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这小孩儿是三姨太所出,过了年刚满八岁,光看相貌颇得老爷真传,腮颌饱满,两颊红圆,无处不堆脂腻肥,好在肤色雪白,勉强称得上一颗揭了壳的龙眼。
梅家这一代香火飘零,梅老爷前后五六个儿子,或溺死或痨死,大多没能长成,好端端一棵参天大树,被世间种种不幸剪刈得枝叶稀疏。梅洲君不肖其父,三姨太又一门心思吃斋拜佛,梅老爷满腹的指盼混合着难得的溺爱,都流到小儿子那身一脉相传的膘肉里去了。
连名字都起得格外金贵些——梅玉盐。
小孩儿惯会看人下菜碟,在佣人面前难免骄纵些,才几句话工夫,已经嘟着嘴,脸上有发怒之色了。
“嬷嬷回房里去给三少爷拿。”
“你把裙子解下来,我自己翻。”
“嗳呀,那可什么都没有,再说了,这围裙是女人家的东西,小少爷可不要碰。”
梅玉盐道:“什么围裙?都是我的东西,你藏什么?拿过来!”
这梅家的少爷,却是个顶个的难伺候。
袁妈暗中咋舌,也不敢触这混世魔王的霉头,赶紧去解围裙,只是刚这么一翻,就漏出铜板大小的两块油渍来。
“脏死了!”梅玉盐捡了几颗瓜子丢她脸上,嫌恶道,“算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了,我要……”
他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就落到了梅洲君身上。
梅大少难得作旧式打扮,穿了身烟青色的杭罗长衫,外罩一袭黑缎氅衣,长身玉立,却比闺阁小姐裹得还严实,连手指尖都不舍得露出来。
这料子已经极尽柔滑之能事了,他却依旧被浑身上下难以启齿的隐痛喂了一肚子火气,因此任由梅玉盐瞪大了眼睛,他自岿然不动。
梅玉盐偏要来触他霉头:“大哥,我要你身上的衣裳!”
梅洲君唇边终于露出个笑影。
“你可要想好了,”他慢吞吞道,“大哥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梅玉盐拣了个良辰吉日托生在梅家,刚满周岁,梅洲君就远渡重洋留学去了,是以没见着过他大哥最飞扬跋扈的时候,也没吃过这混世魔王的苦头。
要知道梅洲君当年可谓事事掐尖,比他稍大一点儿的时候,就日日奔着回力球场和弹子房去,一群纨绔前呼后拥捧着他,譬如鲜花着锦,人人为之侧目。到了赛马场上,要有谁家的马不长眼敢同他比肩,不消他开口,立刻就有人跳出来赏个一马鞭。
等到了梅玉盐身上,就只剩下了撒泼,撒泼,和撒泼。
他那点儿小家子气的骄横,充其量是没经过霜打的柿子,水分十足,且不知天高地厚。
这会儿梅玉盐定睛一看,他大哥还佩了枚掐丝梅花纹胸针,亮闪闪的,他最眼馋这个,二话不说就捉定梅洲君的氅衣,一头往里扎。
这才刚闻着他大哥长衫上清淡的药香,就有几根手指头揪住他脖子上的三层软肉,拧发条似的一转,他只来得及尖叫一声,人就离了地,如投缳自尽的贞女一般,两脚当空乱蹬。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个臭虫敢掐我?嘶......疼死我了!”
梅洲君把他过秤似的掂了一掂:“分量倒是不轻,不是闹着要穿衣裳么?大哥给你量量个子,来,到哪儿了?”
“我告诉爸爸去!”梅玉盐大哭道,“快把我放下来!”
“呀,原来才到腰啊。”梅洲君把他往地上一拨,循循善诱道,“三弟,你这个头大有可为,千万别浪费了,再多吃几把瓜子,剜两块猪油膏,过年还能替祖宗省了供奉,三牲里就差你这一味儿了。”
梅洲君这么难得的怜悯,却跟得饶人处且饶人半点也不沾边,梅玉盐踉跄着立定,脸孔通红,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来。
“你敢骂我?”
