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81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底下哄笑起来。那青年男子趁势又道:“国民政府昏聩,替它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可有半点好处没有?倒是日本人,出手阔绰,宅心仁厚,怜惜大家伙儿的苦楚,如今坐镇在东三省,有数不清的米面粮布运过来,教咱们不过苦日子......”

  “国民政府?呸,我们这是宋道海宋大帅的地方,不仰仗国民政府!”

  “给日本人当走狗,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男子在这许多谩骂声中,岿然不动,微笑道:“大家伙儿难不成以为我是来劝降的?我哪有那样的本事,只是宋大帅亦有宋大帅的苦处,咱们赚的钱,被国民政府抽得精光,有那一帮酒囊饭袋在,日子必然越过越穷。要想过好日子,便只有让华北自治!”

  “自治?”

  “什么意思?咱们不归国民政府管了?”

  “让宋大帅做土皇帝?这也不差......”

  男子又高声道:“你们信得过宋大帅么?”

  “信得过!”

  “让宋大帅管着你们,算不算卖国做汉奸?”

  “自然不算!”

  “华北一旦自治,日本人也知道宋大帅的本事,不会轻易来犯,为了同这样一个国中之国交好,还有数不清的米面运进来。既能不愁吃穿,又不用提心吊胆地怕打仗,更不怕背上汉奸的骂名,这一笔账,大家伙儿可会算?”

  “华北自治!”

  “华北自治!”

  芳甸见人群渐渐被他说动了,就连黄莺子都瞧得目不转睛,面露欣羡,心中止不住地发寒。她念过这些年的书,通晓是非利弊,知道日本人狼子野心,绝不像这男子说的那样无害。只是群情激愤之中,她亦有些理屈词穷起来,明明有满腹的质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人巧舌如簧,要是大哥在......大哥在,一定能驳倒他!

  “华北五省自治!”

  “救济华北民众,日满华共存!”

  男子转身掀开箱盖,从中扯出一匹光鲜柔软的缎子,道:“各位,像这样的缎子,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铁路沿线运进来!”

  “胡说八道,厚颜无耻!”

  芳甸被这突兀的骂声惊了一跳,却见一个男子挤在前排,推开数人的阻挡,踉跄到了台上。这人甚是年轻,戴了副书呆子气的玳瑁圆框眼镜,脖子后歪甩着一只相机,大概是个记者。

  年轻记者喘了一会儿粗气,道:“你有数不清的米面油布,我便有真真切切的相片,这都是我从铁路沿线拍下来的!”

  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相片,道:“这一张,是日本人的军队在东三省外围杀人,男女老少,都横死在了屠刀底下,这土是被血水浸黑的!还有这几张,日本人顺着铁路线,大批大批往外运白银,哪里来的白银?都是从你们这儿掳掠走私出去的,里头还有所谓成山的米面,你竟然拿着偷来的东西,谎称大恩大德?”

  他被满腔义愤所激,一口气说了这一连串话,语速快如连珠,可惜被淹没在高呼声中,听来有些含混了。方才那年轻男子将两手一拍,立时有几人向记者扑过去。

  年轻记者反应也颇灵敏,抢先一步跳下台子,在“华北自治”的高呼中,不停往人群最密处钻挤,身后数人目露凶光,穷追不舍。

  “这人叽里咕噜的,说的话倒怪吓人的,”黄莺子茫然道,“哎呀,怎么往我们这儿来了,芳甸!你做什么去?”

  芳甸提起裙摆,跳下布篓,道:“没什么,我怕又有人踩着我的布。”

  “噢,那你当心,别被人撞上了。”

  芳甸将布篓抱在怀里,左右看了一看,无声地咬紧了下唇,片刻之后,人群铁黑色的脊背中央,果然挣出了一只手,掌心里还攥着一把皱巴巴的相片。她心中霎时间涌出了莫大的勇气,道:“到布篓里,快!”

  年轻记者一猫身,应声钻到了布篓底下,芳甸刚遮掩住他,追兵便擦身而过。

  “那小子人呢?”

  “这一会儿就不见了?”

  芳甸坐在布篓上,强作镇定,悄悄攥紧了花毽,趁着几人四处搜寻,用力抛掷出去。果不其然,远处有人大叫了一声,道:“是谁碰的我?挤什么?”

  “在那儿!追!”

