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48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凤襄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他一把扼住喉咙,撞在了桌腿上!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方才还同她蜜里调油的莽夫,竟然说翻覆无常到了这种地步,甚至拿一只铁铸般的巴掌将她掐得双目赤红,几乎背过气去。

  “少推三阻四的,东西呢?”

  凤襄从喉咙口憋出一道媚笑来:“你急什么嘛,就在这儿嘛。”

  那只手终于松开了,转而抓住抽屉边上的拉环,吱嘎一声,拉开了一线。凤襄半弓着腰,捂住喉咙咳嗽了一阵,有意无意地斜侧过去,拿腰腹把抽屉往回一顶。

  ——砰!

  二当家一巴掌扇在桌板上,喝道:“你给我老实点儿!鬼鬼祟祟——究竟怎么回事?”

  凤襄咬了咬嘴唇道:“你也别发那么大脾气,七零八碎的都还在呢,只是那只凤冠......”

  “凤冠怎么了?”

  “我给剪了。”

  “剪了?!怎么剪的?”

  凤襄道:“人家又不是唱戏的,上头红红绿绿的都是些绒花,轻易戴不出去,当然是拿把剪子,一支支绞下来了,都没来得及卖呢……啊呀!”

第74章

  说时迟,那时快,一记窝心脚已经将她踹在地上,她整个人在一阵乱潮般的痉挛中,哗地一声冲刷在桌腿上,其间掺杂着骨骼受创时瘆人的闷响,那几乎不是肉体能够发出的声音,而更接近于一摊吱吱尖叫的烂泥。

  二当家还不解气,竟然一手扭住桌边,又朝她身上连踢数脚。

  凤襄挨得狠了,只剩下张着嘴喘气的力气,一只手无助地乱攀,仿佛是要抓住桌腿,好借机缩到桌底下去,只是整个人如风雨中的小舟一般,只知道在剧痛中蜷缩成一团,哪里还摸得着半点儿方向?梅洲君耳边的发丝都被这一只溺水般的手掠动了,那指头缝里一呼一吸的,仿佛匍匐着一股来自井底的阴气。

  梅洲君心里砰地一跳,忍不住挣动了一下,锁在他腰上的胳膊如临大敌,瞬间收紧了。

  只是这一下却是适得其反,梅洲君非但没有老实下来,反而如畏寒的蛇一般,就着这股力气粘进对方胸口,将脊背拧了一把,鹿角似的肩胛骨紧紧顶着他,每一节脊椎骨都别有一段起伏贲张的推力,与这具肉体相伴随的肢体语言已经无限接近于水中暗流,他只是微微一愣神,就失去了方向感,被一股绵柔的绞劲拧到了一边。

  这家伙的骨头,简直就拿水捏出来的,水一样的捉摸不透,水一样的喜怒无常,动辄把人往晕头转向里推。

  而他的背后,正是一条钉死的桌腿!

  他不假思索,单手钳制住梅洲君的同时,另一手去抓桌腿,试图控制住身体的走势,以免撞出一声足以惊动旁人的闷响。

  梅洲君顺势粘带过去,反手摸上他手肘,几根手指沿着尺骨边缘上行数步,一把擒住他肘侧的鹰嘴骨。

  鹰嘴骨异常坚硬,对于练家子而言,更是肘击的利器,这软绵绵的一掐自然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是梅洲君那三根手指也跟会开腔唱戏似的,说变调就变调,就着捏住鹰嘴骨的姿势施加了一股微妙的柔劲,化作一个牵引的动作。

  他还没察觉出这一捏里的力度变化,那腰背又施展出惊人的粘性,在一瞬间齐齐发力,裹着他往另一边桌腿撞去。这么两轮过后,梅洲君就从铜墙铁壁中挣出了足够的余地来。

  几乎与此同时,凤襄从二当家这一通拳打脚踢之下勉力缩成一团,把半边身子钻进了桌底,正正与两人擦了一回肩。

  她“啊”地惊叫了一声,慌忙用手去摸索,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这黑暗里发生的一切,就仿佛一出默不作声的哑戏似的,谁都看不见谁,但那一来一回的存在感却异常鲜明,几乎合着无形的锣鼓声。

  二当家粗重的喘息声,慢慢下降到了桌边,非常刻意地放缓了。这应该是个低头搜寻的动作。

  果然,片刻之后,一只巴掌就猛地捅进桌底,左右挥动了几下。

  凤襄见了鬼似的,一个劲往桌底下挤,只是她那条油光光的长辫子早就被扯得蓬散了,又被二当家的鞋底那么一踩,当即如蜕皮的肉蛇一般吃痛痉挛起来。

  二当家的手就顺着这条惊恐的蛇脊椎搜查过去了。

  “你出来,把东西交了,我不打你。”