他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也顾不得刚吃的苦头了,一头就往梅洲君身上撞过去。小孩子打架,无非是抓挠咬那几下,只是还没挨着他大哥的身,就被一支红木嵌银的文明杖戳到了塌鼻梁上,硬生生刹住了。
梅洲君嘉许道:“听得懂人话,没白读书。”
梅玉盐被他噎得面红耳赤,满肚子从佣人地方学来的刻薄话跟烧开了的粥似的,都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姓梅的,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这话收效甚微。
梅洲君他生母早就仙去了,就连几房姨太太都没见过这位当家主母几回,现今就留了几张相片下来。
梅洲君只拿一双春水渌波似的眼睛,静静凝视他片刻,突然道:“袁妈,带三少爷回房去,找贺先生来看着他,把功课做了。”
“我不做!你管我,我功课早做完了。”
“那就把梅字抄上五百遍,”梅洲君转而朝袁妈嘱咐道,“省得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
梅玉盐还要闹,却见他大哥朝他侧过头来,从睫毛底下斜了他一眼,就这么明晃晃的,开镜匣似的一下,他鸡皮疙瘩窜了满背,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梅洲君把文明杖往地上点了一点,道:“去。”
梅玉盐又委屈又不忿,眼泪当即就夺眶出来了,袁妈拉着他才走了几步,他就透过泪眼抓住了个救星。
梅老爷正巧领了个男子,气喘吁吁地杀将过来了,扫了幼子一眼,叫道:“梅花,你又干了什么?”
梅洲君懒洋洋道:“叫他做功课呢,这也不乐意,那也不乐意,你多找人看着点他。”
第17章
梅老爷瞪了他一眼,碍着外人在场,这才没发怒,只道:“像什么样子,快过来见见你妹夫。世侄,实在让你见笑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最讲究个人和家兴。芳甸一个女孩子,常常由她母亲教养着,就不像他们这么瞎胡闹,过了门就能侍奉公婆,世侄大可放心。”
他一口一个世侄,叫得颇为亲热,梅洲君定睛一看,只见此人又换了一身簇新的西装,油头粉面,鼻梁上还架了副和他一个式样的水晶镀金墨镜,不是那王懋才又是谁?
“伯父,不必客气了,”王懋才道,“我这次来,是我个人的意思。鄙人和梅小姐志趣不合,思前想后,还是想要择一旧派女子为侣,不必有新潮理念,能贤惠持家即可。这门婚事恐怕还要再同伯父商榷一番。”
梅老爷吃了一惊,脸色立马不好看了:“我的女儿不够贤惠?昨日约会到八点钟才回来,便宜都叫你占尽了,你连个本钱都不出,就要退婚?世上还有这种事?”
梅洲君也颔首道:“还有这等好事?”
“梅花,你闭嘴!”梅老爷斥道,“你妹妹被人退了婚,日后找不着人家,你还笑得出来?”
“爸,你误会了,”梅洲君道,“王少爷其志可敬,勇气可嘉,年纪轻轻就害了瞎病,放了芳甸一条生路,我不光要笑,还想敬他一杯酒哩。”
梅老爷一听他说混帐话,脑门子就生疼,背心上更是出了一层结结实实地热汗,整个人如被热气顶开的蒸屉一般,头脑昏聩之中,直要张口骂起娘来。
“敬酒?我还没同你算过账呢。”王信懋脸色一沉,忽地向梅老爷疾声道,“梅世伯,我当初诚心求娶,你却为何把我王某人当作冤大头来戏耍?”
梅老爷惊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你们自个儿的家丑,总不能让鄙人来买单。好在我昨日留了个心眼,大庭广众之下,梅大公子和二小姐尚且能搂搂抱抱,勾勾缠缠,谁知道是不是早就......”
“把墨镜摘了。”梅洲君道。
王懋才冷笑一声,也没理会他,自顾自张嘴道:“这么大一顶绿帽子,王某人敬谢......啊!”
他话锋再疾,言辞再毒辣,也抵不过这一记砸到了颧骨上的重拳!那两腮上的肉如扯帆似的抖开,口中牙齿爆豆一般咯噔乱撞,两颗门牙冲出嘴唇的瞬间,那满脸乱窜的剧痛已经掀翻了他鼻梁上的墨镜,只剩一条反折的眼镜腿勾在耳朵上。
梅大少跟没事人一样,把这眼镜摘了下来,颇为斯文地用拇指把眼镜腿拗了回去,这才插回了王懋才的西装口袋里,拍了一拍。
“你看,”梅洲君客气道,“我早提醒你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真真正正和人翻脸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串动作几乎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谁都没反应过来。
王懋才一舔上腭,吃了一嘴的血腥味,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梅老爷叫道:“天杀的!快来人,带王少爷去料理伤口,把这两颗牙也带上,快快快,我见不得血。梅花,你昨天做什么去了?不是在屋里睡了一天?又跑出去了?”
梅洲君相当敷衍地把头点了一点:“您放心吧,没干杀人放火的事儿。”
梅老爷脑中嗡嗡直叫,已经开始充血了,梅洲君一看他老子那刀子似的眼光,就知道该收住了,否则还真下不来台。
“爸,我跟去看看。”
梅老爷喝道:“还不快滚!”
