电影”。祁白露瞥了阮秋季一眼,没想到阮秋季很快便有所察觉,错开视线看向了坐在郑昆玉侧后方的自己。
祁白露的拇指抚着香烟的过滤嘴,抬手吸了口烟,阮秋季目光闪烁,也抬手抽了口烟。如果不仔细分辨,很难看出祁白露到底在看谁,但阮秋季很确定祁白露刚才是在盯着自己。
两个人的目光交流了片刻后,各自若无其事地荡开,但是过了一会儿又一前一后地荡回来,隔着烟雾一直这么看了下去。祁白露知道他会怎么看自己,但是阮秋季并不像旁人一样,因为自己是“郑昆玉的人”,就停止对自己的好奇和审视。
因为喝了太多酒,祁白露的眉眼带了点天真的醉态,看上去有些三心二意。仿佛敞开了一个神秘的口子,往这双眼睛里多看一眼,窥探到的东西就多一点。
郑昆玉俯身去拿茶几上的酒杯。这一片刻,祁白露跟阮秋季直视对方的眼睛,不过这次对视只维持了几秒钟,因为郑昆玉忽然扭头来看祁白露。祁白露转动眼珠回应他的目光,郑昆玉慢慢起身,将一只酒杯放在祁白露手里,自己则拿着另一杯。
祁白露心里打了个突,他今晚喝得实在够多了,胃里有股难受劲,但郑昆玉正笑看着他,这个笑一点善意都没有。
缓慢旋转的灯球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光斑像飞动的彩色蝴蝶一样,在祁白露的面孔上变幻,他漆黑的眼睛里沉潜着一种不透明的情绪。
迎着他们的视线,祁白露接过郑昆玉递来的酒杯,微仰脖颈,一直喝完了整杯酒。蝴蝶一样的光斑落在他白皙的脖颈处,放下杯子时,他的嘴唇泛着润泽的水光。
确定祁白露喝完整杯酒之后,郑昆玉回过头,亲自给阮秋季倒了一杯香槟,郑昆玉心平气和道:“我记得这是你喜欢的。”说不上他到底有没有发现身边两个人的眼神交流。阮秋季从善如流地接过杯子,向郑昆玉举了一举。
他们接着谈《泉水凶猛》,郑昆玉道:“上个月我见了制作人一面,听说男一在敲戴平,导演还没定下来。”
云天传媒家大业大,阮秋季只负责投资,很少过问制作那边的事。郑昆玉说的这位制片人虽然挂靠云天传媒,但已经成立了独立工作室,而且之前做出过不少优质商业片,难得能兼顾片子的文化内涵。
“你有没有推荐的人?”
“薛放怎么样?”
“那个拍文艺片的新人导演?他拍得了类型片吗?”
“之前一直在老方手下学习,耳濡目染也不会多么差。”
阮秋季思索不语。
他们说的老方,是一位功成名就的香港导演,拍过几部精彩的犯罪片。祁白露在一旁听着,知道郑昆玉有意提携薛放。于公于私,薛放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他能争取到《泉水凶猛》的导演,那么因为他之前跟祁白露合作过《午后的少年》,自然会选择有默契度的演员来剧组。
等待回复的过程中,郑昆玉递给祁白露一个眼神,于是祁白露从冰桶里拿出香槟,用毛巾包住底部,给阮秋季的空酒杯倒酒。
阮秋季看到他的动作,配合地倾过身体,向前伸出手。香槟瓶口对准了阮秋季捏在手里的高脚杯,葡萄酒水倾泻而出,伴随着水声灌进杯口。
“谢谢。”
“我跟薛导合作过一次……”
“《午后的少年》是吗?”
祁白露收回香槟玻璃瓶,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原来阮总看过。”
“你的电影我都看过。”
说完之后,没等祁白露有所反应,阮秋季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接着道:“那个故事并没打动我,不过镜头拍得很美。”
“如果做投资的人都像你一样懂行,制作公司也不用整天愁眉苦脸了。”郑昆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