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她们娘儿俩,就是胆子小,”梅老爷瞥了罗三山一眼,呵呵笑道,“罗管事,老四跟了我多年,向来知冷知热,是难得的体己人,芳甸更是我唯一的女儿,有的委屈,我可不能让她们受。”
罗管事连忙道:“这是自然!咱们行船,讲究的就是借东风,您想想,这江上来往的最多的,是什么人?”
“日本人。”
“不错,都是两个鼻子一个眼睛,难不成日本人就不怕江匪拦截?”
梅老爷的眉头微微攒起,只听罗管事压低声音道:“这群日本人藏头露尾的,既怕暴露行藏,又唯恐被不长眼的水匪当肥羊给宰喽,也不知他们私下里怎么疏通的,总之就勾结在一处了,还定了个暗号,等日本人雇的船开到水寨附近,就把这东西往桅杆上一系,水匪可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梅老爷道:“哦?还有这样的护身符?这是从哪里觅得的?”
罗三山嘿地一笑:“前阵子有条日本船触礁沉底了,这船夫刘二正好在边上,从水面上捞来的,您瞧瞧,就这料子,这染料,我们邻近村寨没一个仿得出来的。”
他邀功似的,把这条汗巾递到梅老爷手里:“老爷,有了这东西,再加上您手上那几杆枪,什么硬骨头都能啃得下来!”
梅老爷沉吟半晌,伸出一个巴掌,将汗巾攥进手里,猛地展开来一看。
只见白底的汗巾上印了一团刺目的鲜红,赫然就是日本人的旗子。
自古富贵险中求!
第69章
客船绕过鄂江峡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
这是当地最常见的的方头船,船上搭了简陋的长棚,兜得住十来个客人,船的样式既旧,便也不再装设新式电机,全凭艄公以长篙一支,在激流乱石中周旋。
搭船的大多是本地人,知道怎么考验艄公的本事。这种考校不设笔墨,不费唇舌,只消拿眼神光,刷地往下那么一扫——
就盯住艄公一双腿脚!
什么快帆速桨,都比不上这么一双风吹日晒出来的脚。
这两个小孩子趴在条凳上,已经盯了有一阵子了。
那一双脚板就钉在他们视线中央,十根脚趾头奋力扒开,那种弯曲的弧度也和常人迥异,活像是变了形的铁楔子,牢牢钩进船头木板里。一道道晒成古铜色的趾缝从中大刀阔斧地劈出来,也像是侠客背上宽宽的剑脊。
这双脚是如此之神气,如此之快活。
年纪小的那个满怀敬畏,不敢动弹,稍大的那个却挠了挠屁股,悄悄摸出一根草茎,扒着条凳,螃蟹似的横爬过去。
草茎才探到艄公脚板上,那几道脚趾缝就威严地睁开眼睛,盯了他一眼,微咸的汗水气味就这么打了个响鼻,喷吐在他面孔上。
小孩儿吓了一跳,一屁股坍倒在地上,正好做娘的从挎篮里抬起头来,一眼就瞥见了,连忙一把将他抄了起来。
“阿大!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是一门心思顾着玩?瞧瞧你弟弟,你爹爹这才刚......你怎么就半点都不省事?罗阿公,真对不住......”
艄公摆一摆手,道:“小孩子爱顽,不妨事——石家娘子,快到观音庙了,你们挑的是哪段路?”
石家娘子被勾起了伤心事,勉强笑了一笑,退避似的拿一双眼睛闪进了船舱里,那目光里也没什么旁的意思,单纯就是瞎子的一双手,摸索着要去攀附一根主心骨。
船舱里黯淡得厉害,除却湖水乌沉沉的波光之外,就只剩下沤在木板缝的潮腥气。四五个竹篾筐把船舱吃去了大半,因此几个同行的妇人只能缩着脚,倚靠在一起。
有个略胖的妇人拿屁股在条凳上周转片刻,勉强伸开两只脚,身上已经蒸馒头一般发出汗来。
“石家娘子,你也别只顾着伤心了,时候不等人,先前不是都说好了么?你们家石大哥过去就喜欢在白沙岨打渔,正好,顺风顺水,观音娘娘会把东西送到的。”
“是,是,倪嫂子,这回还得多谢你们,”石家娘子背过脸去,揾了一把泪,道,“罗阿公,就在白沙岨那儿停下。”
“好嘞,”艄公道,一手抓住长篙,往水底轻轻一搠,“水浅了,时候也差不多了,东西备好没有?”
