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灰谷
盛无隅点头:“义务兵转特种兵,又能保送去军校,你的功绩和能力一定非常亮眼。”
禤晓冬垂下睫毛,显然不想再提:“都过去了。”
山景秀美,空气中蒸腾着晒了一天秋阳的草木香味,两人都不太说话,山道无人,只听见禤晓冬的脚步声和轮椅声,还有后头跟着的小黑狗。
他们路过溪流边,盛无隅看到了一片姜花旖旎,便知道了这是自己房间花的来源,果然看禤晓冬又低头割了一把扔在篮子里——里头已经放了一些车前草和一些自己不认识的野菜。
盛无隅便问起路边见到的眼生的植物,禤晓冬便一一回答,黄花醡浆草,紫背菜,水蜈蚣,香茅,夏枯草,绿耳朵,狗牙根……倒像是个百科全书,果然对这座山了如指掌一般,而对刚种下去的雪香榧树,也是如数家珍,什么时候能开花,什么时候能结子。
等两人到了山顶,便能感觉到了山风浩荡而来,带来了远处草木的香味,极目远眺可见到远处的海。
往回走时,天已黑了,天上果然浓云密布,隐隐能看到后边的星光点点,但云层变幻极快,依稀可想到在那万丈高空必定是风云沸腾。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但回到房间的时候,盛无隅感觉到久违的放松。
夜里果然下起秋雨来,哗哗的雨声隔着玻璃,仿佛沉在瀑布深处一般,安静,清凉。
盛无隅迷迷糊糊想着,睡沉了。
第22章 冬瓜虾仁
雨下了一夜,早晨禤晓冬起了身,四处检查了下,看到没有漏雨,看来上次施寄青秘书做得很到位,每个地方都加固了。
但他记挂着夏婆婆两老,也不知道昨晚这么大雨,两老的屋顶漏没,看盛无隅没起,便煮了点肉粥留给他。又蒸了几屉菊花糕,拿着芭蕉叶包了一部分,割了一点新鲜菜,先去了镇上看望夏婆婆他们。
夏婆婆和老夏头看到禤晓冬上门有些惊喜,知道是惦记着屋顶漏没更感激了:“没漏没漏,上次你帮我们捡过屋顶了,就是天井有点积水,应该是下水道没通好,等雨停了我们找人来通。”
禤晓冬二话没说,穿了水鞋就下去替他们通了下水道,然后才出来,老俩口各种感谢送了禤晓冬出来,看着禤晓冬又送来一大把菜,夏婆婆眼圈一红,有点心酸:“老禤头走得早,没享到你的福。”
禤晓冬挥挥手,长腿跨上摩托车先绕去镇上早市看了下有新鲜的乌鱼便买了两条回来炖汤,另外拿了些新鲜的藕,又买了一笼小鸡,打算在山上放养,到时候正好给盛先生补一补。
他路过镇上高翠兰家的小饭馆时,阿贵的父亲农敬走出来喊住他:“晓冬?”
禤晓冬一脚点地:“表姑丈。”
农敬道:“阿贵说你收拾了好大个菜园子,你表姑说找你想收菜你不肯,嫌钱少?”
禤晓冬道:“不是,菜我朋友要吃,也没多少,都老了,不好的,表姑丈你要卖客人的么,另外找吧。”他挥了挥手,一溜烟走了,心里还惦记着怕盛无隅起了身没人在。
农敬盯着他走了,有些不爽,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挂进去了,里头一个染了一头黄毛的年轻人问他:“农叔怎么了?”
