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白露的经纪人程文辉在业内是有名有姓的前辈,大家提起来都喊一声“程哥”。听到化妆师的话,程文辉不为所动道:“你今天跟她们说话,明天她们还跟着你,还想听你说更多,后天就该在你房间里放录音笔了。你有没有做明星的自觉?”
保姆车内一时寂然,片刻之后,祁白露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助理将一面毯子抖开递给祁白露,缓解车内暂时的压抑氛围。上个月拍雪中戏的时候,祁白露受了腿伤,膝盖受不得冷。在经纪人的注视下,祁白露接过毯子铺在膝盖上,闭上眼睛开始补觉。他仿佛真的困了,没过几分钟就睡了过去,程文辉本想叫他背一下台词,看他实在困得厉害,便放过了他。
好在没有粉丝在机场蹲守,他们走会员通道,一路畅通。祁白露自己一个人坐头等舱,程文辉等人坐经济舱。祁白露找到座位之后,放好行李,拿出手机回朋友的微信。林悦微抱怨新剧本的进度缓慢,并让他寄几瓶横店某家饭店的自制辣椒酱,他回复了一个“好”。除此之外,泛泛之交发来的消息他都没有回。
然后他关掉手机,拿出了耳机和还没开机的平板电脑。这时候,旁边坐下了一位头发斑白的大叔,祁白露抬头看了一眼,低头解打了结的耳机线,但是两秒之后,他再次抬起头来。
隔着一条过道,祁白露右后方的座位上,坐了一个穿烟灰色大衣的男人,看上去刚上飞机,此刻正在摘自己的手套。他一边拽着手指套,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四周的人,目光在经过祁白露时忽地停住了。
因为中间隔了一个不停晃动的人影,他们只影影绰绰地看清了对方的脸。阮秋季惊讶地挑起眉,把一双手套攥在手心里,很快对祁白露微笑。出于礼貌,祁白露也笑了下。
他完全没想到有这样的巧合,祁白露回过头,专心致志地解耳机线,但是手里的线纠缠在一起,如乱麻一般越绞越紧。没过半分钟,一个声音突然在他头顶响起:“你好,可以换一下座位吗?”
祁白露跟旁边的大叔一起抬头看,只见阮秋季一只手撑在大叔的椅背上,微俯着身说话,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大叔看看他,又看看祁白露,意识到这个陌生男人是跟自己说话。
“里面的人是我朋友。”
“可以。”
阮秋季得了这一句,站直身体朝不远处的空乘人员举了下手。空乘人员走过来,看他们的体型差不多,同意了他们换位的请求。
祁白露眼睁睁地看着大叔站起来走远,坐到了阮秋季原先的位子上。阮秋季自然而然地坐在祁白露的右手边,他长手长脚,一坐下就很有存在感。祁白露嗅到空气中有很淡的烟草味,还有一点女性香水的味道。
“回横店?”
“嗯。”
“郑昆玉没跟你一起吗?”
“他留在北京了。”
祁白露看了眼过道上来往的人,已经有乘客认出了他,朝这边投来好奇的视线。祁白露低下头,继续处理手里的耳机线。阮秋季知道他顾忌有人走来走去,不想多做交谈,于是配合地没有继续说话。
飞机上的人各到各位,阮秋季看了一会儿祁白露解耳机线,像是在欣赏什么很有意思的表演,因为看他迟迟没有解好,阮秋季突然道:“我帮你?”
话音刚落,阮秋季的手已经伸过来,抓住了其中一条线,祁白露不欲因为这种小事起争执,顿了一下任凭阮秋季拿走了耳机线。
出于职业爱好,祁白露习惯性地观察人,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阮秋季,目光从阮秋季的侧脸落在双手。阮秋季的手很好看,指甲修得干净整洁,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但阮秋季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头看了过来。
祁白露跟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对视几秒后,不动声色地避开,转头看向了舷窗。窗外正飘着细小的雪花,跑道的积雪清理过了,没有一会儿,又落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远处的雪地上有几道弯弯曲曲的车辙。
没过几分钟,阮秋季把耳机交还给祁白露,祁白露说了声“谢谢”。
舷窗之外云海翻涌,祁白露一直把脸朝向窗外,直到安全带的提示灯熄灭,他才回头打开平板电脑。空姐推着手推车经过走廊,温声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什么,阮秋季点了酒和果汁。因为看祁白露戴着耳机,空姐将杯子放在阮秋季的餐桌板上,推着推车继续向前。
祁白露刚点开下载好的视频没多久,阮秋季将那杯果汁放到了他面前,祁白露摘下右边的耳机,表情有一些异样,阮秋季如常道:“给你的。”
“谢谢。”
祁白露握着杯身,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平板电脑上的视频方才没有按暂停,剧情正在徐徐推进。祁白露放下杯子,扭头去看电脑屏幕,用手指将进度条往前拖。
阮秋季不经意瞥到了屏幕,问道:“《如花似玉》?”