同行的几个妇人急忙去抓那几个竹筐,掀开筐盖之后,又伸手进去淘挖几把,只听得里头簌簌作响,仿佛米缸一般。
倪嫂子俨然是调排全局的人物,一双横阔的眼睛在竹筐间巡视片刻,忽而发现了一桩大新闻:“慢些......几个筐子?一、二、三、四、五......我没数错罢?怎么只剩下五个了?这两筐是纸钱纸幡,这一筐是纸花灯,这一筐是你们石大哥穿下来的衣裳,这一筐是拜观音娘娘的香火蜡烛......”
“是了,还少了一筐纸钱,快找找。”
几个妇人立刻七手八脚地翻找起来。只是这一筐纸钱却像是凭空蒸发了,任她们翻来覆去地点数,却迟迟不见踪影。好在倪嫂子那双眼睛大而光亮,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几步就跨到船舱边上,伸手捞了一把,捡起三五个硕大的纸钱来。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石家娘子,你们家阿大呢?”
石家娘子一愣,伸手往背后一摸,却拉了个空。
只有阿小还呆头呆脑地缩着两只脚,扮作一副可怜巴巴的鹌鹑相,见母亲冲过来,便伸手往船尾一指。
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动的声音,显出意料之外的笨重来。
她猛然打了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往船尾追去。
那竹筐已经抢先一步冲出船舱,被外头正午的天光照出雪瀑一般的白来,一大蓬纸钱就此冲撞到半空,轰然飞散,发出拉扯风帆般哗啦啦的响声。
这本该是船头上再常见不过的声响,她却听了个肝胆俱裂,仿佛命里有此劫难似的,继丈夫乘船触礁之后,厄运再次像石碾子那样冲上了这薄命的船板。
她奔出船舱的时候,竹筐依旧甩开她七八步距离,里头的纸钱如同摔在礁石上的浊浪一般,从中挣出两只黑瘦的小手来,其奋力挥舞的态势,也和溺水没什么分别,只是这么一来,竹筐借着他扑腾的势头,反倒一举冲出了船尾——
“阿大!”
——哗!
一只手抓住竹筐边,轻轻往回一拨。也没见他使出多大的力气,这脱缰的竹筐已然扶着指掌间的一股柔劲,稳稳当当地立住了。
那小孩儿还没回过神来,扑腾着一双胳膊,哭叫道:“阿娘!我不敢啦,快拉住我,拉住我......哎呀!”
话音未落,他已被追过来的母亲扭住两条胳膊,腾地一声从箩筐里拔出来,翻出两个屁股蛋,连甩了七八个巴掌!
石家娘子面色虽然憔悴, 这一连串巴掌却抡得如霹雳一般,不知道有多少惊怒和后怕在里头。
“让你胡闹,这是什么地方?要是掉进乱石滩里,我看你有几条命!你爹爹才刚......你怎么就不懂事?”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阿娘!”
石家娘子一口气迟迟没喘匀,把脸色憋作酱红,等到儿子哭哑了嗓子,这才把脸孔一抹,把脸上风吹日晒来的苦相勉强拉扯平了。只是她的余光刚瞥见身边的青年男子,这手掌上的力度就变了调了,仿佛她做闺女那会儿用以梳头的篦子,蘸饱了桂花香油,她就这么扯直了眼睛眉毛,又耙了耙头发,撑出一种捉襟见肘下的体面来。
“周先生,刚刚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拉了一把,我们家阿大可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同你道谢!他短命的爹这才刚......他又这么贪玩,我也是昏了头了......”