  芳甸一手握拳,抵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生怕他们再次折回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肩上一拍,惊得她差点儿没跳起来。

  “是你啊,莺子。”

  “还能有谁?”黄莺子奇道,“走吧,都散了,布怕是卖不成了。”

  “都散了?”芳甸道,张望一番,果然人群渐渐朝四面八方散开了,各处摊贩又重新吆喝起来。人要是走空了,便更难脱身了,她稍一迟疑,便下了布篓,伸手敲了敲。

  布篓应声抬起来,年轻记者蹲在里头,不停朝她作揖,他那幅圆框眼镜已经摘去了,转而用炭笔画了两撇胡子,说不出的滑稽。

  芳甸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第120章

  “呀,竟然藏了个人,你是......”黄莺子盯着他胸前的相机,迟疑道,“是刚刚那个怪人!”

  “原来是忘记藏相机了,”年轻记者恍然道,用外套裹住相机,抱在了怀里。他改头换面的手法如此娴熟,可见先前没少遭遇过这样的阵仗,“谢谢这位小姐仗义出手,我也是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竟然敢做出灭口的勾当。”

  “你胆子真大,说的话又有条理,不知是哪家的记者?”芳甸问。

  “我们边走边说吧,”年轻记者道,“敝姓申,单名一个鹭字,之前是时事新报的记者。二位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我姓周,她姓黄。你说的时事新报,可是章一峰先生作主编的时事新报?听说报社搬往蓉城去了,你怎么千里迢迢,跑到晋北来了?”

  申鹭摸了摸鼻子,道:“周小姐,不瞒你说,我只在时事新报做了三天的记者,报社便被我连累得关门大吉了,现在么......”

  黄莺子奇道:“连累?难道你闯大祸了?”

  “倒也不是,”申鹭道,“我只是......唉,恰巧撞见了委员长遇刺,写了几篇小文罢了。”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露出骇然之色,芳甸想见当时事态之急迫,不由叫道:“你果然好大的胆子呀,没被逮着么?”

  申鹭苦笑道:“不幸中的万幸,蓉城乱作一团,委员长一时腾不出手来逮我这样的小鱼小虾,只是报社被连累得关了门,我是无颜面再待下去了。”

  芳甸在心里默算了一番时间,竟和自己离蓉那晚相差不了多少,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申鹭又叹道:“我本打算去东三省取材,好写些惊天动地的东西出来,谁知道仅仅是在外头困了一阵子,便见到了诸般惨象,方知先前所见种种不平,都只不过是皮毛罢了。”

  “申先生,”芳甸道,“你方才用来驳斥那人的,都是你一路上的见闻么?”

  申鹭道:“千真万确,有这许多照片为证。”

  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抽出一沓相片来,借着外套的遮掩,递到两个女孩子眼前。芳甸在昏暗中匆匆一瞥,见都是些肚破肠流的惨状,吓得手一抖。

  “这是......”

  “是扮作警察的日本人,在关口一带偷运银元,被撞破之后,将人用刺刀刺死。这一张是用骡队,这一张是用提包......放眼铁路沿线,到处都是日本人的走私队,可恨他们以此作文章,摇身一变,倒还充起衣食父母了!如此行径,和强盗何异?”

  芳甸道:“难怪我们女校的校长常说,日本人既要做强盗,又要养国贼,强盗固然凶蛮残暴,贼却是能从内里吃空一国的。”

  申鹭脚步一顿,讶异地看了她一会儿,道:“周小姐,听你的口音,也是蓉城人士吧?这一番话也好生耳熟,你说的校长,可是杜霭云女士?”

  “你认识我们校长?”

  “杜女士曾经在镐都大学任教过,我是她的学生,周小姐,说起来,我们还有一段同门之谊,”申鹭高兴起来,伸手去托鼻梁上的眼镜,却碰了个空,“难怪我们如此投机,原来是他乡遇故知呀。”

  他这话说起来,又有点呆呆的书生气了,两个女孩子忍俊不禁,又同他谈了一阵天。正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道:“芳甸,黄小姐。”

  芳甸闻声回头,果然望见了年轻男子颀长潇洒的身影。她大哥从集市间走来,朝她们招了一招手。

  申鹭的脸上却显出难以形容的惊诧来,他伸手进怀里,摸出那一副眼镜,倒按在两边眼珠上,拼命去看。

  “这是......这位大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芳甸一惊,道:“申先生,你认识我大哥?”

