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只是有龙川寿夫那样的前车之鉴,杨七郎难免举棋不定。
“定的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还缺个武丑,”陆白珩道,“思来想去,也只剩下你了,去不去?”
梅洲君听得武丑二字,心中莫名一动,抬眼望向了镜面。偏偏陆白珩那双凤眼预感到了什么,仅和他在镜中相遇一瞬,又猛然晃开了。
陆白珩这一步败走,实在是不同寻常。
他在躲什么?
梅洲君很快就循着他的目光,瞥见了自己敞开的衣襟。用来包扎的帕子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一片,湿漉漉地黏在肩后。
刚刚那一场遭遇战,虽说不上伤筋动骨,却多少让他受了些皮肉之苦。钩刀造成的创口异常深狭,稍有不慎便会感染。
他单手不便,只是看陆小老板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一时半会是指望不上的,索性转头咬住帕子一角,慢慢往外抽拉。
“县城里形势并不明朗,不清楚地头蛇的脾气,不急于这一时。”梅洲君含混道,反手按了按肩胛骨周围瘀肿的皮肤,道,“劳驾,消毒盒。”
这动作再寻常不过了,陆白珩却活像是被烫了一下,急忙别开眼去,只是他如今是烧开了的铜水壶,哪怕闭紧了嘴,那热气也顶得两腮发热。
梅洲君在镜中盯了这铜水壶半晌,见他脸上血色鲜明得越来越不像话,就连胭脂都压不过去了,正要出声,身后便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风声一响,隔着这两三步的距离,陆小老板竟然把盒子丢了过来。
梅洲君刚把盒子抓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打开,陆白珩就醒过神了,一把抓住他手腕,又夺了回去。
“你背后长眼睛了没有?”陆白珩气急道,“这你也敢往身上涂?不怕烂出个窟窿来?”
梅洲君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一只胭脂盒。他纵然是心有七窍,也架不住这家伙心思如脱兔,一时间只能叹气。
“自然是没有的。”
陆白珩道:“那你怎么不喊我帮忙?”
“确实,有劳陆小老板了。”
陆白珩如愿听了几句软话,这才低下头去,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肩上,观察起伤口来。
只见一枚汩汩淌血的小孔,钻透了肩胛骨上薄玉般的皮肤,显得格外触目惊心。照常理而言,这种面积的伤口早该止血了,除非......刀尖上有倒刺?
陆白珩虽称不上灵光,但那无数个生死交睫早已淬炼出他一身强悍的战斗本能。
肩侧的环形淤血,肩胛骨上的血孔......
他紧盯片刻,脸上怒色一闪。
“是钩子?”
梅洲君道:“扁担上的铁钩。”
“扁担?扁担用得着这么利的钩子?”陆白珩狐疑道,“像......像是熟食铺里吊鸡肉的钩子,喂,你该不会跑去偷鸡了吧?”
他这话问得再自然不过,仿佛已将自家那一套刺杀手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梅洲君透过镜子无声地观察了他一会儿,心念电转。
陆氏旧部似乎还没接触过这位二公子。
单从这一次伏击来看,陆氏的人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只是出于某种忌惮,压制到今日才发难。
不对,不像是发难。
陆氏的风格向来是令出必行,鸡啼两声才收手,已在无形间犯了大忌。看来幕后人并不想同他正面交锋,只是行刑人被怒气所激,拼着重罚出手,这才暴露了行踪。
叛徒......
他们隐忍不发,又在等什么?
梅洲君心中掠过无数种可能,直到肩胛骨处传来一阵剧痛。陆白珩下手没轻没重,消毒水骤然接触伤口,那股子辛辣的痛楚足可令人头皮发麻,他一时没忍住,轻轻“啊”了一声。
陆白珩破天荒地没奚落他,大概是看在刮骨疗毒的份上,待上了药后,又拿纱布颇为尽心地包扎好了。
“你倒是走运,没伤着琵琶骨,要不然还得眼巴巴地求人端水送饭,”陆白珩忽而道,“都伤成这样了,也别指望堂会了。”
梅洲君终于察觉到他的异样了。自打他进门以来,陆小老板始终在变着法子打量他,那目光闪闪烁烁的,与其说是躲闪,不如说是一种......雾里看花般的怜悯。
梅洲君凝视着镜面,忽而道:“你不希望我去?”