被她称作周先生的青年男子只是笑了一笑。
他穿了身烟青色长衫,鼻梁上架了一副银镀水晶的墨镜,衬着雪白肤色,别有一番皎洁潇洒在,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县城学校里新聘的教员,急着赶去赴任。只是像这样的青年男子,生来就仿佛一面格外光寒的水银镜,有意无意,稍作转侧,就令人自惭招待不周。
石家娘子一时忘了说辞,只局促地盯着对方的墨镜边沿。她自己的影子就在宽宽的镜片里镶了边,黄豆似的晃动着。
这时候船尾上已经积了一大洼纸钱了,半湿不干的,风吹过来,扎——扎——那种空旷而硬挺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纸,更像是摔劈了的锣鼓,有一种异常凄厉的余味在里头。
周先生弯下腰去,从中抓了一把,帮她装进了箩筐里。
石家娘子连忙拍了阿大一记,娘儿俩就这么蹲在船尾, 收拾起纸钱来。
“让你笑话了,”石家娘子勉强笑笑,“小孩子不懂事......周先生,不打搅你了,你先歇息一会儿吧,害你坐在船尾,颠簸了一路,实在是过意不去。怪只怪......唉......”
这位周先生是和她们差不多时候上的船,赶得不巧,同行的大多是妇孺,又有遍地竹筐在,很是局促,因此主动退到了船尾,掇了把凳子坐。
只是他人才风流,又是教员,哪怕坐在船尾,也有人忍不住攀谈几句,周先生即将赴任,自然也就顺势问了问周遭的风土人情,这么一来一去间,算得上交谈甚欢。
石家娘子到底是新寡,丈夫在江里运货的时候触了礁,头七都做过一轮了,还没捞出尸首,此时船行水上,难免勾起伤心事,捡着捡着,满把的纸钱仿佛就有了自个儿的主意,在她掌心里鼓噪起来,没一片肯服帖下去,她就在这千头万绪间,痴痴地不动了。
周先生倒是领着阿大,把箩筐扶正了。
阿大瞧瞧母亲魂不守舍的面孔,叫道:“阿娘——阿娘!我们什么时候才到呀?能看到爹爹么?”
石家娘子没理他,他小小地讨了个没趣,一迭声叫唤起来:“阿娘!阿娘!阿娘!”
这小孩子风吹日晒的,声音并不稚嫩,仿佛老鸹一般,停在船尾一声高一声低凄厉地叫唤,倪嫂子被叫得坐不住了,搂着阿小,从船舱里探出半边人,将一种成年人故弄玄虚前特有的凝重铺在脸孔上,道:“阿大!你再叫,水匪都给你招过来了!水匪最喜欢鲜嫩的小孩子,丢到湖心喂了水龙王,他们往后出船就不愁了。”
阿小愣头愣脑的,在她怀里倒吸了一口冷气:“水匪?”
倪嫂子拿手在他背心上拍了两下,郑重道:“对,水匪,各个都是满脸杂毛,铜铃眼睛,画本里的张飞看见过没有?我告诉你们,他们手里的鱼叉,都有好几丈长,远远看到哪天船上有小孩儿哭闹,吵着龙王爷了,就暗地里伸过鱼叉,朝着你后心窝子一扎——扑通!保准你连叫阿娘的辰光都没有,就给喂了鱼了!”
阿小哇的一声,转头埋进她怀里了,阿大凝神细听片刻,忽而抬起了下巴,逆着她脸上的恐吓,诘问道:“鱼叉?我阿爹也有,水匪也是打渔的喽?我看呀,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是吓唬人!”
石家娘子回过神,斥了他一句:“阿大,没大没小的,怎么说话?”
倪嫂子那双横阔的眼睛瞪大了,从中扑出青色的水光来,这种逼视是如此威严,如此深不见底,阿大被她盯了片刻,立刻败下阵来,声音也幽了,只是依旧愤愤道:“你别总是吓唬我们,我上次看到李家三叔伯啦,他也在水寨里,也是水匪,还有吴家阿公,他们又不吃人!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日本船,他们劫我们做什么?”
石家娘子道:“阿大,早跟你说过了,少去水寨那边顽!你都跟什么人打的交道?要不是他们在水寨边上呼来喝去,一个个绿着眼睛饿狼似的,你爹也不至于撞了船。”
“那你还叫他们帮忙捞阿爹!再说了,李家文子说了,他们是在撵日本人的商船呢,多威风,多气派,日本人见了他们都得逃呢。”
“他们的话你也信?要不是泼皮无赖,也干不出在江心打劫的勾当,哪家的渔船没给他们挤兑过?要平平安安从水寨过,可是要给他们烧高香,交水路钱的,日本人......日本人......要不是日本船上油水足,我看呀,他们跑得比谁都快!”石家娘子一口气道,伸手拧住儿子一边耳朵,道,“少去同他们厮混,要么你索性也提着鱼叉,到水寨里投诚去!”
