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阮有酒
陆封州去洗手间里洗手,明维亦步亦趋地缀在他身后,见对方抬头从镜子里望过来,立马摆出一副乖巧温顺的神情,歪过头眼带疑问地看他。
神色不带波澜地收回目光,陆封州擦干手上残留的水珠,转过身来皱眉问:“跟着我干嘛?”
收起原有的乖巧表情,明维小心翼翼地抬高脸,两只手不安地抓紧衣角,欲言又止地望向他。
陆封州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明维扁着嘴巴,胆怯地垂下眼眸问:“您生气了吗?”
“我生没生气,你看不出来?”陆封州情绪不明地反问。
明维悄悄抬眸观察他的脸色,手指攥住衣角紧张地扯来扯去,“我不是故意的。”似是被他摆出的冷脸吓到,他视线不知所措地晃了晃,最后带着讨好的语调小声喃喃,“您别生气好不好?”
陆封州看着他没说话。明明是同样的手段和方式,可大约是已经有过床上关系的原因,眼下他看明维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倒是比看容林要顺眼许多。
视线掠过他那双下垂明显的眼尾,心血来潮生出了点陪他玩的兴致,陆封州顺着他的话,不咸不淡地问:“让我别生气,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明维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他会接自己的腔,半晌回过神来,状似羞赧般垂了垂眼睫,为时不晚地补救道:“哥哥想要什么补偿?”
“什么都可以?”陆封州漫声追问。
对上他明显有疑问的视线,明维抬手扒了扒额前碎发,眼睛眨也不眨,回答得极为认真:“什么都可以。”
陆封州却不知道是信没信,迈步过来扣住他抬高的手腕,对着他脸上似真似假的神情问:“李维,你在别的男人面前,也是这副不设防的样子?”
明维目光专注而真挚地望着他没说话。
“你对别的男人,”陆封州抓着他的手腕不放,慢条斯理地补充,“也是什么都可以?”
明维面上的神色终于动了起来,却是极为缓慢地眨过眼睛,语气纯良地否认,“不是啊。”他露出清纯羞涩的笑容来,似乎就连下垂的眼尾都要染上绯意,“因为是哥哥啊,我只对哥哥什么都可以。”
曾经无数次对镜练习过的弯唇弧度,明维确信自己的笑容无懈可击,他满意地等候来自陆封州的回忆。
陆封州脸上没有出现太大的情绪变化。他身边不乏像明维这类主动靠近的人,自然也就没少听类似表真心的话。
甚至那些人在这方面,往往都表现得比明维更胜一筹,不似明维做得这样虚假与拙劣。不过这恰巧正合他的本意,对明维身体的喜爱固然不假,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和面前的人,有任何感情上的牵扯。
就算是来自明维单方面的感情,也绝对不行。
陆封州不置可否地松开手,没有对他这番话做出任何点评,迈开长腿朝洗手间外走去。
却没有看见,在他身后还停留在原地的明维,离开看客的视线以后,也终于收起了脸上刻意为之的干净与羞涩。
只是当这些浮于表面的情绪褪去后,他眼底那些呼之欲出的向往与眷恋,却如同洗尽尘土后的摇曳火莲般,完完整整地盛开在了眼底幽静的浅池里。
他分明脸上看着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静若止水。但若是此时有人望向他那双眼睛,大抵没有人会怀疑他流露出来的真心。
已经走出去的陆封州,见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传来,又转身回来吩咐他:“去把你身上的工作服换掉。”
骤然被他的话拉回现实里,明维快步追上去问:“去哪里?”
“下山。”陆封州头也不回地答。
今天的晚宴并非商务性质,他调整行程过来一趟,并不打算在宴会上停留太久。
明维闻言,面露犹豫,“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多少?”陆封州问。
明维眼露困惑,“什么多少?”
“你今晚的工资是多少?”陆封州淡淡补充,“我给你发。”
明维没忍住露出笑容来,“真的?”
陆封州看在眼里,反倒觉得他这会儿笑起来的模样,看上去要比刚才顺眼自然得多。思及到此,他心情也好了几分,轻挑眉梢口吻略嘲道:“我说过的话,难道还会有假?”