  他口气是缓和下来了,只是凤襄的头皮都快被钢针般暴跳的发丝绞烂了,哪里猜不透这匹夫胸口里蛰伏待发的火气?她就是有再多的花花手段,也被这一通毒打吓怕了,半点施展不出来,正六神无主间,突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嘘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吃了哪门子邪药,竟然被这一声镇在当场,痴痴不动了。

  二当家顺势摸过去,勾手一抓,入手的正是一截温热而瘦削的手腕,腕骨轮廓鲜明地凸出着,宛如上好的青玉一般。

  他牙关暴凸,手掌上骤然爆发出一股巨力,把这女人猛地往外一扯!这手腕软得跟没骨头似的,在他掌心里一个翻转,就这么褪了出去。

  “好大的脾气,”凤襄闷声闷气道,仿佛是被掐伤了嗓子,还低低咳嗽了几声,“瞧你这急赤白脸的样子,我就是想将功赎罪,也......”

  “也什么?”

  “你就一点都没看出来人家的好心好意?大当家要是知道你昧了他的东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绞了好,回头你也有个交代。”

  “他的东西?”二当家被这三两句话戳中了痛处,恶声恶气道,“这老秃驴是猪油蒙了心了,全不顾哥们几个想吃香的喝辣的,辛苦抢来的东西全沉江里了,不服他的人还嫌少?大当家,大当家,我呸,看他这条破船能横行到几时去!我话就放在这儿了,横竖他不识货,往后,他要劫的东西,我就先劫上一轮,也尝尝这头筹的滋味!”

  凤襄犹疑道:“这样不好罢?大当家那样威风......”

  二当家原本也只是口头上逞英雄,只是被这婊子话里话外闪烁的瞧不起狠狠刺了一下,经年积怨就透过这么个针眼削尖了头往外钻,仿佛一只攥紧的拳头猛然张开,朝四面八方放射出去。

  “他算个什么东西!”二当家厉声道,“格老子的,我还偏要......”

  他话音未落,脸色就是微微一变,竟然三两步踏到窗边,附耳听了起来。

  远处江面上飘来几声异常凄厉的啸叫,长短错落,仿佛含着无形的韵律一般,应当是江畔的猿啼。这猿啼初时还只三两声,渐渐呼朋引伴,群起应和,越来越听不出远近了,又别有一股凄恻在,令人背后一阵阵发寒。

  二当家脸色变了又变,忽而伸出一巴掌拍在桌上,竟然也嘬起嘴唇,泄出一串古怪的猿啼来。

  他呼声未落,就有一道来自不远处的猿啼同他接上了头,也不知道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二当家忽而冷笑起来。

  凤襄讶异道:“还真有人来啦?”

  二当家道:“两条日本船,应当也没多少油水,只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凤襄忽而嫣然道:“不错,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嗓子沙哑,这时细听起来,仿佛捏着腔调似的,说不出的古怪,二当家不知怎的,心里突地一跳。

第75章

  他心里疑窦丛生,也说不出症结在哪儿,索性擒住凤襄的手腕,拖往窗边,另一手去扯布帘子。

  这一扯之下,只听嘶啦一声轻响,布帘夸张地鼓荡了一下,那边边角角登时如破了壳的鸡蛋似的,漏出一注注通红颤动的蛋黄来。只是这鼓荡转瞬即逝,又被一股无形的柔劲抹平了。

  是有人横插一手,把布帘子给按住了。

  二当家的眼珠跟着阻力的来源斜滑下去,只见布帘边上赫然按着三根手指,这三根指头一根比一根来得有章法,骨肉匀停,隐隐绰绰透出背光的肉红色来,其间闪烁的情味,正如杨贵妃手里那一把抿开的象牙扇骨一般。

  二当家不知怎么就被这几根指头魇住了,连眼珠子也不舍得转一下。

  凤襄笑嘻嘻道:“二当家,你现在记起来看人家的脸了?可太迟了吧?”

  二当家的呼吸忽而变得粗重起来了,当下把人一把揉在桌上,擒住那几根指头就是一通乱拱,混乱的鼻息才打到对方掌心上,凤襄就怕痒似的,笑了一声。

  二当家的尾巴骨跟着砰地一跳,哪哪都松了。凤襄拿几根指头撑着他的脸,整个人就跟水里的星子似的闪烁着,无论他怎么往指头缝里钻,都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劲所左右,头重脚轻地在她掌心里漂浮,无论如何都沾不着边儿。

  二当家神魂颠倒,整个人越扑越前,一支膝盖爬到桌上,凤襄被他那一身涌动的膘肉拱在窗上,照理说避无可避了,偏就能拿一只手对付住他。

  正这时,花船外头传来了一阵极切近的水声,舱内已经足够昏暗,但来船的影子碾在布帘上的那一瞬间,这种黑暗便被赋予了质地足够稠厚的幽深感,仿佛由水化作了漆。

  “二当家,你那头完事了没有?”有个男子的声音隔窗催促道,仿佛就近在咫尺之间。

  二当家深吸了一口气,恶声恶气道:“这才刚提上裤子,急什么?不是让你靠岸停着么?”