屏幕上的西班牙女人站在路边等人,一头美丽的棕发被雨水打湿。她穿红色的套装,外面裹着黑色大衣,仔细看可以看到套装的前胸位置上,有鲜红的洇湿的痕迹。她一边在马路上徘徊,一边张皇地望着四周。镜头跟得很近,将她眼睛里的迷茫和凄楚展露无疑。有出租车停下来,问她是否上车,她受惊一般躲开,踩着高跟鞋扭头就走。
电影的画质有些粗劣,众多颜色挤在一起,显得画面有些艳俗。远处是墨绿色的广告牌,广告牌上有一个波普风格的金发女人头像,她的下巴抬起来,慵懒地睇着人群。涂着红唇的主人公走到广告牌下,她听到脚步声,忽然回头看过去,认出了黑暗中的某个人。
镜头没有展示来人是谁,定格在了她忧愁的面孔上,随即用紫红色的字体打出了电影片名。屏幕的下方跟着中文翻译,这个长镜头正是出自西班牙电影《如花似玉》。
在影视行业工作,有丰富的阅片量并不奇怪。祁白露道:“你看过吗?”
“我有这个导演的一套碟片,花了好几年才收集到了全套。”
第7章 如花似玉
听他说完之后,祁白露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短促地笑了下。因为这个笑,阮秋季微微惊讶地看着他的脸,问道:“怎么?”
祁白露仿佛迟疑了一下,道:“我第一次看这部片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你还在读中学吧?”
“没错。”
“我记得这部片内地没有引进,你看的碟片吗?”
看阮秋季流露出倾听的兴趣,祁白露点了下头,斟酌片刻道:“那时候每天步行上下学,从家到学校的每一条路我都走得很熟,有一条靠商业区很近的路叫‘煤渣路’,我每天都在那条街的早点摊上吃早点。往前再走一段距离,有一家盗版的影碟店,在二楼,楼下是老板娘开的书店。老板会放各种电影,所以每天放学后我就跑到那里去玩。”
“是因为这个,你想到了做演员?”
祁白露目光闪烁,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看他没有想谈这个意思,阮秋季道:“那家店还在吗?”
“在我高中毕业后就关掉了,跟一楼的书店一起重新翻修,现在估计在卖《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祁白露说着拿起了那杯果汁,他说话时有一种自说自话的梦游者气质,即使盯着人看也仿佛神游在外,带着些无伤大雅的神经质。他并不怎么关心阮秋季的反应,也不怎么关心对方是不是理解自己的经历,就好像他的故事是千里之外的海市蜃楼。
“我读中学时,因为想买一部新的影碟机,花掉了一整个星期的零花钱,那时候我已经有两台了。被我爸发现之后,他把影碟机没收了,说我是玩物丧志。”
祁白露咬着吸管看了他一眼,可能因为有点难想象阮秋季的少年时代,脸上是一个不知如何开口接话的表情,但最后还是吐出吸管,道:“你不像是玩物丧志的人。”
“哦?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祁白露不冷不热地笑了笑:“金光闪闪的人。”
这话听起来讽刺不像讽刺,奉承不像奉承,仿佛是在刻薄他,但阮秋季只是面不改色地笑:“我就当这是恭维了。”
在祁白露的眼里,阮秋季、郑昆玉这种人更像是披着金箔的一丝不苟的雕像,准确无误地立在一个时空场中,情和欲即使翻江倒海,说到底是一具冰冷的肉身,一副冰冷的心肠,永远不会为了玩物而崩塌。他初识郑昆玉时就见识过了,因此面对阮秋季的翩翩风度,内心几乎是岿然不动。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跟这部电影。”
“我……买了这个导演的几部碟片。”祁白露像是在回忆,他皱了皱眉,又道:“有一次趁着家里没人,我用了影碟机看,然后他回来了……”祁白露忽然停顿住。
阮秋季敏锐地察觉到祁白露说的是“他”,而不是父母的具体代称,但阮秋季有一种直觉,那个“他”应该是祁白露的父亲,可能因为祁白露脸上流露的表情,让他嗅到祁白露对那个权威的“他”的恐惧和反感。
“总之那天我没看完结尾,读表演学校之后,用电脑下载了片源,但看完才知道下载的是删减版。”
“听起来一波三折。”
“可能人都有逆反心理,看了完整版,我发现自己最喜欢的片段是被删减的部分。”
“Paula在剧院偷情的片段?”