梅洲君于是一手捞着王懋才的胳膊,不顾他的挣扎,把人拉定了,刚走了没几步,就见二姨太素贞匆匆过来,正好被梅玉盐抓住了旗袍下摆,脱不开身,只好哄了他几句。
梅玉盐见了救星,更不肯往屋里去了,大哭大叫,贴地乱滚,素贞道:“三少爷,你也是个男子汉了,怎么还有哭鼻子的时候?”
梅玉盐道:“大哥欺负我!”
素贞蹲下来,拿帕子给他抹了把脸,又小心翼翼替他擤了鼻涕,这才打开贴身的小皮夹,拿出一包杏花楼的米老鼠糖来。
这下可谓打中了浑小子的七寸,梅玉盐连撒泼打滚都忘了,立刻伸手去抓:“给我的?”
素贞虚晃一枪,避开他的手,笑道:“三少爷好好进屋做功课,待会儿我就把糖放你书桌上。”
梅玉盐嘟着嘴道:“我功课早做完了。”
“哦?”
“就只有大哥罚的五百遍梅字还没抄过。”
素贞讶异,转头看了梅洲君一眼,道:“好端端抄这个做什么?你又招惹大少爷了?”
“我招惹他!”梅玉盐震声叫了起来,一边跺脚,“明明是他说我不该姓梅!”
素贞被他吓了一跳,道:“这种话也能胡说,你大哥向来最友爱兄弟姊妹的,教训你有他的道理,赶紧回房去。”
梅玉盐还要再闹,被她往头发上揉了一揉,塞了包米老鼠糖到手里,轻轻推进房门里去了。
梅老爷粗喘得越来越厉害了,两边白胖的腮帮子吹饱了气,脸孔中央凸着两枚出离愤怒的眼珠子,梅洲君心道不妙,果然听他叫道:“站住!”
第18章
梅老爷那张白面馒头一般和气的胖脸,真怒发冲冠起来,任谁也不能够等闲视之。
梅洲君叹了口气,让佣人把王懋才搀走了,这才回过头去。
“孝悌廉耻,你这不肖子占了哪个字!”梅老爷气喘吁吁道,“把自己亲妹子的婚事搅黄了还不算,你弟弟才几岁,你跟他计较这个!你给我过来,今天非得去祠堂吃一顿家法不可。”
家法两个字一出,震得梅洲君的眉毛也跳了一跳。梅家这种盐商世家,祖辈里传下来的规矩极尽繁复之能事,足可拿来著书立说。以梅洲君这种飞扬跳脱的性子,小时候可没少吃皮肉之苦。
就是他留洋回来,长成个翩翩青年了,梅老爷依旧有管不住火气的时候,要不是有素贞死死拉着,他恐怕早就被扒了裤子扔上条凳去了。
果不其然,这厢梅老爷刚抬起一根指头,指着他发抖,那厢素贞已经三两步赶过去,替他拍着背心,顺起气来。
“阿弥陀佛,你同亲儿子计较什么,梅花这也是无心之失,对了,还有件喜事呢,”素贞道,“教育部的王部长刚来的电话,还特意嘱咐了几句,说让你回个电话,我看呀,梅花开演讲这件事儿是十拿九稳,你做人父的面上也是有光,可别为些小事伤了和气。”
“哦?”梅老爷愣了一愣,满腔火气倒真被她摁下去了,面上禁不住浮现出喜色来,“是么?你也不知道早来叫我,快,我这就过去。看样子,梅花的文凭他是收到了?”
“小春那孩子上两天就搭轮船回来了,怎么可能怠慢老爷您的意思,一早就送过去了。”
梅洲君似笑非笑道:“他倒是赶得巧。”
“还不是你大意,两手空空就敢回来,”梅老爷道,往他背上拍了一记,“走,回个电话去。”
梅洲君这份文凭,已经被他催了许久了。大少爷肩不肯挑手不肯提,只身回来,好不恣意,问起来就说整副家当都丢给了跟班。
那跟班是二姨太家内侄,名叫任春妒,打小就伺候他念书,知道他这凡事不挂心的秉性,因此替他前前后后奔走打点,又多留了几个月,这才回来,解了梅老爷燃眉之急。
——这好不容易留学回来,不开个演讲,岂不是浪费人才?题目他都遣人拟好了,就叫略论西洋新旧盐法之优弊,掺些救国救民的滥调进去,把个稿子写得花团锦簇,只消登高一呼,再让打点好的报纸编辑连登个几十篇时髦的社评,煽风点火,群起响应,势必能逼得那姓连的下不来台,他也好趁势窜上各省盐商总会会长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