  申鹭道:“我的前东家是玉盐商报,应当不会认错,这一位正是东家的长公子。”

  他话未说完,梅洲君已走到了他们身侧,显然将这一番话收入了耳中,伸手同他一握,道:“幸会,我姓周。”

  “周......”申鹭迟疑片刻,见芳甸露出一点儿紧张之色,他做了这许多年的记者,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当即调转了话锋,“是了,周小姐的兄长,自然是周先生。”

  梅洲君微微一笑。

  芳甸放下心来,挽紧了黄莺子的手臂,道:“大哥,这位申先生是蓉城来的记者,很有胆识呢!对了,申先生,你手头既然有这样的相片,便不愁拆穿不了日本人的真面目啦。”

  “这阵子不行,”申鹭道,“最近晋北内城也在抓人,还拿扰乱人心的名头,吊死了几位进步人士,果然力行社的人一来,这地方便乱套了。”

  两个女孩子尚且茫然不知,梅洲君却心中一凛,从这小记者口中获知了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讯息。

  力行社的手竟然伸到晋北来了?

  “委员长舍得令左膀右臂离身?”

  申鹭含糊其辞道:“我临走那会儿,委员长重用了白舟峻白组长,这次来的,是卢望山。”

  梅洲君霎时间听懂了那点儿言外之意。四大金刚之中,卢望山最受陈静堂倚重,偏偏在这蓉城大洗牌的节骨眼上,被远放到晋北,反倒是白舟峻在风口上独占了许多好处。

  陈静堂和委员长之间,必然出现了裂痕。

  “那一位颇为失意?”梅洲君问。

  申鹭点点头,道:“听说委员长大发雷霆,闹得很不愉快。还有坊间传闻说,那一位要被外派出去,由暗转明了。”

  以常云超之多疑,这一点并不难预知。只是怎么偏偏是在这时候?火车站一役,力行社可谓大获全胜,扫除了一直以来盘踞在蓉城的心腹大患,这一场兔死狗烹,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梅洲君隐隐约约触及了什么,那无形的危机感仿佛铜镜形成的光斑,在他余光中尖锐地闪烁。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一行人渐渐走到了摊贩之中,人多眼杂,有的话不便说出口,梅洲君调转了话锋,同申鹭谈起晋北一带的风土人情来,颇为投机。两个女孩子则在各处摊贩间左顾右盼,终于寻回了一些兴致。

  “芳甸,”黄莺子在摊子间拣了几支头花,望见卖香蜡烛的摊子,忽而记起一事,道,“咱们把正事给忘了,盐神娘子!我们不是要去拜盐神娘子么?”

  芳甸看了看梅洲君,迟疑道:“刚刚耽误了好久,大哥都来接我们回家了,会不会太迟了?再说了,那是女客拜的......”

  梅洲君笑道:“是我赶得早,盐神庙就在不远处,你们可以去看看,难得出来,总要玩得尽兴。”

  申鹭道:“我替二位小姐看着篓子。”

  黄莺子扯了扯芳甸的衣角,后者也意动起来,两个女孩子于是欢欢喜喜地挑了几支香烛,往盐神庙去了,芳甸半途还回头摆了一摆手:“大哥,我们马上回来!”

  申鹭望着她们的背影,不由叹道:“周先生,我这一路走过看过,见到这样的景象,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但愿这太平日子能再长一点儿。”

  梅洲君低声道:“怕只怕将死水当作安乐乡。”

  他心里并不宁静,方才与梅老爷争执时的郁气仍未消退,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申鹭没有听清,“啊”了一声,问道:“周先生,你说什么?”

  梅洲君道:“没什么,相片掉了一张。”

  申鹭一低头,果然有一张相片从怀中跌到了地上。梅洲君替他捡拾起来,手背忽而掠过一道尖锐的光斑,转头一看,是不远处的小贩在戗剪子。

  梅洲君掸了一掸相片上的灰尘,那光斑又在相片上跳荡起来,引得他多看了一眼。

  那是一支走在荒丘间的骡队,骡车上盖了厚帆布,底下的东西形貌古怪,仿佛坐卧不一的人形。车辙深深切进黄土之中,足见其分量。

  帆布一角被狂风吹起了,梅洲君一眼便认出,那是佛首上的螺旋肉髻,单看风沙磨蚀的痕迹,便知年代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