农敬有些不爽:“还不是老禤头那孙子,不是退伍回来了吗?整天无所事事,也没个正经营生,我老婆看着好歹亲戚一场,就说了出钱收他家菜地的菜,结果他居然嫌钱少不卖,真是不识抬举。”
黄毛道:“那个总骑摩托车那个么,我见到他刚才拿了一大篮子菜给老夏家呢。”
农敬呵呵了声:“说是当年老禤头没了,是老夏那边发送的,我老婆当时倒是也上门要去看他,他那古怪脾气,直接把我老婆和阿贵都赶出门的。”
黄毛道:“呵呵,不卖就不卖呗,难道除了你家,别人还会出更高价给他?还不是老死在地里。”
农敬却有些不爽;“主要是老李走了,那边不肯给我们赊账了,个个月要先压好大一笔钱在菜上,划不来。咱们乡下人,菜哪里没有,本来就卖不出价,还要先给钱,我想着这禤晓冬是亲戚,那菜长着也是白长着烂在地里,不如我们做多少就和他收多少,等月底了再一并结账,灵活点,谁知道这人钱在地上都不捡,和老禤头一个臭脾气。”
黄毛道:“他是刚回来不懂事,不然我找人教教他。”
农敬道:“算了,他退役军人,小心别人戳脊梁。”
黄毛悄悄在他耳边道:“我办事你放心,保管他拿不到证据,谁叫他不把咱们农叔放心上?再说他就一个人,没亲没故的,脾气又这么古怪,没人帮他的。”
农敬目光闪了闪:“再说吧,客人多,我先忙。”
禤晓冬不知道自己那菜园子已被人惦记上了,一路开着摩托车心里打算着中午做的菜,开回了山上,将一笼小鸡随手放在相思树下的围栏内,给它们撒了一把米,他就回了厨房,将菜都浸入洗菜槽中,看到桌上的肉粥纹丝未动,一怔,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多快十点了。
盛无隅也是个早起的人,每天都是六点半起身,九点多还没起床……有些奇怪,禤晓冬洗干净手穿过游廊到了对面,盛无隅房门是指纹锁,安装的时候施寄青就录入了禤晓冬的指纹:“盛董毕竟身有不便,怕有意外的时候您进不去。”
禤晓冬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里头没应声,又拍得稍微重了些,扬声喊了两天,都没应声,心下微微有些着急,直接按开了指纹锁,推门进去。
屋里的自动窗帘早就打开,光线清润,床上盛无隅却安静地闭目卧在被内,一点都没被吵醒的样子。
禤晓冬皱了皱眉,走了过去,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微微发热,他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刚才用井水洗菜手太凉的原因,换了手背又试了试。
盛无隅却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双眸带着初醒的茫然,禤晓冬低头问他:“盛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盛无隅慢慢清醒了些,伸手想摸摸自己的额头,却感觉到手臂和肩膀都沉重酸痛,他微微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低烧。”这几个月他一直断断续续的低烧,没怎么放在心上,有时候自己吃点退烧药,有时候就这么顶过去。
禤晓冬吃了一惊:“我送您去医院。”
盛无隅摇了摇头,撑起身体想撑起自己,但显然他身体酸软,下半身又无力,这个任务太困难,禤晓冬已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盛无隅伸了手去按床头的按钮支起床头,靠在床头道:“不用,我心里有数,只是精神长时间紧张后忽然放松,有些低烧。很快就会好的。”
禤晓冬不赞成:“没让医生看看怎么行?我还是送您去医院吧。”
盛无隅看他坚持,只好道:“不必……我有家庭医生,你稍等,我们先做一些检测。”
禤晓冬看他伸手按了床头开关,床边有个显示屏也打开了,显示出了说明图像,床边栏杆也应声打开,里头可以拉出来一些接口,盛无隅伸手去拉那些接口,却显然有些吃力,禤晓冬伸手拉起道:“你说怎么做,是要往身上接吗?”他看了眼显示屏上的指示。
盛无隅道:“嗯,这是体检设备,你拉过来,按上面显示屏的指示,打开那个接口,让光滑那面贴在皮肤上,这个手腕、这个胸口心脏部位、这个脚腕……还有这个是无痛抽血化验的……”
他指挥着禤晓冬将相关设备一一接到他身上,检测后得出了数据,看显示屏上生成了数据,盛无隅点了下发送,将体检报告数据发送给了自己的医生:“这样就行了,我的家庭医生看过报告会联系我的。”
禤晓冬替他拆下那些设备,根据显示屏上的要求放回消毒舱,收回床下的设备舱里,又倒了一杯水过来,拿在手里抵到盛无隅嘴边,盛无隅有些不习惯,但他的确口渴了,还是张嘴慢慢喝了半杯水。
显示屏上很快显示提示,维特医生要求与您通话,盛无隅点了下同意,一个金发绿眼的医生出现在了屏幕上,和盛无隅说话,语速很快,表情很关切,说的却全是国际通用语。
禤晓冬只有一些通用语基础,听不太懂,幸好看到那显示屏下显示着即时翻译,大致了解了对方的意思,主要都是在问诊,睡眠情况,休息情况,用餐情况,然后又问他目前服药的情况,一边飞快翻看着他手里打印出来的检测单,一边追问别的问题。
只是看着盛无隅表情一直挺冷淡,时不时和维特医生对答,但对方面容倒是渐渐放松了下来,对他说道:“情况还行,低烧……再观察一下,不排除是精神的原因,但如果确实感觉到放松的话,可以再休养一段时间。”
“不用太勉强自己非要放松,强迫自己放松强迫自己休息也会造成额外的精神负担,顺其自然。”
“精神方面的药可以停一段时间——如果和你说的一样,每次服药后感觉都不太好,情绪低落,那可以适当停药看看,我会和蔡联系,商量一下看给你换药。”
“还有,盛,旁边这位先生是?”
