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30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落地无声。

  卢望山毫不怀疑,自己的要害已经在方才那一次短兵相接中暴露无遗,等她落定之后,必然会伴随着一声枪响。

  他霎时间单膝为轴,两肩一塌,回身扫趟。

  杀手落势已竭,竟然故技重施,单手按住他肩膀,这一片柔软的影子以一种近乎戏谑的姿态,一晃一颠,从他头顶翻了回去。

  她的肢体是铺张浪费的,在近战之中,这样大幅度的跟斗意味着百八十个破绽,在几十种更隐蔽的翻转挪腾中,她偏偏选择了欺人最甚的一种。她的五根手指各有主意,一叩一按一拍,仿佛暗合着无形的锣鼓声。

  好一个登台亮相。

  卢望山脑中轰然一声,终于被彻底激怒了,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敢在太岁头顶上翻跟头!

  对方这一次的落点是——窗台!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方才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窗台,因为窗台边有微弱的光亮,谁先现形,谁就会受到致命一击。

  果不其然,那一道身影飞掠到了窗台上,再没有隐蔽行迹的可能。

  这一次,卢望山的拳头到得比她更快,直击杀手持枪的右腕关节,这一击有开碑裂石之力,只听喀嚓一声脆响!

  弹匣被一拳打爆的同时,杀手断然弃枪,五指如蛇回巢般一缩,只是卢望山的虎口已经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往窗玻璃上一掼!

  她的喉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如硬橄榄般猛地一凸,只来得及弓身护住了致命的后脑,以脊椎撞在玻璃窗上——喀嚓!

  整扇玻璃窗都被撞成了一蓬齑粉。

  卢望山凶性大发,顾不上留下活口,正要徒手捏爆她的喉骨,眼前突然炸开了一道白光。

  贴着瞳孔爆开的光束,几乎像雪亮的刀锋般直插进他的眼窝之中,一拧一转。

  是那支手电筒!

  他额前一痛,凭本能一缩脖颈,避开了直插颅顶的一刀,一缕血线却已滚进了眼中。

  仅仅是这瞬息之间的停顿,杀手已经翻出了窗外,迎接她的,将是一串贴着后脑的枪响!

  卢望山没再追上去,只是站在窗台边,徐徐抹去了眼眶中的鲜血。

  x光室附近的供电恢复了,窗边出现了另一道人影,手里把玩着一块沾血的碎玻璃,面孔瘦削,唇角含着一丝刀削般尖刻的微笑。

  “谁的血?”

  “也许是他的,”卢望山道,“让老四松一松网,窃听器已经扔上去了。”

  瘦削男子道:“什么路数?”

  “花架子。”

  “花架子?”瘦削男子嗤笑一声,“花架子可劈不开你的颅顶。”

  “白舟峻,你非要在这时候和我互别苗头?”

  “免了,我可不想和匹夫论短长,还是斗败了的匹夫——你别瞪我,走,向处长复命去。”

  十分钟之后,老四的行动组专员回来复命,杀手跟丢了。

第50章

  陈静堂的手下都是黄埔系出身,又在洪公祠特训过,老四年纪虽轻,为人却谨慎持重,手下行动组亦是装备精良,虽然得了放虎归山的授意,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跟丢目标,实在是不可思议。

  唯一能确认的,就是杀手已经潜入礼堂之中。

  这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礼堂之内,正在举行莎莉丝女士的生日会,只是这生日会实则与慈善会无异,募捐得到的资费将用于小儿呼吸症的研究。因此出席者多达百余人,其中不乏商界名流、荧幕红星。

  行动组进入礼堂时,生日会已进行到特别环节,幕布上正在放一部早年录制的戏曲片——《奇冤报》,除却影影绰绰的黑白二色之外,再无半点灯光。杀手以此作为掩护,遁入人群之中,其目的并不明确,不排除有再行刺杀的可能。

  四组长商岭一面率小组潜入,一面特派专员向陈静堂请示,是否控场清查。

  陈静堂暂时没有作答。

  专员在门外焦急等待的时候,他只是抬手调节了旋钮。

  一时间,这间被秘密征用的普通病房里,只能听到监听设备运作时的细微噪响。

  卢望山守在门边,来回踱了几圈:“我早说了,老四这个疑神疑鬼的性子,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人都给他拨过去了,还想着打报告呢?我看,他是恨不得把脑子都拴在咱们处长裤腰带上。”

  白舟峻微微冷笑,道:“是,老四是年轻,但他好歹跟了人十分钟,你铁庐山呢?亲自出手,这才缠斗了多久?我可替你掐着表呢,才五分三十秒,还被人赚去了一刀。瞧瞧这张大花脸,可不就是背着婆娘看戏——丢人又受累!”

  “呸!”卢望山道,“这家伙花拳绣腿,路数不正。对了,我记起来一点。”

  他伸手搭在窗台上,照着杀手方才的动作,时轻时重地叩击起来。手掌、食指、中指、无名指,手掌、食指、中指......笃,笃,笃,笃,笃......分毫不差。

  这一串动作,是他在交手的瞬间靠肌肉记忆下来的。杀手当时一掌拍在他大腿上,借力翻身腾跳时,手指弹动,下意识地点了三下。这一串动作不可谓不隐蔽,但他的对手是卢望山——外家高手的肌肉皮肤是会呼吸的,甚至还有足够恐怖的记忆力。

  现如今,藏在杀手身体里的本能,就被卢望山分毫不差地晾在了窗台上。

  “为什么我说他是花架子?因为他的招式总是很......浪费。我从小习武,也从小杀人,最清楚的就是一点,在生死关头还敢拿出来浪费的动作,那就是他身体真正的本能,别想藏住。”卢望山道,“三次叩击,对,他每一轮交手后,都会开三枪。这是什么?密码?”