他这话似有所指,陆白珩一怔,被他的敏锐所惊,当即话锋一转,道:“我?我能奈何得了你?对了,你这条胳膊既然没事儿,那也该起来动动筋骨了,你让我查的东西,有眉目了。”
梅洲君讶然道:“这么快?”
两人分别不过数个时辰,陆白珩居然有所斩获,不能不让他吃了一惊。
“你碰上郎先生他们了?”
“那倒没有,我可没去打草惊蛇,是他们自己压不住风声,非往我耳朵里钻。梅洲君,你去过盐神庙没有?”
梅洲君摇头:“本来打算进去看看,却赶上了闭门谢客。”
陆白珩唇角一翘,道:“给你说件新鲜事儿。这盐王爷是晋北一带的土神仙,香客虽众,却非僧非道,自然不能捉一窝和尚来帮着念经。你可知道,夜里看守香火的是谁?”
“是谁?”
“是个姓罗的老鳏夫,早年替庙顶翻修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无处谋生,险些在盐神面前吊死。县里的乡绅作保,替他谋了个看门的差事,夜里只消把门一闩,盯着长明灯不灭,就有几个铜子拿。他家里还有个女儿,寄在旁人家里,近来长成了,隔三岔五会捎来几壶小酒,我今个儿路过的时候,正撞见这小老儿歪躺在路上,两只眼睛一睁一闭,还没醒酒呢。”
梅洲君道:“这也难怪,近日庙门不开,他不必担心误了时辰,夜里难免贪杯。”
陆白珩道:“这老头子躺在门口,呼哧呼哧喘气,我怕他一不留神被风沙呛死,刚要把他拎回庙里,他就在我手上咬了一口,还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如此不知好歹,我岂能忍他?我当时就一个箭步上去——”
梅洲君微笑道:“陆小老板又发善心了。”
“你就不能等我说完!”陆白珩脸上发热道,“我见他的方凳滚在一边,就先一步抢在手里,果然,他爬在地上吃了一通沙子,酒就醒了。”
梅洲君交游广阔,也曾见过断腿跛足之人,哪怕陆白珩说得没头没尾,也立刻想见了方凳的用途。
罗老伯断腿已久,又年老体弱,唯有抓着这一条方凳借力,才能稍作挪腾,看他这深居简出的样子,只怕就连这样几步路也分外艰辛。
这样一号人物,也会被酒意驱使着,跑到路上来醉卧么?
陆白珩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抓着他不放么?我先前为了探听消息,夜里在庙门边晃悠,这小老儿虽腿脚不中用,却听到动静,叫唤了一声,当真死盯着庙门,他竟然会喝酒误事?”
梅洲君的疑虑和他不谋而合,不由得身体前倾,认真起来。
陆白珩道:“我盯了他一会儿,好不容易醒了酒,人却惶恐得不像样子,只说是有鬼,喊了两声,见我是生面孔,又不肯说了。我设法激了他一激,说他心不诚,佛前亦能装鬼,这才气出了几句老实话,你猜,怎么说的?”
梅洲君道:“哦?天底下竟有人能中你陆小老板的激将法?别是信口胡诌的。”
“呸,”陆白珩急道,“他说的是真话!”
前一天夜里,盐神庙确实闹鬼了。
罗老伯早些年守夜是绝不入睡的,只是年纪上去了,打盹的时候难免多了起来,那瞌睡来无影去无踪,仿佛鼻尖上一只六脚攒动的苍蝇,一个哆嗦就会惊飞。
他在傍晚闩了门,就撑着方凳,坐到蒲团上,吃些小酒提神。不知为什么那天特别吵闹,先是屋顶,翻修屋顶的劳工仿佛忘了时候,仗着手脚麻利,大晚上在神灵头顶上动土,实在是不应当。
吱嘎,吱嘎......咝咝咝......
罗老伯心里冷冷地泛起了怨气,盯着神龛里探出来的两只鞋履,眼神渐渐涣散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盐神的鞋尖轻轻动了一下。
罗老伯还道是眼皮打战时的重影,猝然惊醒时,那声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近在了耳边,像是勒进脖子的钢丝锯,在血肉间滑腻地回响。
什么声音!