盛无隅看了眼禤晓冬,淡淡道:“我的房东,禤先生,目前我的三餐都是他做的。”
维特医生笑了下:“禤先生是吗?麻烦你多多关照盛,如果低烧转成高烧或者直到明天都没有改善的话,麻烦您务必将他送去医院,可以联系施秘书,你认识她吧?她会安排好的。”
盛无隅面容漠然,禤晓冬看了他一眼,应道:“好的——饮食有什么忌口吗?”
维特医生继续道:“没有什么,看指标还算正常,不需要额外忌口,饮食尽量清淡好消化,适当补充蛋白质,不必太勉强,但是如果食欲继续一直没有改善的话,也会影响身体,麻烦请督促他有空做微量元素的检测和相关身体检查,身体报告及时传给我。”
禤晓冬点头应了。
维特医生又和盛无隅说了几句,才结束了问诊。
禤晓冬收拾好桌面,转头看盛无隅已自己下了床乘着轮椅进了卫生间洗漱,问盛无隅:“盛先生早餐想吃什么呢?”
盛无隅一边挤牙膏一边道:“没什么胃口,我等会再躺一会儿歇歇神,想吃了告诉你。”他身体疲乏得厉害,其实什么都不想吃,但清晨起床,强大的卫生习惯又逼迫他必须起床洗漱。
禤晓冬想了下走了出去,去了厨房。
他将冬瓜削皮,留下翠绿的冬瓜块,扔入搅拌机打成冬瓜蓉,开始从水里摸出活蹦乱跳的大虾一只一只去头剥壳,虾肉切丁,加入蛋黄,盐,胡椒粉,淀粉搅拌后入了热水内煮熟定型,捞了出来,然后烧滚水,将冬瓜蓉、虾仁蓉依次放入,倒入蛋清变成蛋白花,再用水淀粉勾芡,点入胡椒粉等,最后撒上咸肉丁。
他拿了个托盘装好,送去了盛无隅房间。
盛无隅已洗漱结束,将床上被汗湿的被单都扔去了洗衣机内,换了一套被单,重新回到了床上半躺着,精神恹恹的。禤晓冬过来将床上的桌板架起,将托盘放上去:“盛先生稍微喝点汤,冬瓜汤有助于退烧。”
盛无隅点了点头,看到托盘里,碧绿的冬瓜蓉汤里,点点粉红的虾仁,深红色的火腿丁以及乳白色的蛋白花上下沉浮,有着一股鲜香味,知道禤晓冬这又是做的给病人吃的营养餐。
从第一次见面就一直在锲而不舍地给自己做那些养气补虚的营养餐,奇怪的是自己心里并没有感觉到冒犯,只觉得对方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关切感,对陌生人来说确实算是冒失了,但他却知道,对方一定是已经关注了自己许多年。
盛无隅接过碗,拿了勺子慢慢喝着,他身体疲累得很,但这冬瓜虾蓉很顺口清淡,居然喝完了。
第23章 艾草浸浴
这一日盛无隅几乎都是在床上待过去,偶尔会拿一本外文书看,有时候是闭着眼睛养神听着音乐,窗外秋雨时下时歇,精神好的时候他会弹一会儿钢琴。
禤晓冬在菜地里拔草都能听到钢琴声,叮叮咚咚像流水一样,但很短暂,仿佛只是努力表现自己正常。
午餐晚餐盛无隅也都没吃多少,量过体温,也只是低烧,但禤晓冬看得出他其实很难受。
取晚餐餐碟的时候,他看到盛无隅闭着眼睛皱着眉,一动不动斜躺在床头,仿佛累极了。
他额发湿漉漉的,应该出了不少汗,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能看到他浅青色的脉络,长而密的睫毛覆着眼睛,呼吸轻极了,手腕搁在被上,腕骨伶仃凸起,显出了清瘦来。
禤晓冬低头问他:“盛先生。”
盛无隅睁开眼睛看着他,没有答话,似乎应付完这一天已经用尽他全身力气,禤晓冬低声道:“我拔了些艾草熬了些水,给你浸浴一下吧?我们乡下,孩子发烧,会用艾草浸浴,你要试试吗?会很舒服的,可以缓解肌肉的酸痛。你身体不舒服不方便,我抱你过去。”
盛无隅一向拒绝生活助理和医护助理,以他的经济条件来说,本来他可以得到最好的看护和照顾,但他拒绝所有来自亲人和助理的帮助。
正如蔡中林说的那样,他拒绝将自己双足不能行走的弱点暴露在任何人跟前,他一切都一个人完成,他努力要向全世界证明,他能和没瘫痪之前一样。
他的确可以借助护理床和轮椅,以及那先进的卫浴设施,独立完成下床洗漱等等一切动作,低烧让他出了不少汗,肌肤粘腻,他需要洗个温水澡,换一套更舒适的衣服,并且把床上的被褥全部换掉,扔进全自动洗衣机里全部洗净烘干。