在电影里,富有美丽的女主人公Paula认识了开出租车的司机,向他倾诉自己婚姻的烦恼,Paula很快喜欢上这个年轻又体贴的青年司机,他们相爱并开始频繁见面。Paula的丈夫是古板、粗暴的剧场老板,司机认为Paula的婚姻是一个应当结束的悲剧,所以他决定谋杀Paula的丈夫,于此同时,Paula也决定杀死丈夫,跟司机远走高飞,他们都没对情人说出自己的计划。
司机杀死了Paula的丈夫,但警察介入调查之后,司机突然后悔了。为了摆脱嫌疑,他目送以为自己杀了丈夫的Paula进了监狱,后来Paula知道了自己的清白,但她还是甘愿替情人坐牢。在死刑执行之前,她活在负罪感中精神恍惚,最终在监狱里崩溃。
“在那一段本该浪漫热情的戏里,沉迷的只有Paula一个,这就是整个故事最可悲的地方。”祁白露道。
台前的剧场上正在表演高乃依的《熙德》,西班牙公主最终臣服于她的爱人,台后的Paula在癫狂的情欲中抓紧了情人的臂膀,向他投去迷恋的眼神,而他抬眼向另一个方向望去,看着深红的幕布后面来往的人影。
“沉迷。”
阮秋季轻声念了一遍这个词语,去看祁白露的侧脸。
以上的剧情只是这部电影的表象,在导演刻意遗漏下的证据中,观众会看到情人跟丈夫或许是同一个人,丈夫或许才是出轨的那一个,Paula或许真的是弑夫的犯罪者,而整段故事是Paula精神分裂后的幻想,是她对现实的一丝温情的妄想。真实世界中的她只是一个始终被困在家庭中,有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出轨过的42岁的普通女人。她沉迷在痛苦与快乐交织的妄想中,沉迷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在那里她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年轻、美丽、纯洁,体验过一段激情洋溢的爱情。
22岁的Paula倚坐在狱中的房间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隔壁住着一个42岁的谋杀犯,那个女人不爱说话,像是根本不存在,Paula看不见她的脸,可是她知道她在听。她一定在老鼠狂欢的尖叫中,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给过她回应,哪怕她回答Paula的只是脚镣碰撞声。
有一部分观众总是希望利用心理分析学把电影剖析得一清二楚,但导演狡猾的地方就在于,这部片子并不存在真实和虚假的界限。真相不在镜中,两个Paula就像天空和海水一样,她们可能都是真的,也可能都是假的。她们都是Paula。
“假作真时真亦假。”祁白露搁下果汁杯子,闲闲朝阮秋季笑了一下。
他们聊了一会儿之后,祁白露便戴上耳机重新看电影,他不记得自己是在看到哪一段时睡着的。阮秋季叫醒他时电影已经播完了,他歪着头靠在椅背上,平板电脑关了机搁在那里,屏幕漆黑。
在噩梦中被人突然叫醒,祁白露一时仍有些恍惚。走廊上的旅客正在准备下飞机,阮秋季看着他木木的表情,伸手摘下他的耳机,道:“是我给你关机的。”
没想到耳机还没摘下,祁白露忽然攥住了阮秋季伸来的手腕,他警惕而迷茫地盯着阮秋季看了几秒,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嘴里道:“是你?”