倪嫂子也帮腔道:“小孩子不懂事,这种胡话也能说?做水匪的可没几个好东西,我家那口子可说了,那伙子水匪撞日本船的时候,不知道避让,把你爹的船也给刮出了暗伤,这才出的事,要不然,他们会好心帮忙捞人?想得美哩!”
石家娘子脸上微微色变,道:“倪嫂子!”
倪嫂子自觉失言,也没再往下说,只是双厢里夹击下来,阿大已然蔫了大半,被倪嫂子一把提住后脖颈,抓进了船舱里:“你妈烦着呢,你们两个,老老实实待在船里,等到了观音庙,姨妈给你们一人买一个泥偶人。”
“泥偶人!我要张飞!”
“我......我要......我要刘备!”
“好,好,一人一个,一人一个!”
那喧闹声钻进了船舱里,石家娘子才叹了口气,转脸道:“让你笑话了,周先生。”
周先生脸上的笑意转淡了,仿佛在思索什么,半晌才斟酌着开口:“石家嫂子,不瞒你说,我还要从观音庙转道去县城,不知道这接下来的水路,能不能走得通?”
石家娘子恍然道:“你是说水匪么?这倒也没什么大碍,这伙人呀,最早的时候跟我们家一样,都是梅家的盐户——就是那个梅家,晋北来的。”
周先生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
“梅家的人不顶事,心又贪,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跑光了,这地方也就不禁私下煮盐了,大伙儿要么在湖里打渔,要么由几家聚在一处,凑一口大锅轮流煮盐,总归是求个饱腹的行当,只是——日本人的盐一进来,谁还稀罕我们那些个灰不灰黄不黄夹沙夹土的土盐巴子呀,他们可都是白花花的精盐,一点掺杂都没有,放在过去,我们连边都摸不着——这么一来,我们是越煮越亏,撑也撑不下去了,盐锅都砸光卖光了,至于打渔么......”
周先生叹道:“看来收成也不佳。”
“何止是不佳,”石家娘子道,“上两年呀,上游地方又是大旱,又是打仗,好不容易来了雨,又发了洪,老天爷的面色没一刻是和善的,鱼苗被筛得精光,乌泱泱的死人下了水,连累得我们喝起水来,都能吃出一股死人味儿,侥幸捞到个把大鱼,鱼肚子一挖开,也能探出一把指甲头发来。我家那口子都不出去打渔了,就拿渔船送货——实话不瞒你,也替日本人跑过几趟......可是这日本人的东西,都会叮着人吸血,再好也招人恨呀。”
“不错,”周先生点点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吃来吃去的,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身上割来的肉。越是肉甘味美,越是血流如注,唯恐吃到肚子里,就忘了姓名出处了。”
“是,是,那伙子水匪就是这么落的草,穷疯了的时候,荤素不忌,见了船就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唯独恨毒了日本人的商船......周先生,你孤身一人,倒没什么妨害,观音庙边有不少揽客的方头渡船,都是我们本地人坐的,你乘那个过去,连水匪都不稀得来劫哩!”
周先生道:“多谢提点,我正愁怎么过去呢。”
石家娘子心中郁气稍解,终于露出个不大苦相的笑来:“周先生,我们家就住在马鞍口边上,找人问问石保家就是了,你要是有空,大可过来走动走动,我们阿大呀,不太会念书……”
只是她话音未落,就听艄公在船头长声唤道:“白沙岨到了,时候误不得,石家娘子,该水祭了!”
第70章
周先生闻言抬头望去,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点,它淡白色的面孔是一个宝相庄严的隐喻,万千条凝练茁实的金线仿佛从雪洞的背面放射而出,将云层照出无穷无尽的幽邃感。经过漫长的降临之后,长久以来在此地主掌生死的天和水最终达成了和解,它们浑融一色,冷酷而辉煌,正是一副压在人世的赤金色神龛。
周先生仿佛满怀心事,立在船尾,直到被一声远远的吆喝惊醒,再放眼望去时,江面上已经泊了七八条小船,蓄起了长长短短的影子,仿佛人间的香烛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