  白舟峻也沉下了脸,一双细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台。

  杀手的生平、来历甚至于相貌体态,都在这三根弹动的手指间若隐若现。

  只是没等他开口,就有个低沉的声音道:“板眼。”

  卢白二人齐齐一惊,回头看向了病床边!

  陈静堂沉默片刻,摘下了胶皮耳罩,道:“有单皮鼓和檀板的声音,杀手离鼓师很近。”

  “鼓师?电影里哪来的鼓师?”

  “《奇冤报》录制的时间很早,是无声片。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个环节也和这出戏有关,鼓师在附近候场。让老四埋伏到鼓师身边,等他行动。”

  “是!”

  “庐山,带上警察厅的人,把守医院各出口。分一支出去,留给老四应急。”

  “是!”

  礼堂之中。

  四组长商岭一手将枪掖进外套中,立在侧门边。

  “怎么样?”

  专员压低声音道:“窃听器被发现了,我们暂时失去了杀手的下落。不过,处长上一次监听的时候,他在鼓师附近。”

  “晚了,”商岭道,“看来这一次是打草惊蛇了。有没有增援?”

  专员道:“有,警察厅的吕副队长被调过来,负责把守礼堂出口。”

  “吕副队长?哦......是他,带了几个人?”

  “四个出口,各二人。”

  “还是捉襟见肘,警察厅的人本事平平,我信不过,把我们的人分散进去,一有异动,立刻上报。”

  “是,组长!”

  商岭点点头,摸黑过去,找了张临近台前的长椅坐下。

  人刚坐定,电影就放完了。

  这部《奇冤报》很短,原片有所损毁,留下来的仅仅是其中几个名段。他刚刚一心寻找杀手的行踪,也没太留意,只瞥见有个扮阴曹判官的花脸喷了几回火,仿佛有些惊悚恐怖的意味。

  这位名花脸蔡老先生于莎莉丝女士有大恩,只可惜年前就西去了,这才破例放了他当年的录影。此外还特地请来了蔡老先生的嫡传弟子,要照样再演上一段。

  候场的短暂间隙里,猩红帷幕没拉拢,背后有不少人来回奔走,似乎在为下一场表演布景。

  一扇屏风立在中央,上头画了个须发怒张的红衣判官,也不知用了什么颜料,竟然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目光又硬又厉,两股铁锥似的透过屏风钻出来,仿佛要钉进人心里去。

  四目相对的瞬间,灯光骤然熄灭,黑暗劈头砸落下来,这才把那两道目光铡断了。

  商岭夺回神智,心里打了个突。

  他对这出戏知之甚少,只知道这一片黑暗无疑是杀手脱身的最好时机。正要起身,门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负责把守侧门的吕副队长似乎跟什么人起了纷争。他侧耳倾听片刻,捕捉到了一道不同寻常的声音。

  “我们是受莎莉丝女士之邀,对,等了有一会儿了,这是邀请函......是,时候不等人,布景也都搭好了,烦请您通融一下。”

  这声音刻意压低了,却有着比判官双目更奇异的吸引力,清清楚楚,圆转如珠,不知怎么的,听得人耳孔微微一热。

  侧门开着,外面的天光透进来,商岭循声看去,只见此人鼻梁上涂得雪白,油彩底下一双透明光辉的眼睛,是个丑角儿。

  一边的花脸粗声粗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也是被正儿八经请来的,半个月前就说定了,几位官老爷,再这么下去,可就误了场了。”

  吕副队长眉毛一挑,斥道:“闭嘴,轮得到你说话?”

  花脸埋怨道:“这都查了三轮了,就是笋壳都得剥到底了,底下的观众老爷都眼巴巴看着呢,哪有这样临场设卡的说法?”

  他们这头一起争执,座间立刻喧哗声大作,仿佛都在质问演员何以迟迟不到,就连莎莉丝女士都频频转头来看。

  吕副队长道:“哪来那么多废话?两手张开,查清楚了自然放你们上去。”

  花脸鼻孔里突出一股粗气,牛似的把脖子一梗,肩膀上却被一把按住了。

  那丑角低声道:“你少说几句。”

  他转过脸来,面上挂笑,温声道:“几位长官,他是蔡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这次莎莉丝女士点了名要看他,我们是替他助演来的。要不这样,您先放他上去,有什么事情,您来问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免得诸位看官久等。”

  吕副队长这辈子都没怎么挨过顶撞,不料被这不识相的花脸激得心头火起,当即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用靴底恶狠狠地碾烂了。

  “其他人不许动,你,把胳膊抬起来!查清楚了,就放你过去。”

  花脸瞪着眼睛,赭红油彩都快把脸皮烧穿了,这才把两手往腰上一叉。

  几个警察一拥而上,在他身上各处拍拍打打,从鼻孔翻看到指甲缝,连裤裆都捏了一把,其吹毛求疵,就连商岭都无可挑剔。

  花脸气得腮上横肉绽出,吕副队长才算出够了恶气,点一点头,放行过去。

  幕布彻底拉开了,戏台之上,落了一束白惨惨的灯光。

  屏风黑魆魆地落在当中,上头画的判官消失了。

  《奇冤报》号称第一鬼戏,戏里有鬼。

  刘世昌外出经商,投宿窑户赵大家,惨遭谋财害命,尸首剁为肉泥,烧制成了一口乌盆。自此一缕冤魂徘徊不去,化作乌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