这话说得非常奇怪,阮秋季没有探询,顿了顿道:“不舒服吗?”
“没事,只是一个梦。”
祁白露的面色冷冷的,把头转向一旁等难受劲缓过去,窗外是杭州阴沉的天空。其实他有一些头疼,可能因为昨天没有睡好,最后又没节制地吃了那些药。在他睡着之后,电影的配乐钻进了他的梦境,明快、悲切的小提琴弦乐盘旋不去。或许因为这个,他才会梦到一条男性领带勒在他的脖子上,像提琴的弦一样勒着他的灵魂。他很快因为突如其来的情欲射了,但那双手仿佛直到他死也不会放开。
一直到前面的人都出了舱门之后,阮秋季站起来帮祁白露拿过羽绒服外套和双肩背包,祁白露扭头看着他说:“谢谢。”
然后他站了起来,神色如常地接过背包收拾东西,阮秋季站在过道上看他,像是不太放心他的状态,等他一起走。
“真的没事?”
“经纪人应该在外面等我,阮总你可以先走。”祁白露答非所问。
阮秋季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祁白露这是不想被经纪人、助理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他笑了笑道:“你先走。”
空姐从远处走过来,正在挨个检查座位,整个飞机上只剩下他们两个。阮秋季站在那里慢慢戴自己的手套,他的笑里有一种善意的嘲弄,祁白露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提着背包从他面前时,顿了一下伸手道:“再见,昨天很高兴认识你。”
祁白露说“你”的时候,语调很含糊不清,听起来既像是“你”,更像是“您”,带了社交性的礼貌,疏远而不真诚。
阮秋季握住他的手,祁白露的手很冷,阮秋季的手则是裹了皮革毫无生气。过道狭窄,他们贴得很近,因此注视对方的眼睛需要一个低头,一个抬头。阮秋季刻意用力握他的手,好一会儿都没放开,他看着祁白露的嘴唇,轻声道:“我相信很快会再见。”
祁白露等他说完后,终于抽回了手,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空姐,转身往舱门走。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背上。到了门口,扑面而来的清冽空气一下子涌进肺里,冷得有些呛人。天边有一个黯然无光的白色太阳,祁白露低头看着等在那里的经纪人,慢慢走下舷梯。
第8章 选角风波
“祁白露给沈沫提裙子。”打开手机,从上往下浏览今日一早的新闻热搜,出现在第一行的赫然是这样一行字。点开播放量最高的视频,正是昨夜慈善晚宴上拍大合照时的情形,穿拖地白色晚礼裙的沈沫在步上台阶时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停下来低头看高跟鞋。正巧祁白露从旁边经过,看沈沫似乎遇上了麻烦,他便伸出手扶着沈沫的肘部,片刻后又低头帮沈沫提起了裙尾。
这样一条中性热搜,其实是营销的好机会。评论前排都在夸祁白露有绅士风度,再往下有人问“沈沫是谁”、“就我一个人不认识她吗”、“她有什么作品”,于是有人指出祁白露和沈沫合作过《午后的少年》,两人是在电影学院的同学,沈沫拍完这部处女作就回学校接着读书,今年刚毕业签了公司。有人贴出拍摄电影时的花絮和采访,不少人纷纷回应“磕到了”、“好甜”、“好配”、“求实锤”之类的评论。
这样的热搜处理起来不麻烦,只需要稍稍控制舆论,程文辉只怕郑昆玉会过问这件事,跟公关聊完天后,他放下手机去看旁边正在看剧本的祁白露。离开萧山机场之后,他们便坐上了回横店的车,今天有祁白露跟女主的对手戏,下午回剧组就准备开拍。
祁白露余光察觉到经纪人盯着自己,过了一会儿,从剧本上抬起头来:“有事吗?”
程文辉把手机竖在他面前,问道:“这次应该不是故意的吧?”
“你觉得我喜欢被当成猴子一样看吗?”祁白露不冷不热地瞧着他。
“上一次呢?也不是故意的?”
祁白露懒得答了,低头继续背台词。
“你不能没经过我的同意就随便配合人炒作。”
“上一次我不知道有人在拍,彭依依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