他可以自己做,但是他现在累了。
盛无隅定定看着禤晓冬,他双眸清澈如泉水,关切却又小心翼翼看着他。
这种关心、怜悯的来自亲友、陌生人的目光,从前对他来说都是刺,他痛恨这种目光。
但是这一刻他并没有感觉到难受。窗外已是傍晚时分,秋雨又下了起来,哗啦啦的,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远处山和树都湿漉漉的,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和对面这个人,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
低烧让他软弱,他此刻什么都不想做,他想要得到人的照顾,而在这个人跟前,放弃作为强者的姿态并没有那么让他抗拒,因为他知道对方似乎满怀歉疚,一腔温柔都小心翼翼倾注在了他的身上,为了那莫名其妙的赎罪感,对方能照顾得他很好,他知道只要他接受,。
他轻轻开口:“好。”
禤晓冬便走了出去,过了不多时一手提着两个大木桶进了来直接往浴室去了,盛无隅听到哗哗的水声,然后一股艾叶的清香味氤氲在卫生间内,令他有些发闷的胸臆不由精神一振。
禤晓冬走了进来,问他:“水好了。”
盛无隅道:“麻烦你了。”自己伸手解了上衣,露出了苍白的肌肤,其实并不瘦弱,毕竟他自己没有断过锻炼,但在外人跟前露出肌肤,多少会让他心里不适。
禤晓冬上前沉默着协助他宽了裤子,然后抱着他起身,他的手臂实在是非常稳,稳当得让盛无隅靠在他怀中一点都感觉不到不安全,走路轻松稳当——这让他心理负担减轻许多,拒绝他人的帮助也是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但对方久经训练,臂力惊人,做这些动作轻而易举,仿佛不过是举手之劳。
赤身在别人怀里被人像婴儿抱来抱去原本是件让人尴尬的事,但对方动作太快太稳,他还没有来得及感到感到尴尬,身体已经浸入了暗绿色的艾草水,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新鲜的薄荷和紫苏叶片,深色的水遮住了他的肌肤,不至于纤毫毕现,这让他也感觉到了安心和放松。
接受照顾并没有盛无隅想的这般窘迫和尴尬。
浴缸靠着腰的部位有固定的护腰,他伸手将护腰扣上,双手放在两旁的凹槽,往后靠去,头也舒服地靠在了浴缸边上。
禤晓冬道:“还加了点紫苏和薄荷,这样香味会更舒服,我来替你洗头发。”
他拿了张小木凳坐在了浴缸后头,一只手托在他后脑勺,另外一只手拢了下他的碎发,盛无隅头皮被他手指触碰到,立刻就感觉到一阵酥麻从背部窜起,身体微微一颤,禤晓冬却没注意,只是在旁边桶里拿了一勺温热的水替他缓缓倒在头顶,将头发打湿,温热的水从头顶流下,浸透整个头部,盛无隅全身都舒服得几乎打了个激灵。
禤晓冬从旁边拿了一勺油膏来替他按揉:“是我自己做的山茶籽油膏,我爷爷说这个也是可以防治脱发,而且感冒头疼也有用。”
他手掌很大,替盛无隅揉着头发,揉洗干净后又拿了艾水来替他冲洗干净,拿了毛巾来细细替他擦干头发。盛无隅一直闭着眼睛不说话,全身泛红,整个人仿佛所有毛孔都打开了,浸在浴缸里极其舒服放松。
泡了约有二十分钟,禤晓冬就将浴缸的水放了,将盛无隅拿了大浴巾擦干,抱回床上,轻快又干净地替他将睡衣又全部穿好,拿了被子替他盖上,替他吹干头发,然后回到浴室重新收拾干净浴室。
其实浴室有自洁设备,但盛无隅全身暖洋洋的眼皮几乎都睁不开,躺在床上几乎瞬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仿佛禤晓冬还过来替他量过体温,额温器在他额上贴了下,滴的一声响,让他稍微带了一线清明,但困意很快重新涌了上来,和那股艾草的清香柔软包裹着他,放松地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