明维转身跑去隔壁楼的员工更衣室换衣服,同时在心中笃定,陆封州果然喜欢清纯干净的类型不假,至少没有枉费他练习笑容所花费的精力。
陆封州的车就停在前院里,明维坐过两次已经记得车牌号。他换回自己的常服,去庭院里找陆封州的时候,对方已经先行坐入车内。
并不关心对方要去哪里,明维轻车熟路地拉开后座车门,弯腰坐了进去。开车的人不再是前两次他见过的司机,更像是陆封州的私人助理,容貌年轻穿着干净整齐。
他在车内调整姿势坐好,就听见陆封州在身旁提醒对方道:“开车吧。”
助理发动引擎倒车,从后视镜里瞥见有客人从主楼里出来,看见他们停在院子中间的车,转而又迈步朝他们的车走来。
几秒过后,后排座位的车窗就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旁人从车窗外看不到车内情况,丝毫不知被敲响的车窗是明维坐的那侧。明维没有出声,只安静地仰起脸来,透过车窗玻璃看车外微微俯身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封州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把车窗降下来。”
明维神情微微一顿,游离的思绪已经回笼,却仍旧如同没有听到他的话般,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没动。
赶在他有所反应以前,驾驶座的助理将后座的车窗放了下来。只是车外的人久等不见回应,已经自行绕过车尾,去到了陆封州坐的那侧。
车窗外的晚风扑面而来,吹得他额前碎发微乱。耳旁传来明宏儒和陆封州告别的话语,明维依旧犹如老僧入定那般,仰头盯着自己这侧的车窗外看。
诧异于陆封州车内竟然有人,明宏儒余光朝陆封州身旁的座位扫了一眼。看身形是个年轻男孩,只是看不到脸,他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将所有心神放回了陆封州身上。
敏锐地发现明维异于常人的沉默,回忆起他摆在房间桌上的报纸,陆封州心底浮起几分兴致盎然来。待明宏儒离开以后,他才不急不徐地转过脸,眸光满含深意地审视起明维的侧脸来。
这个时候,他们的车已经从半山别墅群里驶离,开上了寂静幽深的盘山公路。
明维那侧的车窗并没有关,车速带起来的簌簌风声落入耳中,他额头上的碎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在清透柔和的月光下,露出那道熟悉的细长疤痕来。
“李维。”视线落在他额头的淡疤上,陆封州倏地眯起黑眸来,“我还没有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甜食?”
明维一愣,也缓缓将脸转了过来,眼底的惊讶情绪在月光下袒露无遗,不似作伪。
“我猜的。”他说。
第20章 回忆
明维说的话不假,他确实是猜的。认真说起来,他对陆封州其实算不上有多了解。但这样的猜测也不算是平白无故,没有任何根据。
他虽然很小就被送去国外,但这些年以来,也不是没有回来过。派往国外名为照顾他,实为监视的那几个人,大约是见他老实本分,十几岁的年纪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也在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里,渐渐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与监管。
成年以后,明维串通上学时结交的朋友替自己打掩护,偷偷买了机票回国。
明太太的人虽然会定期往国外汇款,但是他自己却无法直接拿到钱。加上这些年来,身边以管家名义存在的中年男人,在国外染上了不小的酒瘾和赌瘾,所谓的生活费,自然也就被对方克扣得所剩无几。
因而那次偷偷回国,他并没有浪费多余的时间,为自己准备不被发现的万全之策,甚至都没有在自己拮据的预算里,留出购买回程机票的金额。
他回国以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可以找。唯一从记忆里翻出来的,也只有陆封州这个模糊的存在。
也只是想想而已,明维不知道陆封州的详细地址,没有打算去找他。
但是他同样也没有想过,会在远离市区的偏远墓园里遇到陆封州。那几天里,他晚上住安置区最便宜的家庭旅馆,白天在市中心的热闹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出生的这座城市,对他来说却陌生得像是异国他乡。
后来还去工地上做过工资日结的短工,顶着满头的汗水,在强烈的日光下暴晒了近两天。最后拿着到手的工资,坐长达几个小时的公交车,去郊外的墓园探望去世的母亲。
当时最长的公交线尚且不到墓园,郊区的公路也不是平整宽阔的沥青马路。明维换乘好几趟路况颠簸的公交,最后在终点站下车时,还需要沿着公路徒步两公里。
那时正值八月热夏,明维中午从工地离开,在路边的摊边吃了碗馄饨,没洗澡没换衣服,甚至都没有洗脸,就灰头土脸地上了公交。