他被这样一个念头惊得颈后发寒,但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惊怖的来源——盘坐在神龛中的盐神老爷,竟然在这响声中阴沉地发起抖来。盐神像异常巨硕,在一众悬塑之中,称得上顶天立地,连面目都灰蒙蒙地隐在梁下。
此时此刻,一个徐徐升起的寒战,从鞋尖一阵阵打到龛顶的红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这蒙尘千年的泥壳中扑出来。
——吱嘎吱嘎吱嘎......砰!
盐神顶上,连灯火都照不亮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像是有人从酣睡中醒来,猝然碰壁,慢慢转动脖颈,用两边冷硬的颧骨摩擦着房梁。
窸窸窣窣,吱嘎吱嘎。
它在看,透过房梁间的缝隙,直勾勾地看。
难道是......难道是盐神抬头了?
罗老伯在魂飞魄散间,连方凳都顾不得了,连滚带爬出去数步,合身去拉拽门闩。只是他断了一条腿,比旁人矮了半截,一时间竟然连摔了几个跟头。
也就是在抬头的瞬间,他看清楚了——
盐神的手背上,攒动着许多密密麻麻的血点,很快一股股涌向了指尖,以他昏花的老眼,只能看见一片腥臭的红光。
好重的土腥气!
那是什么东西?
罗老伯不知哪来的力气,合身扑在门上,拿胳膊,拿掌根,拼命去推拿条门闩,偏偏就在这时候,他透过砰砰直跳的门缝,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
说到这一段时,罗老伯不知是酒醉还是疯魔,根本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陆白珩是削尖了耳朵,才从他齿缝里听出阴沉沉的两个字。
有鬼!
接下来就都是些胡话了,什么“女鬼”“指甲在抓门”“披头散发”“青面獠牙”,陆白珩是一概不信的,但罗老伯在这四面合围的恐惧之中,根本无处脱逃,只能拖着一条残腿缩在墙角,眼看肝胆都要被震破了,索性一口口闷起酒来。酒是好东西,待到破晓的时候,他才凭着一肚子的酒气,逃出了盐神庙。
陆白珩当年在巴山,也曾在鬼神面前丢过丑,不知遭了大哥多少冷眼。如今乍然听得这么一个故事,同病相怜之余,不免记在心里,只待添油加醋之后,吓一吓梅洲君。
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短短一段时间。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故事,是真的。
罗老伯醒酒之后,突然闭嘴如蚌,撑着方凳一步一挪,往盐神庙边走。陆白珩看得心焦,索性送佛送到西,提起这小老儿往回走。
只是修屋顶的这时候已经开工了,不肯让生人入内,罗老伯亦不知好歹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钻进了庙门里,把两扇门摔得如耳光一般。
陆白珩却并没有发怒。
他的怀里多了一样东西,是罗老伯从袖管里头,偷偷塞给他的。
那是一块染血的粗布,残破得不成样子。
罗老伯说的是真话。所谓避讳,便是将故事里的人隐去,只剩下欲盖弥彰的鬼。但这十万八千只滴血的鬼手,也捂不住他要说的话。
偏偏机缘巧合之下,陆白珩就是那个能听懂的人。
昨天夜里,他曾追踪过那几个盐质测试员,那一场有关包袱的争执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细想起来,剩下两个人,就在入夜后消失在盐神庙附近。
他们做了什么?
陆白珩能想通的关节,梅洲君自然不会想不到。即便如此,在看到粗布的瞬间,他的瞳孔依旧有一瞬间的紧缩。
这是一块斜纹粗布,和芳甸织出来的如出一辙,这种式样当地的纺织女工人人都会,无甚特别。
但在粗布的边缘,残留着绣线的痕迹,哪怕被血水浸透了,依旧看得出针脚细密紧凑,隐约是鸳鸯的轮廓,颇有一番女儿家的巧思。
这块粗布的主人,应当是个相当心灵手巧的女孩子。
梅洲君心念电转,将芳甸那些熟识的女工飞快摸排了一遍,心中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盐神庙中,确实隐藏着一个可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