  “咱该启程了,大当家那儿催得紧,日本船再有一刻钟就该过水寨了,咱也赶快吧?要不然,大当家的点数起来,又少了咱们两个,实在说不过去......”

  凤襄也讶异道:“这么急?二当家的,快去吧。”

  “行了,少啰里八嗦,”二当家咽了口唾沫,两手钳住凤襄的肩头,猛地压了过去,恶狠狠道,“爷还非办了你不可。”

  凤襄也不避,五指懒洋洋地欠伸一下,忽而在他面孔上拍了拍,柔声道:“再过来点儿。”

  她这语气分明就跟使唤儿子似的,偏偏二当家的骨头已经酥了大半,竟然当真撅起嘴唇,去吃她的手掌心。

  说时迟,那时快,那五根指头扣住他的面孔,猛然屈起。他的额心、眉骨,乃至于两边颧弓,但凡是指腹笼罩的地方,都被一股短促而强硬的力道击透了,几乎发出了碾碎核桃般的一声脆响。

  二当家只觉脸孔一麻,整张脸的肌肉都仿佛烧化的浆糊一般,瞬间失去了对表情的一切控制,连带着颈椎一起,被这只手提在半空中,鼻歪眼斜之余,另一股力道顶住他的下腹,一推一送,整个人立即凌空拔起。

  这一串动作来得全不费半点力气,全凭着一股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这两百来斤的壮汉,竟然如同青衣舒扬的水袖一般,轰然倒撞在布帘上。

  ——哗!轰!

  布帘发狂似的鼓荡在半空中,两扇窗户被对半轰开,那光照这才穿过两船之间,照进窗中,青年男子的面孔就在其后一闪而没,黑眼珠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被睫毛掩住了,骄矜之外,别有一番秀丽的余波。

  他那几根指头就搭在窗框上。

  二当家在天旋地转间跟他打了个照面,心里刚泛起一点儿明白,便一头栽进了水中,吊桶似的浮沉起来。

  他那条船就停在近旁,手下听到落水声,急忙奔走过来,恰巧二当家从水里扎出头来,恶狠狠地啐出几口江水,一只手紧紧抠在甲板上。

  “快,快......”

  梅洲君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趁着手下搭手拉扯二当家的空档,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布帘子又轻轻落下了。

  凤襄躲在桌下,惊魂甫定,浑身被踢打出来的淤青都一阵阵揪疼起来。她也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丝毫不妨害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来,一把拉开抽屉,逮着什么就往怀里塞。

  这地方是无论如何待不得了,哪怕是跳江淹死,也好过被水匪找上门来寻仇,更何况……她身上的债还多了去了。

  那一把首饰慌不择路,在抽屉里叮叮当当地乱撞。凤襄心里一惊,咬紧嘴唇,往抽屉深处摸了几下,又忙不迭地抽出手来。

  不对,东西少了。

  上次和凤冠一起到手的,还有几件头面,什么水钻珠花银泡子的,被她单独挑出来锁在抽屉里,这一把码牌似的摸过去,数目无论如何都对不上。

  她心烦意乱,总觉有股阴风在脖子后面打卷儿,也顾不上再点数了,急急忙忙跑到床边,解下一只绣鞋来,捅进榻底扒拉了几个来回,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仿佛触及了什么硬物。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把鞋底一侧,将硬物从长榻侧边囫囵捅出来了,正是一个裹了红布的铜匣子。

  她伸手进去一摸,里头的绸布珠花颤巍巍的,已经因年久有些酥了,但那种触感依旧令人心中一颤。她心里惶恐,铜匣子如蚌壳般紧夹着她的掌骨,索性忍痛抽出手来,连红布带铜匣卷在一处,三五下拾掇成了一个简易的包袱。

  这东西就是祸端,绝不能烂在手里。

  等转头游上了岸,就搭船到——

  她心里的筹划尚未明朗,就听见嗤嗤两声响,是灯芯触在油面上的声音,只一下就把她的汗毛吓出来了。

  还有人?

  船舱里伸手不见五指,她们平常也没什么点灯的习惯,因而只在桌上摆了一盏小油灯,只是听这声音,近切得仿佛就在......就在背后似的。

  凤襄把包袱紧搂在怀里,一手抓住那只绣鞋,猛然回头掷去。

  ——落空了,甚至没有半点回音。

  这一片黑暗在这一瞬间深得像是井,只有她的鬓发被风掠动了,蛇虿一般在颧骨上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