出发前往墓园的时候,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倏地从万丈高空倾盆落下。
夏季的阵雨来得急走得也急,最后只留下孤身立于荒郊旷野的他自己,身后是甩着泥点和尾气飞快驶离的公交,身前是抬眼看去逶迤起伏,却长得望不到尽头的泥泞道路。
他那时明明才成年不久,却忽然就觉得,看着眼前这条两侧杂草丛生的脏乱泥路,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荒诞而又令人费解。
明维将裤腿卷起来,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走得一脚深一脚浅,旧到看不出原色的帆布鞋底,沾满了厚厚的泥浆。
泥浆从侧面鞋胶脱开的缝隙间挤进去,将他白色的袜子染成难看的黄褐色。湿意浸透他的袜子,很快就传到他的脚底,明维却像是浑然不觉般,至始至终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埋头往前走。
快到墓园门口的时候,明维经过雨后积水严重的低洼路面。一辆底盘很高的黑色越野车从身后的远处飞速驶来,车底轮胎从水洼里重重压过,摩擦地面时高高带起的水花,尽数溅在了明维身上。
仿佛没有看见停在路旁境况窘迫的他,那辆车维持着原有的车速不变,很快消失在了明维的视野尽头。
明维撩起衣服下摆擦脸,擦完以后发现衣服上也溅有黄色泥点,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徒劳。
十分钟以后,他在山脚的墓园门口看到了那辆越野车。
黑色的越野车横行霸道地停在门前的空地中央,驾驶座车门大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叼着香烟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车身前,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
明维记住了他那张满是玩世不恭的脸,无声无息地从车后绕过,朝墓园入口处走去。
看守墓园的门卫将他错认成流浪的小孩,拦着他不让进门。透过门卫室的玻璃,仓促瞥了一眼自己的满身狼狈,明维这才开口解释,自己是来探望过世的亲人。
保安这才拿来纸笔叫他登记,放他进去时还善意提醒他,进门左转就有花束卖,小束的白菊并不贵,实在不行也能买单枝。
明维买了一小束白菊花,上次来墓园还是下葬的时候。这些年墓园也大大小小地翻修过,他花了点时间,才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园内找到母亲的墓碑。
照片上的人生得容貌漂亮,明维却长得不像她,更是不怎么像明宏儒。小时候见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他似乎长得更加像自己的亲生外婆。
担心返回市内的时候错过末班公交,他没有停留太久,就下山了。墓园在的位置不算高,下山比上山速度更加快。
心中惦记着回城的末班车,他在下过雨后的山坡路上健步如飞,最后不小心从台阶旁的草坡上滑了下去。
陆封州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那时还不如四年后这样成熟稳重,轮廓也不如四年后这样冷硬锐利,面上亦不如四年后这样不显山不露水。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和长裤,从高处的石阶上迈步走下来,五官倒映在明维的瞳孔里,看起来年轻又英俊,举手投足间皆带着现在没有的肆意随性与漫不经心。
明维坐在坡底没有动,时隔数年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下意识地就张口叫了声:“哥哥。”
陆封州闻声停下脚步,很快也看到了摔坐在坡下面的他,眼中带着十分明显的陌生情绪。
明维这才开始万般庆幸,自己现在拥有一张混杂着黄色泥土以及汗液痕迹,甚至还有从工地里带出来的黑色灰尘的脸。
他摔下来的草坡并不高,他完全可以自己爬上去。只是为了弥补自己刚才的莽撞,他还是抬起自己脏兮兮的脸,询问站在台阶上方的人:“哥哥,帮帮我可以吗?”
后者脸上出现了很明显的怔色。
两分钟以后,陆封州将他从草坡下面拽了上来。
他坐倒在对方腿边,看陆封州拍着手掌,清理自己掌心内的泥土和草屑,主动将自己衣服上干净的地方,掀起来送到他手边。
陆封州见状,没有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而是若有所思地扬眉问:“你是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还是没有家在外面流浪?”
明维想了想,告诉他说:“我没有家。”
那就是流浪在外的小孩?陆封州拧起眉来,“你多大了?成年没有?”
明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么问的缘由。